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尽自然是天明，窗外的地平线掀起了第一抹鱼肚白。
前晚，不对，今日凌晨还是无比整洁的家，现在却凌乱得不像样，四处是乱翻过的痕迹，本该在书架上整齐有序排放的古籍，满地皆是，连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家具们，都不能幸免。完全被翻过来的八仙桌、倒挂在桌脚上的香炉、扔在窗框边上的椅子，被苗志远当作宝好好保存在药房的盒子，现在是各处散落，全是空空如也。
当然，苗氏大宅不存在被贼子洗劫一空的事情，毕竟，屋主，那位号称最强除妖师的道士还在家呢。而且这个点数的他，常理来说，他应该在庭院练着功。
只是今天是个例外，对，在清晨练功持续了五百年的他，今天破例了。
凌乱的大厅正中央是张面朝窗户的太师椅，从后面看过去还能看到那假如没有腿毛就跟女人没有什么区别的小腿，粗鲁地挂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然后是跟雷鸣是同一类型的呼噜，陆续跟来。
意外差的睡相，嘴角是晶莹的口水，满头都是周围林子才有的叶子，沾满了泥土的黄色道袍就这样毫无顾忌地躺在了太师椅上。
哪怕睡着了，他的手依旧紧紧的握住了被盖被扔到外面林子的盒子，对，那个装着半颗还魂丹的盒子，虽然现在里面空空如也。
.....
“咦......”
或许因为左手绑着绷带的缘故，本来完美的偷跑动作现在只剩下一只右手的她，现在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还是发生了一丝声响。
刚刚探出来的黑色猫耳又缩了回去，因为正常的话，现在估计头都要被自己的爷爷给敲出花。
只是，“呼噜！呼噜噜噜！.......”雷打一样的鼻鼾声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
最终，满身绑带的猫耳女孩，因为右手为了保持着门不发出一丝声响，选择了用嘴巴叼起了自己床上的被子，确保那太师椅上的“老人”没醒才敢松开右手。
“噗通，噗通.....”
一步一拐，右腿还帮着木架规定的她，走路最后还是发出一丝声响，仅仅是因为她的爷爷睡得太死，她也不在意了。
嘴巴叼着那粉色碎花被子，她歪了歪头，轻飘飘地盖在了那满是泥土的熟睡身影上。
转身，在原地愣住片刻后，猫耳的晃动，是她身子的再转向。
——爷爷身上太脏了，这样睡会生病的。
.......
十分钟后的归来，她小小的嘴巴上市叼着一个铁制的筒子，上面是飘荡的蒸汽，唯一能用右手上是拧干的热毛巾。
这是她被买回来六个月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靠近自己的爷爷，金色的瞳孔里往常是意气风发的脸，近距离地观看，却是浓重的黑眼圈，还有苍老神情与疲惫的无奈。
毛巾以最轻柔地力度，擦拭着那一张年轻而又苍老的脸，擦去昨夜他为了救他，像疯子一样跑出去森林，去找自己扔出去的那半颗还魂丹所沾上的泥土，一丝不苟地擦拭，没有半点思想上的小差，她就这样认认真真地擦拭着直至那张恢复往常的阴柔与清秀。
女孩长叹一气，擦了擦额头淋漓的香汗，大概自己也没想到昨晚那个回息之术的副作用这么大，自己被爷爷用神药救回来，第二天痊愈的外伤，她现在终究连为自己爷爷擦一下脸都做不到，现在自己走一步都是一次头晕目眩的恶心。
嘴还吊着铁通的她，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昨晚还是“停尸房”的路上，没想到仅仅走了十米的路，自己两眼一黑，身子软了下来，下坠的视线，是自己要摔在地上的预告。
只是，没有意料中，自己会听到脑瓜撞地板的声音。自己的视线就这样硬生生地停留在了半空，自己的鼻子甚至能嗅到地面的灰尘。
是一只大手捧住了自己的腰，还特意避开昨晚她挖出肋骨的伤口。
猫儿女孩甚至没有回头，就开始了自己的道歉。
“爷爷，早，对不起......”
