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生活如流水,闪动着测验的水花,同学间的嬉闹像偶尔荡起的波纹,涟漪泛起,又迅速归于沉寂。开学第三周,学校召开了动员大会,教导主任的训话在礼堂中回响,慷慨激昂的声音消失在深红色绒布窗帘的褶皱里,也埋藏在同学们大脑的沟壑中。阳光明媚,一道道光柱映照出悬浮的尘粒,为礼堂增添了古老气氛。时间缓慢流动着,学生们就像某个神秘团体的信徒,安静地端坐在木制长椅上,虔诚地聆听教诲,膜拜那名为“高考”的神,祈祷她能在这关键一年中给自己庇佑。而女神的眷顾,就是试卷上鲜红墨水写就的分数。
开学几次小考,我的成绩都很出色,绘梨的发挥也异常稳定,始终徘徊在及格线边缘,却始终与那条决定性的线差出指尖的距离。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上重点中学,这样的成绩,又是怎么进入学校的呢?有那么一瞬间,我对同桌的少女产生了好奇,可那也是转瞬即逝的微妙情绪,就像夏日的太阳雨。
这样的比喻还真有点儿不合时宜。
毕竟是秋天了,我扭头望向窗外淡蓝色的无云天空。
……
“什么,秋游?也太胡来了吧!”
“不知老师是怎么想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搞这个?”
“就是,我还得补课呢,干脆请假算了。”
班会刚结束,同学们就抱怨起来。显然,班主任不认同校方将一切都搞得紧张兮兮的做法,想用自己的方式替大家鼓劲儿。秋游时间定在周末,自愿参加,目标是近郊一座小山,海拔不过400米,算不上什么景点。但根据瑞希同学的说法,这座山在本地的户外圈子里小有名气,是经典的入门路线。
“阿雪会去吗?”
绘梨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拿不定主意。她的意思我明白,连朋友都没有,参加集体活动只会觉得更加孤独。
“去”。
我简短地回答绘梨。
不知为什么,老师曾特意叮嘱过我,“美雪同学可不许请假哟”,她那未经世故的天真目光里竟然透着一丝狡黠。
绘梨听到我的答复,像得到某种保证似的松了口气,紧锁的双眉也渐渐舒展。而我,已经开始考虑起秋游时的学习计划,地铁上、山顶休息时,都应该看哪些书才合适,才不至于浪费时间。
星期日早上,阳光明媚,虽然已是秋季,但太阳的兴致比刚刚过去的暑假还要足。我们乘坐地铁,又经过30分钟步行,等顶着秋阳来到山脚下时,身上已经微微冒汗了。班主任老师却不管这些,大学时代热爱户外运动的她,像导游一般晃动着带有班号的旗子,首当其冲迈上石砌台阶。瑞希同学回头朝大家抱歉地笑了笑,恳求似的拍拍手,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面对这样的老师,班长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没精打采挤成一团的同学们,终于开始自觉排成两人一行的长队,像条蔫巴巴的蛇,慢悠悠地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爬。
一进入山里,周遭弥漫的消极情绪就被混杂着草木味儿和泥土芳香的清新空气吹散了。潺潺流水,啾啾鸟鸣,让我们这些终日困在教室,脑袋里被动词时态和不等式塞满的可怜学生兴奋起来。自然中孕育着生机,而这种生机,恰恰不在我们这群最该拥有生机的年轻人心里。
绘梨走在我旁边,不停擦着汗水,吃力地攀登着大块岩石堆积起来的石阶。明明是课外活动,她却穿着制服,恐怕明知爬山却不穿便服的,就只有我和绘梨了。从衣着上看,我们还真是一对儿,只不过想法不同而已:她是迷糊天然的性格所致,而我,则是出于严肃的心情——这身衣服时刻提醒我是个学生,让我能牢牢把握方向,不在诱惑中迷失自己。
路渐渐陡起来,石块的表面崎岖不平,越来越窄,还沾满泥土。山坡上树木葱茏,叶子却已经开始发黄,失去了青春的活力。还没爬到一半,身体虚弱的绘梨就气喘吁吁,脸色苍白,我只好扶着她小心翼翼地闪到一边的平缓土坡上休息,给身后的同学让路。
她也不说话,只是弯着腰,双手扶住膝头,不停喘着气,大大的背包似乎就要将她纤弱的身体掀翻过去。我试着掂量几下,果然跟看上去一样,沉重得像塞了几块砖头。
“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嘛。”
我把手伸向她起伏不定的肩头,打算替她取下背包。
“阿雪,不用,我自己可以……”
绘梨移开我的手,声音虚弱无力,但动作却很坚决。
“不行,登山的话会有危险,我以班委会的名义要求你,把背包交给我。”
“还是我自己来吧,因为想跟阿雪一样,成为充满自信的人。”
她抬起头看我,很辛苦地微笑着。
身边的小路上,同学们早已陆续通过。往山顶方向望去,队尾同学那醒目的红色登山包,在半山腰左右晃动。
小树林里只留下我和绘梨,周围再度陷入沉寂,山里没有风,只有鸟鸣。
“阿雪,你知道么,高一班会那天,我就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人。”
绘梨的呼吸渐渐平稳,她又挺直身子,从我身边绕过,向登山的小路走去。虽然中途险些被虬结的树根绊倒,但她迅速扶住树干,又抬头望望山顶,一步一停地攀着石阶。
“所以,我总想着,要是能成为朋友该多好啊。可惜,自己实在是太笨了呢。”
我默默跟着绘梨,看晶莹的汗珠沿着她蓝色裙子中伸出的白皙双腿滚落下来,最后又吸进黑色长袜卷起的袜口里。那里面一定满是咸涩的汗水,就像泪水一样。
一瞬间,我从眼前笨拙而又单纯的少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潘多拉的盒子掉落在地上,那些不愿再触碰的记忆从敞开的盖子蔓延出来,渗入心里。
爸爸!
