在那件事发生有一段时间后，我才从那噩梦般的精神和肉体创伤中逐渐挣脱出来，再次回到学校，忙于对付那些宛若小魔鬼般的学生们，继续我的化学课程教授。
说到“魔鬼”这个词，我以前只是一味单调地用它来形容我的学生和实验的失败，而在这次的经历过后，这样的形容则显得我过于无知且没有文学素养了。当时只知道是打着“产品安全检查”和“跨国偷税漏税查处”的官方招牌前往异国进行调查，没有料想到却给我自己留下了相当严重的后遗症，症状包括失眠和疑神疑鬼。以至于前天老友邀请我前去新开的高档浴场泡澡放松，面对着浴池中荡漾和泛着清澈波澜的水面，依旧不由己地将身体缩了回去。
今年的六月出奇的热，我站在宛如沙丁鱼罐头般拥挤，几乎无法正常呼吸的公交车里，进入了眩晕的状态，外面的银行商铺在我逐渐迷糊的视线里扭曲，形变，产生奇妙的变化。
我是不是又回到塞尔维亚的某个偏远小镇多兰尼了？
我仿佛站在那栋由灰黑色水泥和斑斓的大理石筑就的建筑物前，外面的气温和阳光如此灼热，空无一人的大厅内却散发着与之不符的寒冷气息。
我看见了那些人所饲养的东西；
亲自跨过了充斥满整条过道的，冰冷的地下水；
那个浑身湿透，站在齐腰深水中，表情绝望无奈的年轻人；
眼前依稀浮现出那棕色的刘海下，因为低温症而丧失掉全部光泽的绿色眼睛，他身后的水面渐渐隆起，被泡得发胀，呈现出正常人类五六倍大小的，发紫的生物躯体即将跃出水面。
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出的话语——
“我已经···不···走···你们····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
我试图去抓住他的一只手，但打过来的冰冷水花将我的全部视线遮住，我一个趔趄，整体滑进了水中，什么东西都看不清了，只剩下了刺骨的安静。
接着在混杂着气泡和灰色尘土杂物的水中，我看见了那个东西，或是说那个东西如长枪般锋利的黑色前肢，就那么对准了已经手无缚鸡之力，还在微微打颤的男子。
“不要啊！！！”
这究竟是出自我之口还是那个青年最后的遗言？
惨叫声再次回荡于我的耳中，有力地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一个猛地向前倾，摔倒在了公交车上，浑身似乎被冷汗浸湿，腰椎隐隐作痛，抬起头来，只见四周的人纷纷对我投以关切的眼神。
只是梦罢了，我安慰自己
明明已经三个多月过去，我的灵魂却像滞留一半似的，永远留在了那里，将那日的经历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而本人也一次又一次地被回忆所支配。
我痛苦地爬起来，一位年轻的女士见我的狼狈，起身将座位让给了我。
“谢谢····”
坐稳后，我用手贴在自己被摔得发青的额头上，缓缓地深呼吸，“它不会再发生了，不会了，它将被永远尘封在那栋建筑物的最底层，直到一切消失殆尽为止。”我这样地安慰自己，不过来没来得及给自己灌输更多的思想，巴士的提示音告诉我，该下车了。
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的学生，卢娜·萨里佛斯，终于可以出院了。
回想到三个月前住院的情形，我都怀疑她是否有能力挺过那几天的危险期，“左臂几乎完全被撕离了身体，绝对有失血休克的危险。”时间证明了我的担忧完全没有必要，一个星期前的见面，她面色红润，除了左手臂仍然被支架所固定外，已经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
想到这里，刚刚公交车上不愉快的阴霾立刻烟消云散了，我哼着小曲，快步走进了医院的住院部。
伴随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我跟随几位患者一起，乘上了电梯。
三楼住院部的门一开，我便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巴特拉姆教授！”
接着，未等我反应过来，一个比我矮上半个头的身影便冲上前来，给了我一个相当有力的拥抱——那是位有着蓬乱的淡金色头发，绝对可以和狮子的鬃毛相媲美的年轻女性。
“哦哦哦，卢娜，好久不见。”
