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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黑蛇蜿蜒

第一卷 黑蛇蜿蜒

第一章 动乱前兆

(一)

明明不属于雨季,以格鲁瑟家主城尤兰为中心的周边地区却从三天前开始,十分罕见的连续几日下起了大雨,且完全没有要变晴的迹象。

由于生意受到严重影响,商队在昨天早上陆续离开了尤兰城。以往热闹繁荣的街市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街道上看不到半个人影。

格鲁瑟家的长子戈恩斯尔站在昏暗的庭院走廊上,抬头看向灰蒙蒙的阴沉天空,心中感到非常担忧。

如果接下来的几天都是这种糟糕天气的话,他们将不得不推迟出城的时间。那么一来,想要在一星期内赶到托梅拉夫领,出席舒华家的继承人仪式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

拿出怀里来自舒华家长子特什德欧吉的亲笔信,戈恩斯尔不由得想起了前段时间父子之间的那次对话。

“邀请……吗?”

少年凝视着父亲略显憔悴的消瘦脸庞,喃喃自语道。

“嗯……虽然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不过似乎是真的。”

下肢瘫痪,只能坐在床上直起上半身的巴哈曼从枕边拿出一封盖有秃鹰纹章的信件,递给戈恩斯尔。

“信上说已经决定由特什德欧吉继任舒华家当主之位。这位新领主为了修复与我们格鲁瑟家的关系,重新订立新的盟约,希望我们家族成员能够出席继承仪式……老实说,这个长子的风评不太好,我不信任他。不过如果能借此结束长年的战争,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话音刚落,在一旁服侍的青年突然激动的大叫:

“阴谋!这一定是阴谋!殿下,您千万不要被舒华家的花语巧语给欺骗了。”

“冷静一下,诺雷。”

巴哈曼语气温和的安抚年轻气盛的侍从。

“这是为了大局考虑……况且我也没有要和他们和好如初的打算。”

戈恩斯尔和诺雷一起愣住了。

因为巴哈曼刚才的确说了希望借此结束战争,然而现在又说完全没有和谈的意愿,根本是前后矛盾的发言。

“那父亲您的想法到底是?”

巴哈曼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而无情,仿佛回到了当年投身战场杀敌的时候。

“戈恩斯尔,你作为我的代理人,和乌利法德一起带兵去舒华家参加仪式。等你们出发之后,我会暗中派出援军埋伏在附近的城镇。既然邀请了贵族,他们晚上肯定会举办豪华的宴会招待客人。你和乌利法德趁他们喝的烂醉防备松懈的时候,和城外的援军一起,里应外合攻下城堡。”

说到这里,巴哈曼忍不住得意的笑开了嘴:

“想要彻底结束战争,就要抓住机会将对方连根拔起,这样才没有后顾之忧。”

相比较听得入神的诺雷,戈恩斯尔只觉得背脊发寒。

不可否认,作为男子,他有一颗渴望战斗的心。但要用算计别人弱点之类的卑劣手段来战胜对手,戈恩斯尔还是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在他看来,战斗如果不能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话,那剑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更重要的是,人民会愿意拥护一个处处使诈的卑鄙小人吗?

“无法表率出正直之心的王,只会让国家的民众感到无法依赖,最终势必走向灭亡。”

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的少年不想违背自己的信念,于是迟迟没有出声。巴哈曼似乎将儿子的沉默当成了胆怯的表现,试图鼓励他拿出自信:

“别担心,戈恩斯尔。你已经十七岁了,又经历了初阵,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加上乌利法德也在,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办到的。”

“加油!戈恩斯尔大人,让那些无耻善变的舒华家士兵好好记住您的实力吧!”

看着满心期待的父亲和诺雷,戈恩斯尔只好苦笑着回应:

“嗯……我会努力的,决不令格鲁瑟家的武名受辱。”

“戈恩斯尔大人,您在这里啊。”

回过神来的少年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色盔甲,体格健壮的独眼男子正从走廊的另一边走来。

这个外表精悍的男子正是乌利法德,今年正好满三十岁,开始步入壮年。是格鲁瑟军的骑士长之一,同时也是戈恩斯尔最为信赖的人。

格鲁瑟军的骑士长一共有五位。除了乌利法德之外,其他享誉军中强者荣耀的四位骑士长夏达,加多尔,普温,奇瓦弗多属于外派出去的地方将军,担任主城附近四个要害之地的城主,平时并不在尤兰。

“怎么了,乌利法德。”

“巴雷将军来尤兰城了,托我转告大人一声,希望能与您见上一面。”

男子屈膝跪下,答复道。

“巴雷吗?”

少年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了一个老而弥坚的身影。

自从五年前父亲将船港基多的事务全权委任给他处理之后,戈恩斯尔就没再也没见过这个忠诚的老臣回来尤兰了。

“会面的地方呢?”

“在他以前的旧官邸。”

“带我去见他吧,趁现在雨势不大。”

少年再次抬头看向灰暗的天空,缓缓说道。

(二)

所谓的官邸,是领主为了让外派部下们在召集回城的时间里也能够继续处理负责区域的政务,而在城堡两侧修建的宽敞宅邸。

六年前,巴哈曼为了奖赏巴雷讨伐海贼的功勋,特地在原址旁边修建了一栋更加漂亮的宅邸作为他的新官邸。但巴雷只将家人安排进去居住,自己却从未踏进过里面一步。就算偶尔回来一次,也只在以前的官邸里留宿。周围的人对此都很不理解。

曾经有好事者问他为什么要拒绝主君的好意,不喜奢华的老人表情认真的郑重说道:

“我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有责任要让他们过上更好的生活。但身为一个臣下,身为格鲁瑟家的将军,为殿下立功尽忠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接受奖赏。”

听说这件事的巴哈曼,对老将军淡泊名利的忠义之心赞叹不已,打算任命他为戈恩斯尔的剑术指导。然而不巧的是,基多那里突然传来了海贼侵攻的消息,巴雷不得不连夜赶回去。

临走之前,老人还不忘留下一封信向巴哈曼推荐乌利法德,让他代替自己担任剑术指导的职位。

“能有幸成为戈恩斯尔大人的剑术老师,全都是巴雷将军给予我的机会。”

