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外公去世，外婆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偶尔去她家看她，也只听见她絮叨的家常话。
“腿脚不灵了，下地都难。”
“别给我买那么多吃的，我又吃不了这么多，你吃，你吃。”
“桌子上面有饼干，想吃就拿来吃。”
而我从来只看着外婆的脸发呆，在外公去世之前，我好像都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她。
她的额头上面全是皱褶，两张饱满的脸颊又黄又黑，上面也全是皱纹，牙几乎全都掉光了，头发花白稀少，身上穿着灰旧的褂子，一层裹着一层，看起来像个可笑的陀螺。
外婆说她冷。
可是又不舍得开暖气。要花钱。
每次这个时候，我妈都会训她，外婆听话地把衣服一层一层剥下来，像个乖巧的丑孩子。
但我知道以后我也会变成这样。
人都会变老的，我也是人，自然也不例外。老了之后，就会变丑，就会迟钝，就会怀念从前发生的事情，也更珍惜眼前的一切。
只是，我想不出来，我老了之后的场景。
我想象过未来，我去风景如画的苏杭，我去虔诚洁白的西藏；我去新疆种葡萄，我去北京见主席；我在自己租的小屋里面看书、睡觉、然后周而复始地去公司面试，去发传单，去为不知名的东西而活着……但是我好像想象不出来，老了之后我该如何。
好像我天生，就是不该老的。
就像在4月1日愚弄了世人的哥哥一样。
而且，让我困惑的是，我想象的未来里面，好像并没有我的妹妹。
***
外公死后半年，我还在学校，又收到了外婆去世的消息。
我还是没有哭，什么也没做。
外婆的葬礼正好在假期内举行，我也就不用跟老师请假。
入殓，火化，下葬……父母已经熟记于心，而我作为一个上学了的旁观者，唯一能做的，就是从学校回家，正好能够看见外婆的遗照，跪在遗照面前，默默地烧纸。
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记忆就像是看了很久的看电影一样，又残破，又模糊，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除了烧纸我还做过什么事情。
我只记得，外婆死了，仅此而已。不过好像记得这一点就够了。以后在填写一些档案的时候，把长辈那一栏空着就是了。
为什么我的记忆会这么模糊？我不清楚好像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变成永远只记得今天的模式了。
我记得早上我睡到了10点，也记得中午的饭煮的太少，还记得晚上会有连续剧更新，但是昨天发生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中学的我是不是比现在要像一个正常人，我也不记得，我的童年有没有太多的作业，我玩的开不开心，十年前的我是不是爱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总是怀疑，我不是我，只是谁在昨天给我灌了二十年的记忆，让我以为我是我。
我连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确定。
不过如果说我完全失忆了，也不是特别正确。
我记得我第一次偷东西被人发现的难堪，也记得我看过的第一部情爱小说，还记得我第一次赚到的钱，520，我记得清清楚楚，或许是因为这个数字代表的含义让人憧憬，也让人好笑。
好像这个二十年的记忆里面，只有跟我自身有关，让我震撼感动，难堪害臊，印象深刻的事情，才让我记忆犹新。
也许就是因此，我才一直不能忘记，外公死去的时候，外婆带给我的那种震撼吧。
相比之下，外婆死去的时候，就寂静地多，安静地只有嘘的一声，我什么也不记得，就这样过去了。
外公去世的时候，父亲请了村子里面的大人一起把外公搬去火化。
母亲叫我看着外婆，那个时候我还不懂为什么，等到外公启程，外婆突然站在屋子门口，大喊：哥啊！哥啊！别丢下我，哥啊……
当时我就愣住了！这太尼玛的喜感了。
而且原来外婆叫外公是哥。
但是为什么，我会情不自禁的眼眶湿润？
我的脑中开始想象，上个世纪里，当我的外公还是一个翩翩少年，而外婆也还是大闺女的时候。外公去放牛，外婆跟在后面叫哥。
不过显然我是想多了，上个世纪，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年龄到了，就有人做媒，见面不过几天，就可以定了终生。
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以前，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就算是刚见面几天的陌生人，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厮守终生，一同葬在同一个墓里。现在信奉自由恋爱的世界，离婚率却高的离谱。
我总觉得，这个世界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或者是我们自己弄错了什么。
直到现在，我还是能够回想起来，外婆叫外公的那一声“哥”，每多想一遍，我的眼泪就好像多一些，多得快涌出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这世上很多事，都是不能多想的，想多了，会让人流泪，会让人疯狂。
然而世界是正常的，并不会允许疯狂存在。就算是再深的羁绊，最终也会被时间抹灭，也是正常世界存在的唯一依据。
时间，是这个正常世界的武器。
而羁绊，到最后都会合为一座墓碑，祭奠在另一个不正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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