没有责备，哪怕昨晚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乱来。
“早，病人在还没有痊愈之前，就该乖乖地躺在床上。”
“可是......”
“没有可是！你这就别打那主意了！你还是病人呢！还想照顾别人？虽然他是你复活的，但是你是我复活的，想照顾他，先把自己养好了伤再说！”
这一次是绝对强硬的语气，他就这样被自己叼出来的粉色碎花被子盖住身子，然后躺在了那熟悉的臂弯里，以公主抱的形式被逮了回去房间。
他放下了他，然后一个不经意的回眸，视线经过猫儿女孩房间的窗户，昨晚为了找药，被自己一把道火少了的枯林，光秃秃的焦土上是一个简简单单立着的墓碑。没有多想，是下意识的反应，道士给自己一个响亮耳光，急忙拉上了窗帘。
“对不起，苗候，是爷爷的错，昨晚太累了，没想到把阳子的慕埋在了你看到的地方......很难受是吧？自己没救活两个，而且还是我阻止的。但是，希望你别怪爷爷，因为......”
话嘎然而止，道士说不下去了，他的眼前，是一张为他不伤心强颜欢笑地脸。
“爷爷，错，不是你。苗候，任性，妈妈救不到，怪苗候，没听爷爷话，活该......”
沉默，无止境的沉默，那一刻，号称最强除妖师的他，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前这个为了救不活人类而含着泪的猫妖，哪怕这一幕他重复过了八次，历时了五百余年，他想过很多的话，去安慰，去说服，眼前，这比人类还人类的妖。
最终，还是那个结局，在那张含着泪花的笑脸前，想好的千言万语到了喉咙，却是那一句，最该死的那一句。
“对不起......”
......
(二)
堪堪能拆手上绑带的他，就出现在了他不该出现的房间。
头痛不已的道士，望着那一脸“爷爷我已经痊愈”表情，腰上还缠着绷带、左腿还夹着木板的猫耳“女孩”，选择了投降。
“好了，你去吧，但是爷爷不想你去......看到他你不会开心起来的。因为他......”
没有了下文，女孩知道那一个词汇是什么。
——是“失忆”，脑补因为看到自己的母亲在自己的面前被下坠的母亲撕成了碎肉，受到了过大的冲击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她推开的门，视野里是熟悉的房间，地上由她的鲜血所绘成的红色法阵，现在已经是褐色的园，曾经那个对他说“相信哥哥，哥哥会保护你！”的男孩，现在坐在了床上，呆滞的脸，四处瞭望着墙壁，时不时还流着口水，吃着手指。
“早，哥哥。”
“啊，哦！哈哈哈！”
床上的男孩兴奋地跳了起来，连说话都做不到，却本能地记住了见到他的喜悦，跳下了床，向她扑了过去。
只是这一次，男孩再也摸不到“女孩”，她的微微一个侧身，他就扑了个空。
“哥哥，苗候，别碰。厄运，传染.....”
“啊？哦！哈哈哈！”
这一次，男孩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跑到了一个角落，打开之前自己带来的书包，走到了女孩的面前。
敞开，已经没有衣服的行李包，里面却是满满的零食。
每一个零食的都是贴着一张张由小学幼体写着字的纸条。
“啊！哦！哈哈哈！”
男孩兴奋地向女孩指了指袋里的零食，示意女孩去吃，自己还特意在袋子盘了盘，像那一夜，那一刻，那窗户前，他向她伸出了他的小手，握着拳头的张开，是一颗糖果，带着字帖的糖果。
——你好，苗候，我是你的哥哥苗响！
她能拿起那颗糖，仅仅是因为眼早已被泪水模糊。
那如智障儿的男孩还以为女孩不喜欢糖果，手慌乱地再拿出了一颗，上面又是一张新的字帖......
——苗候，妈妈和我来看望你了。
她依旧在哭，他依旧重复着。
泪花与糖果的相遇。
——苗候，哥哥不相信你是妖怪！
——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是就算你是，哥哥也会保护你！
——苗候，以后来我家，我请你吃大餐！
......