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乌利法德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简直成了他的口头禅。

但望着老旧破损的官邸,戈恩斯尔实在难以想象战功赫赫,受人尊敬的老迈将军居然能忍受住在这种地方。如果不是因为巴雷寡欲的性格非常有名的话,戈恩斯尔一定会认为老人是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转过拐角,眼前出现了一扇木门。和房屋给人的印象一样,老旧而纯朴,没有丝毫刻意装饰过的痕迹。与那些将门面视为自己身份地位象征的人截然不同。在这里,它仅仅就是发挥了它本来用处的道具而已。

从马鞍上下来的戈恩斯尔,把手里的缰绳交给了乌利法德。乌利法德环顾四周,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栓住马时,耳边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久候多时了,戈恩斯尔大人,乌利法德将军。”

两人同时往身后望去,只见从门口的阴暗角落里,走出了一个褐色肌肤的金发青年。

看清来者的相貌后,乌利法德主动向对方打起了招呼:

“这不是维姆吗?好久不见,你长大了不少啊。”

“将军您也是一如既往的精神,这比什么都好。”

“哈哈,真是一点没变,说话还是那么拘谨。”

在一边看着他们熟络交谈的戈恩斯尔插嘴进来:

“乌利法德,这个人是你的朋友?”

“不,也谈不上是朋友。只是他小时候,我曾经在巴雷将军的官邸里见过他几次,算是旧识吧。”

“巴雷的官邸?”

“嗯,维姆可是巴雷将军的养子呢。”

“诶?就是他吗?”

“初次见面,戈恩斯尔大人。”

陌生的青年迈前一步,毫不在意泥泞的地面,屈膝跪在戈恩斯尔的面前,深深的低下了头。

“因为父亲身体不适,所以由我来接待您,请您原谅我们的无礼与不周。”

“什么?巴雷将军病了吗?”

乌利法德一脸什么也不清楚的表情,紧张的向维姆追问详情:

“病情如何?很严重吗?”

“请您放心,服药之后,父亲的症状已经比之前好了不少。除了身体还有些虚弱之外,已无大碍。”

“是这样啊,那就好。”

放下心来的乌利法德轻轻的松了一口气,感到不解的戈恩斯尔问道:

“你不是受巴雷所托带话给我吗?为什么不知道他生病了?”

“这个……其实我并没有直接见到巴雷将军本人,是一个名叫艾丝蒂尔的贴身侍女告诉我的。”

“艾丝蒂尔?没听过的名字啊,是熟人吗?”

“是值得信赖的朋友呢,不然的话,我就不会直接把消息转告给您了。”

“哈哈……说的也是。”

戈恩斯尔苦笑着表示认同。

“如果交情不深,按照你一贯的做法,不可能不先盘问她,确认一下的。”

“说是盘问……也只不过是利用一下这个夺走我视力的难看伤口,给对方施加一点压力罢了。”

乌利法德说着,指了指线条分明的脸上那道横跨过鼻尖,在左眼处上下交汇后,凑巧形成了一个大十字形的旧伤疤。

“这个伤口……是在艾林平原之战里留下的吧。”

一直保持沉默的维姆见状,忽然开口说道。

“哦,很清楚嘛……我应该没有和别人提过伤疤的来历才对,你是怎么知道的?”

乌利法德侧过了头,好奇的等待维姆的回答。

这时,伴随着手杖击地的响声,披着宽松的深蓝色上衣,蓄着胡须的老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是我告诉他的。这孩子很敬佩你啊,非要我将你过去的那些勇猛事迹全部说一遍才肯罢休呢。”

老将军说完,伸手制止了想要过来搀扶的维姆,径直走到戈恩斯尔的面前,弯身行了个礼。

“好久不见了,戈恩斯尔大人。刚才没有亲自出来迎接,真是万分抱歉。”

“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现在外面这么冷,很容易受寒的,还是先回屋休息吧……。”

表情担忧的养子在一旁小声的劝说,却被巴雷不悦的质问给打断了:

“既然知道寒冷,为什么还让戈恩斯尔大人在这里站着,任由雨水淋湿而无动于衷!”

才意识到这点的维姆,在老人严厉视线的催促下,急忙向主君之子低头道歉。但戈恩斯尔微笑的摆了摆手,完全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因为他觉得,如果连本人都完全没有注意到被雨淋湿的话,那么就更没有道理因此去指责别人。

“不过是头发有点湿而已,不必小题大做。巴雷你也不用这么生气,维姆很注重礼节,丝毫没有怠慢我和乌利法德,尽到了身为接待者的责任,这就已经做的很好了。”

“不管之前做的多么出色,只要出了差错,就必须接受相应的处罚。连这种程度的觉悟都没有的半吊子家伙,是没有资格成为格鲁瑟家的骑士的!”

就算戈恩斯尔努力劝解,巴雷仍然无法原谅养子的疏忽,怒气冲冲。那副固执的样子,简直令人觉得他才是那个真正无礼的人。深知老将军性情的乌利法德知道巴雷只是重视传统,并没有刻意为难戈恩斯尔的意思,便一直没有说话。

另一方面,乌利法德也想借这个机会考验考验年轻的少主人,看看他打算如何应对。

虽说侍奉格鲁瑟家的骑士都是在战场上能毫不犹豫的为主君奋战到底,忠心耿耿的勇士。但其中同样存在着部分不愿意轻易承认对方能力的心高气傲之人。哪怕是主君之子,如果对其不表认同的话,这些无畏的战士一样会毫不掩饰的表露出瞧不起的态度。

事实上,在戈恩斯尔立功以前,他在背后遭受过的质疑和嘲笑,从童年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当时城里的孩童甚至根据人们口述出来的印象,给戈恩斯尔取了一个不光彩的外号,称呼他为公主殿下。仅仅因为戈恩斯尔肤色白皙,天生长了一副不输于王都女子的俊美容貌,不少人便觉得他为人怯弱,不可信赖,没有统领军队的资质。直到戈恩斯尔初阵亲自冲入战场舍身杀敌之后,这种不负责任的言论才逐渐消失。

然而乌利法德知道,即使戈恩斯尔证明了自己的实力,他在士兵里的地位也还远远不够稳固。这样下去,难保将来不会出现部下独断专行,不服从命令的情况。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问题,必须尽早掌握人心,得到将领的支持才行。巴雷是为格鲁瑟家效力四十年以上的老将,在格鲁瑟军有着相当高的威望,足以代表大多数骑士的意志。假如戈恩斯尔可以说服巴雷听从自己的想法,加上乌利法德的从旁协助,要压制反对的顽固派就简单多了。

视线回到争执的两人身上,那边似乎已经得出了结论。

“我明白了,巴雷。你说的对,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维姆有失臣下之礼是事实,理应受到惩罚。”

“您终于理解了啊。”

观点得到认同的巴雷脸色缓和了下来。

“那么,您觉得应该怎么惩罚这种行为?”