卢娜穿着一身灰色的衬衫，白色的牛仔裤，手中挎着大包小包，身后还有一只紫色的旅行箱，完事具备，似乎是想要早早离开住院部了。
我考虑到她左手的情况，便帮她拉走了那只旅行箱。
二人一同进了电梯，此刻看了一下手表，已经中午十二点过半。
“先别急着回学校吧，教授，我们去医院的餐厅吃个午饭在如何？”她先提出。
“好吧。”
我们在食堂中找了一个靠近窗户的位置，透过那扇与其说是窗不如说是玻璃墙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医院的喷泉和水池，早在前几次来造访的时候，我便细细的观察过了这些景观，建筑师似乎是个富有歌剧情调的人，将喷泉的出水口设计成圣杯的形状，周围围着四尊源于瓦格纳歌剧中著名的骑士和女武神雕像，而我对此少有涉猎，只能大致辨认出天鹅骑士罗恩格林，克里斯坦（只是猜测）和尼伯龙根的指环中的布伦希尔德。
但这位老兄一定缺乏某些的设计天赋，从圣杯中喷出的水如天女散花般地淋在四尊雕像的头上，显得极其糟糕，若他们真实存在，必将有所怨言。
那些水···
看着我对着外面正淋着水的雕像怔怔出神，卢娜用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上菜啦！”
我回过神来，好吧，菜的确已经上齐了。
但是，整张桌子只有我们两个食客啊，多出来了一副刀叉和水杯。
“那个，服务生···”我正准备叫人撤走那副多余的餐具，卢娜制止了我。“唔··先不要，这是，呲溜···我留的”她一面嚼着意大利面，一面嘟囔着，“可这是给谁的？”我问。
她俯下身去，从扔在地上的一袋子杂物中，翻捡出了一件东西。
那个人刚刚还出现在了我的噩梦中。
那是一张经水浸泡后有些发黄，还粘着些许乌黑色的硬块的人员通行证，我本以为这张姑且算得上是某种身份证的磁卡会随着主人的逝去而永远留在那栋建筑物的最底层，浑浊而粘腥的水中，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消磁，褪色，分解。
怎么也没想到，当时如此混乱的时刻，居然被阴差阳错的一起带出来了，我想，这应该是那个人存在于世界上的唯一证明了吧。
她将那张卡挂到自己旁边的空椅子上，通行证上的人的照片无比熟悉，那个一直徘徊于我的噩梦和回忆中的青年，若不是他在最后关头折返回去为我们争取机会，做出了如骑士一般英勇的献身，只怕我和卢娜现在也成两具尸体了。
“迪恩·康维，双塔制药负责人，年龄：28”我不由自主地地念了出来。那熟悉的面孔似乎就在眼前一样，一边整齐一边凌乱的刘海，不加打理的棕色头发，那双橄榄石色的眼睛，因为疲惫而无精打采，有点苍白的皮肤，可以说得上是较为出众的那类人吧。
“康维是个好小伙啊”卢娜发出一声感叹，然后咬了一口烟熏火腿。
我很讶异卢娜为何不会像我一样对这件事有着强烈的不愉快和难以忘却的记忆，照片上的人好像不是永远离开了我们，只是暂时出门旅行了。
“你不吃吗，教授？”
“不，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对这件事一点都不——”
“哎~您老总是惦记这些烦心事，有什么用呢？难道还指望康维会突然在哪一天跳出来带着微笑对你说‘嗨，我是迪恩’这种奇迹吗？他已经···不在了啊，彻彻底底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应该带着那家伙的份好好活下去享受美好人生不是吗？你说对不对啊？康维。”
在其他人奇怪的目光下，她用力地拍着自己挂着通行证的空椅子，好像那里真的有个人似的。
既然学生具有如此豁达（太豁达了？）的想法，那我自然也不能为此所困，打开了随餐附赠的葡萄汽水，分别注满了我和卢娜的玻璃杯，然后我们二人相当滑稽地举起杯子，在半空中一撞，异口同声地说道“敬我们的人生。”然后扬起头，一饮而尽。
“教授授！！！！”
“噗————！”最后一口汽水还在喉咙口，随着宛如爆炸袭击般的呼喊，我一个岔气，一小点汽水呛入了气管，我弯着腰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谁啊？”我揉着下巴循声望去，那是一个穿着大红色短袖，气喘吁吁的亚裔青年，手中拿着一份报纸，动作像极了《胜利女神引导人民》中的女神一般，一路奔来。