我哭喊着,母亲拦住我,不让我看近在眼前的惨剧。幼小的我眼睁睁望着大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救护车,警察,邻居,还有许许多多我不认识的人,像幽灵一样晃来晃去。
母亲蹲下身子,紧紧搂住我,低声哭泣。
父亲因为生意上的失败,终于走投无路,选择了逃避。只留下弱小的我和脆弱的母亲相依为命,承受生活的重担。短暂的幸福生活结束了,为了躲开不明所以的骚扰,我们只能搬离原来的家,来到这座崭新的城市。
母亲放弃了热爱的艺术,连本人都需要佣人照顾的她,不得不用那双更适和握画笔弹钢琴的手替别人洗碗刷盘子。
“小雪,你只要放松心情生活就好了,不用替妈妈担心哦。”
夜里十点,母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又去厨房为埋头用功的我准备宵夜。她强撑着做出笑脸,语气轻快,可我心里却充满悲伤。
必须更加努力地学习,我忍住就要落下的眼泪,倔强地想着。
就算牺牲同龄人该有的东西,也在所不惜。
那时,我不过是个初中生而已。
有段时间,每次经过窗前,我都忍不住望向窗外,看蔚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彩。有多少次,我都想追随父亲的脚步,挣脱束缚,像鸟儿一样飞出窗子,自由自在地翱翔。但我还是忍住了,为了母亲,我不能那样。
不知从么时候开始,悲观的想法像干涸的泉水般枯竭了,我已经习惯把绝望化作动力(痛苦就像是浓缩燃料,一旦释放,能产生无与伦比的力量),只是不分昼夜地埋头苦读。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取回失去的一切,包括我们母女的幸福,和那些美好回忆。
我屈膝踏着石阶,闭上眼睛纹丝不动,凌乱而斑驳的树影从眼前消失,脑海里突然冒出的声音和画面就像一场电影,此时已悄悄落幕。我喘着气,胸口不停起伏,就像刚刚经历过剧烈运动,肺部火辣辣的,我需要时间平复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阿雪,你怎么了?”
几米之外,走在前面的绘梨有些困惑地回过头,扭过半截身子惊讶地看着我,她的上衣被汗水打湿,衬衫下内衣的轮廓清晰可见,刘海也紧紧地贴在前额上。
“没什么,衣服粘上了松针,弄脏了。”
说罢,我轻轻拍了拍裙子,若无其事地继续爬山。在大约十五分钟后,我们终于登上山顶。
山顶面积不大,南侧是一处向外延伸的平台,被石头栏杆包围着,明晃晃的沐浴在烈日之下。北侧有一座凉亭和一小片林荫地,同学们早已三五成群,迅速占据了宝贵有限的树荫。迟到的我们就像晚归的小鸟,已经无处安身了。
“美雪同学,过来这边坐吧!”