“在这之前……。”

注视着巴雷仍未失去威猛的苍老脸庞,戈恩斯尔说道:

“我必须追究另一个人的责任。正是因为他的行为,维姆才会犯下过失。”

“哦……请务必告诉老夫,另一个人是谁?”

少年解下腰间的佩剑,将它小心翼翼的摆放在脚边后,神情坚决的喊出了某个名字。

“戈恩斯尔.格鲁瑟……您是认真的吗?要追究自己的责任?”

“当然是认真的,姓氏代表着家族荣耀,我绝不会拿来开玩笑。”

戈恩斯尔把脸转向惊讶的望向自己的维姆:

“会在外面耽搁这么久,完全是因为我和乌利法德在门口沉于交谈太久的缘故。维姆他之所以保持沉默,只是碍于身份差别不好开口打断而已,主要责任并不在他身上。”

“您想说被雨淋湿完全是自作自受吗。”

戈恩斯尔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说法。

“维姆没有勇气尽到责任,自然是有不对。但我没有注意到臣下所背负的职责,同样是犯了不可推卸的错误。所以要惩罚的话,就连同我一起惩罚吧。”

“以为自己是殿下的长子,这样说就可以随意搪塞过去的话,那可打错算盘了,戈恩斯尔大人。”

“不是搪塞,全是我的真心想法。父亲那边我事后会去解释的,乌利法德……。”

“知道了,在巴雷将军满意之前,我不会插手的。”

乌利法德往后退了几步,倚靠在布满裂痕的土壁上,以此表明旁观者的立场。

“做好觉悟了呢……很好!这才是一国之主应有的器量,就让老夫对这份器量表示敬意吧。”

“请……请等一下!”

“多说无益!”

巴雷挥起硬木制的手杖,指着跑过来挡在戈恩斯尔身前的维姆大声宣布: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戈恩斯尔大人的护卫了!给我认真的担负起这个职务,不许再丟巴雷家的颜面!”

看着放声大笑的巴雷和搞不清楚状况,面面相觑的维姆与戈恩斯尔,乌利法德挠了挠头,无奈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啊啊……又是这一套吗。”

(三)

巴雷没有解释刚才那段发言的含义,也没有给两人询问的机会,收起笑容,对维姆吩咐道:

“你先带戈恩斯尔大人到书房里稍作休息,我和乌利法德把坐骑安置好后马上就来。”

“马厩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父亲您和戈恩斯尔大人他们一起去书房吧。”

不等巴雷同意,维姆已经上前抓住了其中一匹马的缰绳准备带走,还没牵出一步,耳边就传来了戈恩斯尔紧张的叫声:

“维姆!小心后面!”

往背后望去的青年连闪避的时间都没有,胸口便被迎面飞来的两个漆黑铁块给重重的撞了一下,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倒在了地上。

乌利法德立刻跑过来查看伤势,所幸只是一些皮外伤。见维姆没有出现吐血的情况,判断应该没有伤到内脏,不由得松了口气:

“真是结实的家伙,中了我坐骑的铁蹄还能平安无事的人,你可是第一个。”

“那……那个黑色的铁块是……马蹄?”

额头沾满汗水的维姆捂着胸膛,喘着粗气,明显不适合开口说话,仍然忍不住提出了问题:

“那种程度的重量……差点以为会死掉。”

“本来就是为了杀人才弄的这么沉重。所谓骑兵,就是以马为武器的人啊。不过,这孩子例外。比起武器,它更称得上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同伴。虽然受到前任主人的影响,不太容易与陌生人相处就是了。”

“前任主人……。”

乌利法德的视线前方是巴雷的身影。他正抚摸体型高大,烦躁嘶鸣的马匹反射着光亮的鬃毛,试着令它冷静下来。

“总之,马的事情交给我们处理,你做好份内事就可以了。别忘了,你现在是戈恩斯尔大人的护卫,他才是你应该照顾好的人。”

“乌利法德!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吧!”

从惊慌之中恢复平静的戈恩斯尔一走过来,便立刻着急的向乌利法德追问:

“比起那种事,维姆真的没事吗?被那么重的铁块直接击中,要是没有检查清楚的话……。”

“不用担心。”

乌利法德用自信的语气回答了戈恩斯尔的疑问。

“伤势没有大碍,可能呼吸会有些困难,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可是……。”

看着难掩痛苦神色的维姆,戈恩斯尔似乎还是不太放心。本应侍奉的对象反过来关心自己,令责任心强烈的维姆感到十分羞愧。为了使戈恩斯尔安心,便附和乌利法德的话说道:

“戈恩斯尔大人,我身体的确没有哪里不适,所以请不必担忧……。”

“直接叫名字就好,没必要添加大人的称谓。”

“啊?”