“Zhao同学？”卢娜先认出了他。
眼前这个显得有些过度活跃的的年轻人是我所教授的化学系课程学生，据我所知目前就在这里的化验室实习，为人就和他身上穿的衣服一般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情的气氛，虽然偶尔会神经大条，若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那他一定是解决问题的先锋人物。
这一次，以这样的姿态跑来，一定是有什么要事。
他将那张被他的手扭得有点不成样子的报纸铺开，然后将那版面朝向我。
我凑过去，尽管只是一堆花边新闻中的一小块，被明星出轨结婚等消息包围，但那则消息绝对将我的注意力牢牢地吸了过去。
上面写着——“跨国违法制药公司即将于下月底拆除”旁边还贴上了一张公司的商标，红绿蓝的三色同心圆加上中间的红十字，编辑还特别贴心地注明了国家，塞尔维亚。
这···我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提出问题，这个新闻估计是我从塞尔维亚回来之后听到的第一个重量级消息，毕竟当时，我离开时再三要求当地的检查方要对这座看似已经人去楼空的老旧办公楼予以保留，没想到最后还是进入了最后的拆除阶段，震惊归震惊，但我还是尽可能地组织了一下语言。
“他们要拆上面的？还是上下都拆？”
为什么要分上下呢？男子的脸上浮现出不明所以的困惑表情。
但卢娜明显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为什么这座建筑分上和下，只有真正去过才知道，她转向同学，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信息吗？”
只见他歪着头思考了一下，仿佛有所发现般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打了个响指。“哦，巴特拉姆教授你们去过的那个公司啊，据他们官网报道说将对所有六楼到B2的建筑进行爆破拆除，当然是上下都拆喽。”
“什么？！”我和卢娜同时发出一声诧异的质问，“B2？只看到B2？”
随机，三人间出现了几秒尴尬的安静。
只怕那些测绘师和工程师的双眼和他们那些先进的探测设备一同遭到了恶魔的蒙蔽和诅咒，这栋建筑不可能只有其外观上那样这么简单的几层楼，若是有点经验的人，应该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所谓地下二层的异常之处，比如说跳上去显得声音空洞的地面，可以活动的墙面，还有贴在地面上可以听见的，从下面传来的滴水声等。虽然我在对于那件事的总结报告里只是单单地解释地下二层在地基上由于地下水脉渗透的缘故有所损坏，建议保留，不建议拆除，但这仅仅是为掩人耳目罢了，它还是地表建筑同地下建筑的分界点，这是一座奇妙的大楼，只要跨过了B2，建筑没有像官方公布的设计图一样于B2戛然而止，而是依旧向下推进到相当深的地方，其整体构造就像是一座立于地表的塔，和它在地下，与它相连的倒影。
没错，就和塔罗牌一样，有“正位塔”和“逆位塔”之分。
“他们眼瞎了吗？！”卢娜打破了安静，挥舞着她那依旧显得有些不灵便的左臂，显得怒不可遏。我本想示意她不要有失风度地说话，而她正在气头上。
“我们必须与他们去交涉！教授，如果那群蠢蛋连这座建筑有几层都数不清，那他们根本就不会意识到要是炸坏了那三道和B2相连的防线是有多么可怕吧，不，他们估计连这座建筑地整体构造都没有搞清楚，这根本不是一间普通的制药公司！这也不是一栋普通的大楼，无论是它在地表的部分还是建于地下的部分，完完全全就是一座用超乎地球认知的科学和我们所熟知的物理知识精心设计的牢笼，为了困住地底下同样不同于这个自然界构造的那个东西，为它量身定制的啊啊···”