凉亭里,一位班委会的女生起身向我挥手,在拥挤的石桌旁为我腾出位置,只够挤一个人进去。我微笑着表示谢意,才迈出一步,突然想起身边的绘梨。绘梨的长发被汗水打湿,显得很狼狈,但她仍然对我甜甜一笑,毫不在意地点点头,离开同学们聚集的休息区,走进耀眼的光芒里。她坐在长椅上,放下背包,双眼越过栏杆眺望远方,表情有些寂寞。
“不必了,你们坐吧。”
我拒绝了邀请,转身向那片明亮的阳光走去,同学们嬉闹的声音戛然而止。漫画事件后,我再一次感受到那种强烈的惊讶与好奇。
“好烫。”
我靠近绘梨身边,摸了摸已经吸足阳光的长椅,慢慢坐了下去。
“是呀。”
绘梨应了一声,仍然用双手撑着椅子上长条的木板,上身前倾,遥望远方。山坳里满满一片黄绿色,不远处是公园的人工湖,一只小船孤零零地漂浮在水面上。
“还不明白吗,就因为你性格软弱成绩差,才不受大家欢迎的。”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幅样子的绘梨,我突然有点儿气恼。
“我知道,可是完全没有办法,变得强硬也好,拼命学习也罢,我都做不来的。”她心平气和地说,语速缓慢,“倒是阿雪你,如果真喜欢读书的话,就应该开开心心地读,不是吗?要是感到压抑,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觉得是这样。”
她是在反击?我细细品味着话里的意思。
“阿雪,我喜欢夏天。”
她突然说到,用手掌卷成个圆筒,眯起眼睛透过它去看远处的树林。天气很热,暴露在阳光下的绘梨,额头上出现一层细密汗珠,像是被露水打湿的花朵。
“夏天很幸福,很温暖。”
诗一般的朦胧表情和语言。也许很优美,可是毫无意义,我也曾有过类似的幻想,但诗填不饱肚子,也付不起房租,更不能保护家人的安全。
不料,绘梨又自言自语起来,声音轻柔地像唱一首摇篮曲。
“像阿雪的内心一样温暖。”
她补充道。
够了!真是执迷不悟,我很想冷冷地说上一句,别自以为是了,可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隐隐作痛。
“美雪同学,这是大家带来的零食,尝尝吧。”不知什么时候,班长来到我身边,一脸不安地将一袋子零食和便携水壶递到我面前,同时冲我眨眨眼,瞥向一边的绘梨。
得救了。
情绪的波澜稍纵即逝,有些失控的我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为什么会对绘梨发脾气呢,我不知道。我的内心似乎变得软弱起来,让无聊的情感有机可乘,轻易越过了理智的防线。一定是决心不足才会这,我想。
就这样,我和绘梨在过于温暖的阳光下吃了一顿无言的午餐。
午后,树荫下的同学们玩起纸牌,一群女生围在老师身边叽叽喳喳地聊天,男生在树下凑成一堆儿,用手机打联机游戏。绘梨将垃圾收进塑料袋,又塞进背包里,随后神秘兮兮地拜托我坐在对面的长椅上,背对山下的树林和人工湖。
“干嘛,我还要看书,如果要做什么无聊游戏的话,恕不奉陪!”
我猜不透她的用意,手里拿着书本,义正言辞地说。
“知道知道,阿雪你只要坐在那儿就可以,绝对不会打扰你,拜托喽!”
绘梨双手合十,摆出一副恳求的样子。
我将信将疑地坐在绘梨对面,只见她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画板架在腿上,又取出画笔调色板和水彩,歪着脑袋冲我微笑。怪不得背包那么重,原来是带了全套画具过来,没想到绘梨有这种爱好。这里是个写生的好地方没错,可是画风景不就可以了,干嘛非要把我牵扯进来呢。
刚要起身,绘梨嘟起嘴巴焦急地直摆手,看到她的样子,我又无奈地坐下了。
算了,我早已决定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只要能安心看书不被打扰,被拍照或者画像什么的都无所谓。
我专心看书,绘梨专心看我,平淡又安详的下午。她最终完成的图画到底是什么样子呢,我不太清楚,绘梨只是把作品小心翼翼地收进画夹,又心满意足地拍拍背包,露出小学女生般幼稚而又幸福的表情。
下山之前,老师做了总结性发言。她说我们是野外即将成熟的水果,而不是田里助长的秧苗,即将来临的高考不过是插曲,人生中最重要的还是找到自己的方向,惟其如此,才能像大自然一样充满活力。同学们似懂非懂将信将疑,可这些话在我听来,就像是不切实际的心灵鸡汤。分手时,老师特意看了看我,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想起她之前的狡黠笑容,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满足了她的预期。
我与绘梨乘坐地铁到学校,又像往常一样挤上公交,身上的白色衬衫和蓝色裙子几次被汗水浸湿,又被风吹干,硬邦邦的很不舒服。看看身旁的绘梨,头发乱得不成样子,白净的脸上有汗水流淌的痕迹,她眯着双眼,快要睡着了。
唉,我叹了口气,也许在同学们眼中,一向优雅得体的美雪,已经变得跟这家伙一样奇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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