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冥之辰，皆为混沌。傍舟之神，赛璐其称。扶摇而至，创世业成。——《赛璐经·引言》
“我有点想念洛莉亚做的饭了。”战壕里，约瑟夫努力用牙撕扯下一块黑面包，向着面前抽烟的骑士抱怨。
“你认真的？那寡妇煮的东西最大的优点就是让你看过一眼之后肚子就饱了。”骑士一边喷出一口烟雾，一边用略略讥讽的语气回应了他的抱怨。
“那是你没尝过她做的鸡肉。”
“拉倒吧，她做什么东西味道都像是鸡肉，除了鸡肉。”
周围稀稀落落响起了几声干笑，看来众人对于寡妇做饭不好吃这点多少都心知肚明。
“那也比这玩意儿强。”面包被唾液润湿之后变得稍微易于咀嚼了一点，但是那股明显不是新鲜食物该有的酸涩味道和下咽时砂皮纸一样的质感并不容易被抛到脑后。
“有的吃就心怀感激吧，第二连队吃了半个月老鼠肉，这几天听说已经开始煮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皮带跟皮靴了。”
“咱们到底还要在这儿呆多少天，隔着盔甲都能闻到衣服的馊味儿了！”有人隔着土墙喊。
“这话跟龙说去，没准等会儿嫌你臭直接一口火给你烧了。”骑士高声回喊，顺手在石头上磕了磕已经抽完的烟斗。
土墙另一边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有人打算挤开人群爬过来。跟着传来的是另一个声音，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在约瑟夫听起来依旧像是暴雷一样。
“安静点！力气用不完的给老子滚上去跑两圈！”
口角被迅速平息，死一样的寂静重新回到战壕中，只有凌冽的风刮过头顶发出古怪的呜咽声。
“您是打哪儿来？”
把最后一块面包送进嘴里，约瑟夫抬起头，临战前的紧张和四周死气沉沉的氛围让他有点坐立不安，为了打消这种令人不快的感觉，他开始细细打量坐在面前的骑士，而在洛莉亚寡妇家吃过晚饭的共同经历让他对这个有些痞气的老兵产生了些许亲切感，想到这儿他把手在脏污的外套上擦了擦，伸了过去。
“剑团新兵，约瑟夫·汉森，科斯塔村来的。”
“戟团，克德莫雷。”
“克德莫雷？！该不会是~”听到姓氏的新兵一脸讶异，嘴巴大张像是要吃人。
光是看表情就已经猜到对方脑子里想的什么，骑士苦笑了一下，这种反应他不是第一次碰上，毕竟如今坐在“护国军”三军总指挥位置上的那一位也是这个姓。
“别想多了，同姓而已。‘阿瓦隆的雄狮’不会是我这种半只脚踏进棺材糟老头子啊。”
“也是……”约瑟夫低下头，缩回双手不断搓动，再抬头时发现克德莫雷骑士也正望着自己，于是挪开视线望向战壕另一边，装作嗓子不舒服轻咳了两声，好像那样就可以驱散尴尬似的。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克德莫雷。
“孩子，来这儿多久了？”
“三天……”
“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不如想点有用的，你这样子我看是很难活着吃到今天晚上的饭啊。”
用这种沉重话题逗那些没经验的新兵，看着他们一脸无所适从之后大笑一番来上一句“逗你玩的”一直是克德莫雷骑士的拿手把戏，为了达到效果，说这话时他故意用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严肃口吻。
新兵脸上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呆滞转变为惴惴不安，之后又变成了绝望，末了，他无力地垂下头，双手捂着脸，肩膀因为抽泣轻轻地颤抖。
“喂……逗你玩的。”骑士皱着眉头，这么猝不及防的一下，反倒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了，无奈之下只得伸出手轻轻在新兵的肩头上拍了拍，算是劝慰。
“您不用劝我，真的，打一开始到这儿我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对方并没有因此停止呜咽，大颗的泪水顺着指缝涌出，滴落在脚下。
“二哥被送葬人拉回村子里的时候我就知道下一个是我了，神官说赛璐女神会指引他的灵魂保佑我，但是大哥被拉回来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对二哥说的。”
“放屁！”
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哪里不妥，等想到问题出在哪里时已经没有时间补救了，于是只得顺水推舟继续说下去。