看似爱做梦的初中生日常的幻想大话，其实它十有**是真实的，而且这件事情存在诸多疑点，即使抛开什么外星科技，超自然理念，的确很难用我们平时学过的，接触到的概念和原理来解释，回到科隆之后的两个星期里，我撰写了超过十份的报告草稿，大致可分为：报告草稿，高级研究报告草稿，最新研究报告草稿，最新论证报告一，二，三等，大概就差一份我数次交报告失败被驳回的“遗书”了吧，我试图用自己毕生的化学生物常识去论证自己所见到的景象，将不明生物和惨烈的场面归结于制药公司的选址错误和操作失误而引起的放射性污染导致实验动物变异，结果到最后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可由于时间紧迫，还是草草的总结，上报，来不及去考虑其中更多的细节。
“什么什么什么？你在说些什么，什么不符合地球科学的···”赵显然是被女子如同发狂狮子般连珠炮似的言论吓到了，“底下难不成还有外星生物吗？你是不是住院住傻了？”
“我没夸张！也没傻！当时负责在地表配合我们探查的霍华德和保罗都通过热感应相机看到了，你现在还可以去问他们要视频和录音，就是那个东西，那绝不是地球的生命形态，或者说我们见过的那种，你当时应该和我们一起去的，那家伙就像是这样啊····”说着，她顺手拿起餐刀，沾了一点点盘子里剩余的酱汁，在盘子里画了起来，然后推给了赵。
“这···这不就是长翅膀的小龙虾吗？”也许是她的画技足够抽象，或是的确无法用笔勾勒出我们所见生物的大致形态，说实在的，于地底建筑逃出生天的全程，我敢打赌没有一个人看清里那生物的全部模样，端详了半天，男子一脸茫然。
“不是啦——”
我打断准备继续争论的学生，一面叫服务员前来清理。
“一切回去专门给你开个茶会，让你说个够啦。”
“小龙虾···”卢娜依旧陷入自己的烦恼中。
三人整理好了住院时的大包小包，走出了医院大楼。
一路上，学生还在向着同行吹嘘着自己的惊险故事
学校离这里约四站路的距离，但考虑到如此多的行李，赵决定打车。
“所以教授你们在那里到底经历了什么？”他的好奇心似乎被彻底勾起了。
“没什么啦，就是有点惊悚，但真的没有长翅膀的小龙虾”我一面将行李放进车子的后备箱，一面微笑着敷衍道。
坐在相当凉爽的车厢里，我渐渐开始思考了起来，看着车窗倒影里我近日猛增的灰白头发，想到那次经历，报纸上的通告。
假如那条新闻是真的，我必须与他们去交涉；
一定要阻止对双塔制药公司办公楼的爆破拆除；
这是必须的；
如果一定要拆除，必须让他们意识到地下所封锁的秘密，超乎自然界常理，那地下有来自未知世界和空间的生命体，也为我们现在科学水平所不容的力量，还有那个囚徒。
它还活着吗？
康维在离开的最后，告诉我“没有任何这里的武器可以把它杀死。如果以这样的姿态进入地表，只怕，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它匹敌，就怕是核弹对撞都杀不死，到时候只有···”
真的是这样吗？
唯一一个知道它危险性的人已经葬身于地底；
如果我的阻止失败了，它会逃出来吗？
如果有必要，必须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到时候应该怎么办？
“哦，对了，教授。”
“怎么了，卢娜？”我转头看向倚在窗边，昏昏欲睡的学生。
“谢谢你在我住院的时候还隔三差五地送来苹果啦，虽然我来不及吃有很多烂掉了，真是不好意思。”
“嗯？没有啊，我可不记得我有送过苹果，难道不是每周二四送来学校附近歌帝梵（GODIVA）限定的咖啡和巧克力榛果冰激凌吗？”
“对对对。”赵在前座随声附和“羡慕死我啦~”
“话说回来，康维他转身离开的那个时候，水里好像也浮着一颗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苹果诶。”
“你们说了这么久，那个康维他究竟是什么人啊？我好像没有在人员名单上看见有这样一个人。”赵继续他的八卦。
这时候，卢娜叹了口气，从牛仔裤口袋里抽出那张泛黄的人员通行证，看着磁卡上印着的头像照片，换了一种认真的口气，说道：“一个已经成为英灵的人。”
赵发出一声嗔怪的笑声，“什么啊···游戏玩多了吧？”
但她没笑，随即将头换了个舒服的角度，睡着了。
如果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好好理一下这件事的全过程，最好是，把它记下来，在我们所有人忘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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