戈恩斯尔用那双藏在乌黑长发下,像晴朗星辰般的银色瞳孔注视着困惑不解的青年:

“既然巴雷决定由你担任我的护卫,那你以后就是我最亲近的人。至少在私底下,我希望我们可以像朋友那样相处。”

面对少主人看似合乎情理的要求,维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觉得越来越不理解戈恩斯尔这个人了。

无论是刚才那番话,还是在巴雷面前为他辩解,关心他的伤势。维姆都无法从中看出,做这些事对少年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

青年相信有不欺压出身低微卑贱之人的贵族,却难以相信会有毫不介意地位悬殊,视下人为好友的贵族。

有生以来,维姆第一次如此渴望的想要了解一个血统高贵之人的想法。这份强烈的心情控制着四肢,操纵他紧紧握住了少年伸过来的手:

“我明白了……如果您希望这样的话。不过在这之前,您能给我誓言效忠的机会吗?不是作为巴雷家的养子,而是作为我个人的起誓。”

戈恩斯尔听了,有些犹豫不决,没有马上回复维姆的请求。

按照格鲁瑟家的律法,维姆如果不愿以养子的身份,而是以个人立场向君主起誓的话,那他立刻就会失去巴雷家的继承权,变得一无所有。

戈恩斯尔的确希望维姆能够作为真正的朋友陪伴在自己身边,但要他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未免太不公平。

“您不必有所顾虑,我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后悔现在的决定。”

虽然维姆这么说,戈恩斯尔还是趁他单膝跪下的空隙,悄悄望了巴雷一眼,想看看老人的态度。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原以为一定会大发雷霆的老将军不仅没有动怒,还默许的点了点头。就像早有预料,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似的。

仔细考虑了一会后,戈恩斯尔从腰间的剑鞘里缓缓抽出了随身佩戴的短剑,将剑尖一端的锋利刀刃轻轻放在维姆肩膀上,极为严肃认真的说道:

“臣服在格鲁瑟之名下的人啊,你能献上生命的承诺,以永不动摇的意志,武勇,智略。发誓永远效忠于我,成为护卫戈恩斯尔.格鲁瑟的铁壁吗?”

维姆恭敬的把手放在左胸心脏的位置,用毫不迷茫的坚定语气回应戈恩斯尔:

“是!属下今后必将竭尽所能,为您立下足以骄傲的武勋,决不令您赐予的这份荣誉蒙受羞辱!”

看着完成誓言仪式的年轻主臣,回到老人身边的独眼男子仿佛战败者似的苦笑了几声说道:

“看来你那套建立羁绊的无聊说教又如你所愿的发挥作用了啊。真是的……明明只是故意找麻烦,然后一个劲的大吼大叫而已。”

“哼……不服气吗?”

“不,只是不太能理解罢了。”

“不能理解吗……。”

双目注视着戈恩斯尔和维姆的身影,老人的思绪逐渐陷入了回忆之中,缓缓说起了往事:

“我作为骑士侍奉上代领主梅森殿下的时候才十九岁,太年轻了,无论什么事情,总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决,无知的认为这是属于骑士的荣耀。直到后来我自作主张,鲁莽的独自潜入敌人阵地想要打探他们的动向,结果暴露了身份,遭到骑兵的追杀,被逼入了绝境。那个时候的我,浑身都在颤抖,连挥剑反击都做不到,以为就要战死在那里了。”

“但是,最后你还是活下来了。”

“没错……那时,敌人的剑刃离我喉咙就差那么一点。眼前景物被染红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那是谁的血液。如果不是见到手持长枪的梅森殿下以及几千骑士震耳欲聋的吼叫和厮杀声,我还处在恍惚失神的状态……战斗结束之后,梅森殿下饶恕了我轻举妄动的行为。但感激之余,我有一点想不通。梅森殿下是怎么知道我在敌人阵地里的?我从未跟别人透露过潜入的事,本应无人知道才对。”

“不可能泄漏的计划泄漏了出去……确实很奇怪,不过这么久了,我猜你早已知道原因了吧。”

“当你与戈恩斯尔大人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君臣关系时,你也会理解其中的因果关系吧。届时,希望你能将领悟到的东西牢记于心。它是你以后守护戈恩斯尔大人所必需的一柄利剑。维姆作为护卫的日子刚刚开始,心智和实力都远远不够成熟。接下来的战争,关键的选择权仍然掌握在你手里。”

虽然有些在意巴雷郑重其事的态度,但乌利法德还是微微欠身说道:

“即使不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决不会有一丝怠惰。至于维姆,以后的日子,我会代替巴雷将军严格锻炼他的。假以时日,一定可以成为戈恩斯尔大人的左膀右臂。”

老人仿佛还是觉得不够放心,打算把自己的话伴随着剧痛深深刻在乌利法德的记忆里似的,使出足以捏碎骨头的力道抓住他的肩膀说道:

“无论何时都不要离开戈恩斯尔大人身边。辅佐他早日成为独当一面的主君,那就是你的使命,我深信你可以做到,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托付。”

“巴雷将军……我明白了。”

望着老将军那双从未见过的认真眼神,乌利法德毫不犹豫的拔出身上的佩剑,明确保证道:

“以我的生命,与殿下赐予的这把剑作为誓约的证明,绝不辜负巴雷大人的嘱托。”

“嗯……拜托了。”

“父亲,乌利法德将军。”

正领着戈恩斯尔往宅邸走去的维姆叫道:

“云层开始变暗了,我带戈恩斯尔大人进屋避雨,等会再去马厩帮忙。”

露出慈父相貌的老人点了点头:

“记得帮戈恩斯尔大人换件干净衣服,不要失了礼数。”

“看来两个人相处的不错。”

牵过缰绳的乌利法德半开玩笑的对巴雷说道:

“最初在你指挥下战斗的时候,吃了不少苦头。现在看见他们关系这么融洽,反而有些嫉妒啊。”

“是吗……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毕竟,我们都是经历过战争地狱的人。”

像是打开了老人久久压抑在心中的某个秘密一角似的,巴雷轻轻叹了口气:

“在基多,闲暇无事的时候,我也常常在想,要是岛上能够一直维持和平的现状就好了……。”

“这番话从向来作战最奋勇的你口中说出来,真是没有说服力。”

“我可不是满脑子只会打仗的杀戮狂!我很清楚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为了领土而厮杀的纷乱时代了。”

觉得受到愚弄的巴雷不管马的疼痛,非常不满的用力扯了一下缰绳泄愤,转过身去:

“算了,不和你这无趣的家伙计较这些口舌之争。赶快走吧,接下来还有正经事要谈,别让戈恩斯尔大人等太久。”

“是是。”

随着雨势越来越大,乌云遮挡了阳光的照射,周围一片昏暗。两人用手遮挡雨水,牵着马快步朝马厩走去。

(四)

“因为很少回来这边的宅邸,所以没有多余的准备,只好勉强您穿这种简陋的衣服了。”

“没关系,又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

戈恩斯尔面带微笑,接过走进会客室的维姆递过来的朴素衣物,动作利索的换上后,发现尺寸竟然意外的合身,惊讶的问道:

“维姆,难道……你连我穿的衣服尺寸都注意到了吗?”