最后的一颗糖果，也是恰好最后的一句话。
——苗候，妈妈和哥哥都很喜欢你的！不会伤害你的。
又是一个宁静的清晨，又是一次无声的哭泣。
（三）
春去秋来一年的过去，她第365次从青霞山山上，为了男孩去摘取他最喜欢的大伞蘑菇。
“女孩”从窗户里跳了进来，是厨房，一向穿着道袍的道士，只有这个点数才会穿起粉色的围裙，手拿着锅铲，面前是冒着烟的锅。
“爷爷，哥哥的蘑菇！”
“咳咳.....”
每次都是这样尴尬的词汇，苗志远的老脸是几分羞涩。
“唉，笨蛋弟子！别再用这个词了！很尴尬的！”
“尴尬？爷爷，奇怪！哥哥，喜欢蘑菇！不可以？”
那只小手拿出了紫黑色蘑菇狠狠顶在了道士的腰际上，是苗志愿的灾难，又一次致命肾击！
“笨蛋弟子！你知不知道你砸的地方，是男人最重要的部位！而且，你知不知道在男人面前，说蘑菇是......”
说不下去了，拿着锅铲的道士定在了原地，特别是看着那对纯洁无暇的金色瞳孔，他就一脸的蛋疼！
“啊啊啊啊啊！笨蛋弟子，走开。我给那臭小鬼煮好了！你很烦啊，都整整一年了，每天都上山下山地，三顿都给摘喜欢的蘑菇，不腻嘛！”
下一秒，道士就知道自己说错话......
在桌旁放下蘑菇，满是泥土的女孩，嘴角是最无奈的微笑，小手玩弄着衣角。
冒着蒸汽的厨房，比灶台还矮的她，拿着锅铲的他，明明对面对面，却没有对视的勇气，都是下垂的视线。
“爷爷，苗候，只有这样才能减轻自己罪恶感。”
甜美的微笑，外面却不是灿烂的阳光，是阴霾的天。
“苗候，听爷爷说，人受罪，不一定都和你有关，虽然你是会给别人带来厄运，这一次真的不是你的错。而且你都差点把自己的命都给搭上了！无微不至的照顾了那臭小子，整整一年了！真的不是你的......”
“爷爷！够了！是苗候的错！至少苗候没能救到妈妈......”
在灶台上烧着的锅，已经冒出了黑烟，是浓浓的焦味，但是一切都似乎与他们无关似乎屋外的庭院，那已经被转走遗体的空坟墓，才是他们最关心的东西。
“苗候.......阳子她是自愿的。而且苗响他的记忆，我不会帮他恢复了吗？还特意删掉了他最记住不希望的东西，你现在还有什么让自己自责的？”
呆立的女孩，抬起的视线，是最后的恳求。
“爷爷，有......至少连我的存在，也从哥哥的脑海里删掉吧。”
“蠢货！为什么！你明明已经照顾他一年多了，他现在都很感激你，你为什么要抹掉在他脑海里你的存在？你想这一年都白干吗？”
“嗯......不想让哥哥，记住我这个害人精。”
“苗候，你们不久的将来还是会相遇的！”
“爷爷，那么......就重来一次。苗候，不想让他再一次说出那一句他来保护我.......”
“包袱太重了。苗候终究是妖......天地不容之物。”
没有了下文的对话，有的只是窗外乌黑的天，打起骇人的雷鸣，雨，纷至沓来，而那摘来的蘑菇也没有下厨了。
他，苗响，没能吃到最后一顿饭，就已经被抹掉了脑海里她曾经的存在，那个对他至死不渝地存在。
.......
（四）
三年后的他，此次此刻，被苗志愿唤醒最真实的记忆后，是冰封的雪地上，哭坏了的泪腺，只有不停的道歉。
“对不起，苗候！对不起苗候！对不起！......”
而雪地上，那深黄色的道袍再一次抽了一口他的烟，是最沉重的语气。
“最后一次了，苗响，张斌，我再问一次，你到底要救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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