“别介意，我的意思是你这样的用不着保佑。”
“什么？”
“你运气好，遇上了我。”说话的档口骑士摘下手甲，用力地从食指上撸下了什么东西，递到跟前。
一枚做工精巧的方形戒指，表面闪耀着质朴的古铜色，顶端本该镶嵌珠宝的位置被一只怒吼着扑杀毒蛇的雄狮所取代。
“克德莫雷，所向披靡。心如利剑，宁折不弯，听说过吧。”
这招有效，约瑟夫咽下一口口水，视线全在戒指上，在得到默许后忙不迭地把戒指接到手中仔细地端详起来。
风刮得越来越紧，其中夹杂着远方什么东西发出的咆哮声。
“跟一个克德莫雷家的，所向披靡的骑士一道作战，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况且……”趁着新兵注意力被分散骑士赶紧四处张望了一番，然后在不远处的拐角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看见那边那个家伙没有，对，就是那个披着黑色斗篷，刚才到现在一直一声不吭的怪人。”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战壕尽头，确实蹲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身影，如果不是特意被点出来，实在是很难让人注意到。
“那是……”
“亵渎者。据说这些人天生半龙半人。我以前见过几次他们屠龙的样子，光是赤手空拳就能挖出龙的内脏来。”
新兵把脖子伸长了一些，凑近想要确认真伪却撞上了对方冰冷的视线。
赤红的眼眸，如同蛇一样的梭形瞳孔闪烁着凶光，还有兜帽下若隐若现覆着鳞状物的侧脸，吓得他一激灵，背过头规规矩矩地对着骑士。
“所以说，双保险，我觉得你真的没什么可担心的。”骑士下了最后结论，“所向披靡的克德莫雷家骑士和专业屠龙的，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好多了？”
约瑟夫的脸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这让骑士十分满意，寒风终于停了，一种悠长而有力的声音在阵地后方吹响，那是代表准备进攻的号角。
战壕里一下变得热闹非凡，刀枪剑戟出鞘发出的金属碰撞声不绝于耳，士兵们站立起来，松动因为长时间蜷曲而僵硬的身体，紧握手中被擦得锃光瓦亮几乎能照出人脸的武器，还有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厚重盾牌。
“打起精神来孩子！”骑士此刻也拔出了剑，伟岸的身形在约瑟夫眼中显得那么高大。他快速地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宝剑掠过每一个人手中的武器，“赛璐女神在上，宰了那群会喷火的杂种！今天我们要教教这群畜生一个道理，不要小瞧了人类！”
士兵们齐刷刷地用武器拍击盾面，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
“阿瓦隆万岁！国王陛下万岁！面对龙，我们无所畏惧，唯有殊死一战！杀！！！”
喊完这激动人心的口号他第一个翻了出去，紧跟着就是所有人潮水般一拥而上翻过战壕冲向前方，留下“万岁！”的怒吼声一直回荡在铅灰色的苍穹之下。
一直回荡着。
然后是一道映红了半边天的火光和剧烈的爆炸声。
约瑟夫被迎面扑来的热浪吹的飞了起来，气流声还有嘶吼声尖叫声充斥耳膜。透过头盔的缝隙看得到眼前的景象不断翻转，紧接着一声闷响，身体撞上岩壁又被弹回地面，在雪地里接连翻滚几圈后他仰面朝上停在了那里。
下半身没了知觉，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连盔甲和外套都挡不住的寒意，大地在微微颤抖，连带一旁雪松枝头的积雪飘落在身上，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身边。
那是一只被炸断的手，创面已经一片焦糊，粘连在皮肤上的碎布条被风吹起，凌乱无序地飘动。食指上，一只做工精致的方形戒指微微地泛着古铜色光亮，顶端本该镶嵌珠宝的位置被一只怒吼着扑杀毒蛇的雄狮所取代。
所向披靡哈……
断剑从手中无力地滑落。
“也许再吃一次黑面包当晚饭，也不错……”，这是他咽气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死去的太阳高悬中天，安静地看着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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