“是的,戈恩斯尔大人觉得这件合身吗?”

“嗯!很合身啊。”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担心会不会挑错了。啊,请等一下,我这就帮您梳理头发……。”

“不用了,头发的话我一个人来就好。”

“是吗?”

“抱歉,我习惯了。”

“不,您不必道歉。”

维姆拿起桌上的烛台,礼貌的关上门:

“那么,我在外面等候,有需要时请尽管吩咐。”

拿起木梳,仔细梳理头发的戈恩斯尔想起维姆的体贴用心,不禁自言自语道:

“居然连身材之类的细节都……不愧是维姆,做事细致入微。必须努力啊……我必须早点成为值得他效忠的优秀君主才行。”

熟练的绑好不输给任何女子的漂亮长发,年轻的领主下定了决心。

浑身湿透的巴雷和乌利法德一踏进宅邸的台阶,站在门口等待的维姆就赶紧跑上前,把事先准备好的衣物拿给他们。

身经百战的老将军装作没事的样子,但到底是上年纪了,与神情悠闲,体格强壮的乌利法德相比,身体不停的微微颤抖,显然是抵抗不了雨水的寒冷,一直咬牙忍受着。

了解他性格的维姆有意无意的想要扶老人到火炉前暖和一下,却被轻轻推开了:

“戈恩斯尔大人在书房吗?”

“刚进去不久。”

“地图呢?我带来的地图给他看了吗?”

“按父亲说的,交到戈恩斯尔大人手上了。”

“嗯,这样就行了。”

强振精神的巴雷拿起外衣,随手披在身上就打算立马去书房。维姆不敢阻拦,向乌利法德投去求助的眼神,会意的乌利法德开口劝道:

“巴雷将军,先把身上湿淋淋的衣服烤干再说吧。虽然不知道戈恩斯尔大人正在看什么地图,不过多给他一些时间,对接下来的谈话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唔……你说的也对,好吧。”

老人不太乐意的收回踏上楼梯的脚步,回到火炉边坐下不久,又忍不住教训起独眼的年轻将军:

“乌利法德,你的语气和态度还是太悠闲了。对于戈恩斯尔大人的事,你需要更加在意才行。”

“太过于紧张,一直维持精神紧张的状态,在该使出力量的时候反而会拖后腿的。”

巴雷沉默着没有反驳。乌利法德从这无言里感受到一丝不安。联想起老将军的严厉叮嘱,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有什么无法预料的事情或许将要发生。但从那张在火焰照映下显得无比凝重的侧脸上看,口风紧实的老人是绝对不会告诉他内情的。

眼下只能静观其变,照巴雷说的,寸步不离的守护在戈恩斯尔大人身边了吗?

乌利法德尽量把手心贴近火炉最炙热的地方,使劲**冰冷的手掌。为了应对尚不确定的因素,能够随时准确的出手保护戈恩斯尔,他必须保证自己的动作不会在关键时刻出现一丝迟钝。

到底,在这个尤兰城里,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乌利法德用眼睛的余光悄悄观察巴雷的表情,希望捕捉到哪怕一瞬间的动摇,只要证明老人确实在隐瞒着什么事情。但平静的老人始终没有表露出任何内心活动。是因为戒备着外人,决心死守秘密。还是因为事情太过重大,沉思的太深入而无视了周围环境。无论是哪种情况,乌利法德终究是以失败告终。

如果是重大到连我和戈恩斯尔大人都不能当面谈及的事,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件。就算是身为养子的维姆,想必巴雷将军也不会对他吐露半句……唯有等他亲口说出一切了吗?

越是往深处想,摸不透老人心思的乌利法德越是焦躁的坐立不安。

不知不觉,彼此各怀心事的两人在维姆的领路下,来到了戈恩斯尔等候的书房门前。

“我们进来了,戈恩斯尔大人。”

维姆敲了敲门,轻轻的推门而入。

在烛台昏暗的光亮照射下,房间里的少年专心致志的阅览桌上的黄褐色图纸,没注意到来访者们的到来。站在最后的乌利法德由于身高的关系,稍微抬高视线便能看见地图上的内容。当发现纸上画着的是基多附近海域的地形时,他顿时明白巴雷的用意: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着急要和戈恩斯尔大人面谈。这幅地图是特地从基多官邸带到这里来的吧。”

巴雷刚想回答,听见声音的戈恩斯尔已经迫不及待的对两人招呼道:

“乌利法德,巴雷,你们回来了啊。赶快坐下吧,我有很多事想问你们。”

即使不特意去问,乌利法德也知道是关于地图的事。不过比起问题的关键,少年更加感兴趣的,却是那些在基多海域盘根错节的各种海贼势力。

基多从古代开始,便是领内被许多险峻山脉环绕包围的格鲁瑟家所唯一拥有的贸易港口。由于地理上的特殊性,基多商业的繁华在全岛称得上首屈一指。作为主城,历代领主苦心经营的尤兰都无法与它的重要性相提并论,是格鲁瑟家经济命脉与强大的标志之一。在附近诸领,垄断海上交易的基多商人,其富裕的程度,甚至诞生了基多商人家里堆积的财宝比领主宝物库里的黄金还要多的传闻。

五年前,戈恩斯尔的父亲巴哈曼亲自主持政事的时候,考虑到基多多次遭到垂涎于港口利益的舒华家以及受到舒华家利诱的海贼攻击,于是命令擅长筑城的巴雷带五万兵力进驻基多,作为那里的海港总督着手强化防御工事,消灭投靠舒华家的海贼,以弱化舒华家在海上的影响力。

那一年,戈恩斯尔十二岁。第二年完成成人礼后,就将作为格鲁瑟家的下任领主迎来值得纪念的第一次战斗。

当时的巴雷因为艾林平原之战用计扭转兵力差,成功打败舒华家的三万骑兵而声名大噪,是很多年轻骑士崇拜的对象。如果能在巴雷身边完成自己的初阵,对于戈恩斯尔来说,没有比这更值得铭记一生的荣誉了。所以他一听说巴雷要被派去基多讨伐海贼时,立刻兴高采烈的跑去巴哈曼那里,希望父亲能够同意他参加战争,结果理所当然的换来一顿斥骂,只能沮丧的在城墙上目送大军出城,时光就此流逝了五年。

想不到如今以这种方式再次回想起小时候未完成的梦想,并且有机会去实现,戈恩斯尔此时的心情自然十分激动:

“巴雷,你见过的基多最强大的海贼是谁?”

“最强大的海贼?”

把手杖放在一边,捻着胡子的老人得意的大笑起来,语气中充满了对戈恩斯尔高估海贼实力的不屑:

“入驻基多的几年,我已经把附近盘踞的海贼消灭的差不多了。过去自大的以海之鬼自称,态度嚣张的暴徒现在连赖以为生的劫掠都在逐年变少。这正是他们失去力量,畏惧格鲁瑟军的最好证明。很明显他们无力掀起什么风浪了。说到底,这些家伙是一群死不悔改,贪婪无谋的乌合之众,一开始就谈不上强弱。”

“是……这样吗?”

少年高涨的情绪一下子掉入低谷。虽然预想到在喜欢主动出击的巴雷指挥下,海贼势力多少会受到些打击,但没想到竟然把他们逼到这种地步。事已至此,就算击败了日渐衰弱的海贼,在外人眼里这也是建立在巴雷花费数年心血的基础上完成的结果。立下最大功劳的人是巴雷,而不是自己。

“戈恩斯尔大人,关于基多港,巴雷将军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您说,这里还是先听听他的话吧。”

洞察了少年的失望心情,乌利法德及时的插嘴进来岔开了话题。

“嗯……那,要和我说的是什么事?”

巴雷轻轻咳嗽一声,尽量令干涸的喉咙发声听起来更清晰,然后缓缓说道:

“我听说戈恩斯尔大人您准备代替殿下,去舒华家参加新领主的继任仪式?”

“表面上是的,可是因为这几天大雨的关系一直没能出发,还在思索解决的办法。”

“冒着恶劣天气翻越佩斯山脉,在仪式开始之前赶到托梅拉夫领的确十分困难。但如果走水路就不会有这么多阻碍了。即使刮暴风雨,只要有经验丰富的水手掌舵,仍然能比陆路快二天。”

“走基多的海路去托梅拉夫领?万一遇上海贼该怎么对付?”

和长年守备基多的常驻军不同。包括戈恩斯尔,乌利法德在内的格鲁瑟家骑士因为从小居住在四面环山的尤兰城,完全不懂水性。一旦在航行途中遭遇海贼,在甲板那种摇摇晃晃的场所交战的话,他们肯定不是海贼的对手。

“不会遇上的。为了确保安全,我事先对所有必经的海路反复巡查了数次。原来以那一带为根据地的海贼全部丢下老巢离开了。也许是觉得当海贼没有好处,弃船上岸了吧。”

“话虽如此……。”

认真听着说明,试着记住每一条海路的乌利法德突然停下在图纸上四处游走的手指,疑惑的问道:

“我们要在哪里登陆?按照地图标注的路线,看不到有适合停泊船只的地方啊。”

“有,只是没有画出来罢了。”

老人拿过图纸,在某条海路终点周围的某个点用力的敲了敲指头:

“这片海岸的悬崖下面有个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窟。曾经是海贼藏匿货物,进行赃物交易的地方。里面改造成了可以停泊船只的港口,你们就在那里上岸。”

“居然有这种地方……为什么不标示清楚呢?”

“隐蔽性这么强的地方,无论是作为什么用途的据点,都是很有用处的。以防万一,位置之类的重要情报还是记在这里最好。”

像是告诫乌利法德和戈恩斯尔似的,巴雷用手摸了摸头发稀疏,渐渐变秃的脑门。布满皱褶的脸上露出别有深意的微笑:

“总而言之,虽然从那里动身出发沿途会比较荒凉。而且距离托梅拉夫领的国境线还有一段路途,有可能遇到山贼的骚扰。但总比一直困在这里无计可施要好的多。”

“既然计划好了……看来可以决定了。”

戈恩斯尔轻轻吸一口气,以格鲁瑟军指挥官的身份,站起身向身边的两位将军下达命令:

“这次出兵,将从基多坐船前往托梅拉夫领。乌利法德处理好需要的物资,三天之后出发。”

“是!”

就这样,乌利法德第二天立刻开始着手安排出兵事宜。

戈恩斯尔原以为巴雷会回基多等待格鲁瑟军到来。见老人好像没有打算回去的意思,私下还在担心船只的数量会不会不够,却被看出担忧的巴雷告知代理总督早已预备足以容纳一千人的大船以及出色的水手,只等军队到达基多,随时都可起航出海。一切都进展的非常顺利,三天时间眼看要过去了。

在正式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好不容易忙完后勤工作的乌利法德接受巴雷的邀请。两人在官邸里交杯,久违的喝起了酒。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想攻下舒华家的城池,这样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微微有了醉意的老人拍拍手掌。在旁侍候的老仆人会意,走进内房,把藏在书柜暗格里的灰色小瓶拿出来,小心的交到乌利法德手上。

“这是?”

乌利法德好奇的拔出瓶塞,在烛火边看了一眼。里面装满了从未见过的紫色粉状物。搭配表面坑坑洼洼的灰色容器,给人十分怪异的感觉。散发出来的奇特气味并不刺鼻,反而令人思绪呆滞,心情异常平静。慢慢的甚至让人完全失去戒心,就连这种奇怪粉末都觉得只是一种普通的香料而已。

老人注意到察觉出不对劲的乌利法德神情紧张的堵上瓶口,忍不住悄悄笑了起来。

巴雷很清楚紫色粉状物的作用。不提前告诉乌利法德一半原因是想捉弄他,另一半原因则是想他亲身体验一下效果。见独眼将军逐渐恢复清醒的目光,老人抓起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口,继续说道:

“这东西是在海贼船里找到的。和各种奇形怪状的刀放在一起,大概是在异海商船那里抢回来的战利品。听俘虏的海贼说,里面的粉末是一种药效很强的麻醉药。只要吃下一点,身体就会浑身发麻,动弹不得。你刚才闻了味道,头脑有些晕乎乎的吧,就是受它影响的缘故。”

“你明知道药效这么强,也不和我说一声。”

乌利法德紧皱眉头,赶紧把药瓶推到一边。捂住口鼻,不停挥手驱除飘散在空气中的残余气味。虽说是为了以最低的伤亡攻下城池,但身为武力数一数二的骑士,竟要借助不明来历的药物,实在令乌利法德感到相当不快。

“我明白你的心情,下药的确是不光彩的盗贼行为,更何况要你亲自做这种事,换做任何一个有尊严的骑士都会生气。”

巴雷冷静的劝说,把药瓶又推到了乌利法德面前:

“可是你应该清楚,舒华家的主城依山而建,地势险峻。对外敌而言,那座城池可以说难攻不落。过去巴哈曼殿下几次领兵进攻都惨败而归。如果无法在短时间内削弱对方兵力,仅凭区区一千步兵,是不可能攻下重兵把守的城门,放援军入城的。”

身为亲历者,乌利法德不得不承认老人所说的事实。更重要的是,戈恩斯尔是带兵实施计划的人。在立场上,他必须尽力确保万无一失,不让主君落入险境。

“这不是殿下的命令,我不勉强你。你不愿意做,我会安排其他人完成。”

乌利法德的内心仍在犹豫,但一看见巴雷要取走药瓶,身体就不自觉的更快一步将它紧紧握在了手里:

“不用担心……交给我来办吧。一定会把戈恩斯尔大人气势威武的身姿,牢牢印在舒华家士兵的眼睛里。”

“是吗。你愿意答应再好不过了。殿下很期待戈恩斯尔大人的表现。”

老人说着,把酒壶的酒全部倒进乌利法德的杯子。乌利法德见状,以为老人是借酒安抚他内心的不满,正要接过一饮而尽,巴雷反而拿走杯子,吩咐老仆人拿进酒窖妥善保存好,豪爽的笑了起来:

“那是胜者才有的奖品。想喝的话,带着占领舒华家的捷报活着回来。我保证会让你品尝到终身难忘的香醇美酒。”

“真是老套的约定。连吟游诗人都不会在故事里编这种情节煽情了。”

“不解人意的家伙!不想喝直说,我回房休息了。”

巴雷脸色一变,拄着手杖,步履摇晃的踏上楼梯。乌利法德深深叹了口气,像是面对愿望得不到满足而赌气胡闹的顽童,语气无奈的说道:

“说好的美酒,你可不要食言啊。”

走出官邸,乌利法德回头望向质朴无华的旧屋,苦笑着离开了。巴雷隐瞒了什么,只要这次的战事结束就能知道了。乌利法德说不出原因,却总有这种感觉。

然而人类掌握不了的事远不止这些。除了人心,天气的变化同样充满了变数。

导致戈恩斯尔他们迟迟无法出发,甚至不得不改变路线的大雨在隔天清晨突然毫无前兆的停了。仿佛是天上神明觉得无趣,没有兴致继续恶作剧了一般。

“我们之前做的事情都白费了啊。”

在城门口协助乌利法德确认最后一批物资的维姆一边翻阅手上的记录本清点数量,一边听他低声抱怨。

“为什么这么说?坐船不是比走陆路快吗?”

“那是有恶劣天气阻碍的特殊情况。尤兰长大的士兵基本没坐过船,走海路免不了身体不适,至少要一天的时间休整,状态不佳的话也许要更久,反正要比正常天气下的陆路耽误不少时间。”

听了乌利法德的话,基本了解情况的维姆简短的整理了一下目前的现状:

“可是城里只配备了足够到达基多的兵粮,其余的全部交由海港那边准备了。事到如今,再改走陆路只会更花时间吧。”

“所以才说白费功夫啊……真是的,我拼命赶时间安排好,结果还是绕了远路。”

看着身躯高大魁梧,却垂头丧气的骑士长。虽然觉得眼前这个十分罕见的景象不太像是自己尊敬的将军会轻易露出的表情,但维姆也并不是不能体会他沮丧的心情。

养父曾经说过,军队里有人不服戈恩斯尔,拿漂亮容貌做借口诋毁他,因此作为实际监护人的乌利法德比任何人都要急切盼望戈恩斯尔早日立功的强烈心情,维姆对此并不感到奇怪,反而使他决定在做好护卫职责的同时,尽全力协助乌利法德,并虚心接受乌利法德的教导,努力成为戈恩斯尔重要的助力,希望这样多少能够分担一点乌利法德肩上背负的重责大任。

“算了,现在为这种事烦恼也无济于事,加快速度一口气解决掉任务吧。”

或许是受到维姆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影响,觉得不好意思吧。打起精神的乌利法德用力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干劲十足的走在前面,开始清点每辆马车的物资,和刚才判若两人。

维姆一时间有点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回应,但很快就调整过来,紧跟在乌利法德身后,帮助他完成手边的工作后,又急匆匆的赶去与戈恩斯尔汇合,在老人宅邸前碰面。

巴雷昨夜通过仆人,表示希望在出征之前再见戈恩斯尔一面。虽然没有说明具体内容,但戈恩斯尔认为老将军大概只是放心不下,想多交代几句而已,便一口应许了。毕竟自己对基多了解有限,多听建议并无坏处。于是主从直接骑马来到约好碰面的马厩。

(五)

和昨天比起来,今天的巴雷似乎把体内活力全部激发出来了。挥动工具就像使剑,即使一边打扫马厩一边喂养马匹也没有一丝疲劳的迹象。隔着伤痕累累的强壮肉体,连两人都感觉无尽的力气源源不断的涌出。

“十分抱歉,让您久等了。原本以为可以在您来之前整理好的,不承认上岁数了不行啊,哈哈哈。”

汗流浃背的巴雷挥手抹去额头的水珠,爽朗的大笑了几声,转身走进马厩里面,回过头说道:

“其实我有一件东西想交给您,请跟我来。”

“唔?这是……。”

走在最后的维姆一走进里面的房间,眼睛立刻注意到了靠在水槽边的一把朴素无奇,剑身细长的短剑。觉得眼熟的青年很快认出那是陪伴了巴雷几十年战场生涯的武器,老人从年轻时代开始就一直在用的佩剑。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维姆记得在基多的时候,巴雷忙于工作也不忘亲自保养这把剑,从不允许自己以外的人触碰,非常的爱惜它。这么受重视的东西竟会随意的摆放在马厩的水槽旁边,实在让人想象不到会是同一样东西的待遇。

“这把剑跟了我很久……夺走了很多人的性命,也救了我很多次。老夫没有机会使用它了,但也不忍心当做无用之物封存起来,我希望它能有一个新主人。戈恩斯尔大人,您愿意成为这把剑的主人吗?”

巴雷拿起心爱的短剑,递到戈恩斯尔面前。

皮革制成的剑鞘**涸的血液痕迹所覆盖,辨认不出原来的颜色。时间未能消除杀戮留下的污渍,反而显得更加刺眼。

戈恩斯尔渴求在战场杀敌,渴望无人能比的功绩,但见到过于血腥的景物,还是不由得感到一丝畏惧。

他深吸一口气,把老人的手轻轻推了回去:

“我不能收,这把剑是见证你几十年战功的象征,我没有资格拥有它。”

戈恩斯尔拒绝是老人意料之中的事,他并不意外,但也没有就此作罢的打算:

“当然,我也很在乎骑士的荣誉。所以不会这么轻易的放手,是有附加条件的。那就是您和我用真剑比试一场。赢了我,您才有资格拥有它。”

巴雷说完,取下剑鞘,包裹在血污中的短剑露出锋利的刀刃。

戈恩斯尔不懂锻造,但看见武器的一瞬间,也能清楚感受到这把短剑的与众不同。仅靠一点微弱的亮光便能散发出令人不寒而栗的银色冷光,这种程度的反射能力,绝不是在普通金属身上能够见到的。

“很漂亮吧,这把剑的剑身可不是用常见的硬金属打造的,而是以极为罕见的材料为模板,加上有着高超技艺的锻造师的精心制作才完成的。是您的祖父,梅森殿下过去随身携带的佩刀之一。”

“祖父的……佩刀?”

戈恩斯尔小时候梅森早已去世。父亲巴哈曼和他关系不好,不愿意多提祖父的事。其他人知道的无非是流传下来的一些传说故事,其中有多少是真的,戈恩斯尔不知道,也无从确认。

即便如此,在戈恩斯尔心里,梅森和巴雷一样,是建功立业的标杆人物。如果能手持这把剑达到梦想中的成就,实在是莫大的荣耀。

戈恩斯尔难以抵挡这份诱惑。

“好吧,我接受比试。”

“这就对了。燃起斗志,从我手上拿回这把格鲁瑟家传承下来的名剑吧。”

老人握住短剑,迈开脚步,摆好迎击姿势。在威严眼神的直瞪下感到些许紧张的戈恩斯尔顶着压力抽剑出鞘,将剑尖对准老将军。

“失礼了!”

巴雷大吼一声,趁戈恩斯尔分神,避开第一次下意识往眼前挥剑的单调攻击,在下一次反击之前迅速贴身绕到身后,把剑架在戈恩斯尔喉颈上。只要试图反击,老人就把剑刃往喉咙贴近,迫使他打消念头:

“我赢了。戈恩斯尔大人,这就是您的实力吗?真是令人大失所望啊。”

“这场比试我承认我输了……但是真正的骑士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进行决斗。所谓骑士,就应该骑在马上,堂堂正正的以剑一决胜负。”

“您觉得这场比试不公平吗?”

巴雷慢慢放下手中的短剑,走开一边,将剑缓缓插入皮革剑鞘。

“至少并不符合骑士的做法。在狭窄的马厩,短剑无疑更有优势。而且那种战斗方法说是骑士,不如说是剑士,未免太狡猾了。”

“少天真了!!给我接着!!”

老人把装入剑鞘的短剑扔给还在为自己在没有荣誉感的胜负中落败而耿耿于怀的戈恩斯尔,语气严厉的大声说道:

“骑士是一群讲荣誉感的家伙,那是笨蛋才会有的想法。就算您想成为那样的人,您的敌人又如何呢,他们为了胜利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名声?荣誉?这些无法带来实际利益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毫无价值。只要领土广大,统治有方,即使生前做尽恶事,也会有吟游诗人将他们编入诗歌,流传后世。多少一生献给战争,充满了荣誉感的骑士最后都是默默无名的死去?您要记住您的身份不是只会杀戮的武夫,而是将来要带领格鲁瑟家的领主,绝不能把荣誉感看的比胜利还要重要。只要能赢,一定要不择手段。如果您没有做好这份觉悟的话……我是不会让您参加这次作战的。”

巴雷转手从身旁的干草堆里抽出一把长剑,单手握住剑柄,像是故意挑衅,想要激起戈恩斯尔强烈自尊心似的,将剑尖对准他略带迷惑的脸庞说道:

“再来一次。扔掉不必要的荣誉感,用那把短剑试着逼我投降吧。”

戈恩斯尔犹豫了一会,收回佩剑,改用手上的短剑。因为不熟悉短剑的攻击方式,戈恩斯尔的动作有些笨拙,调整半天才找到正确的姿势。

考虑到不顺手的武器会让战斗力下滑,为了使戈恩斯尔能够充分集中注意力应战,老人没有再使用令对手分心的心理战术,开始之前特地问了一句:

“准备好了吗?我要上了!”

见戈恩斯尔点头,巴雷深吸一口气,挥动剑柄,向面前肢体显得有点僵硬,神情紧张的少年发出了密集的攻击。

面对巴雷一连串犀利的斩击,戈恩斯尔巧妙的改变身姿,借助狭窄空间以及身材差的优势避开正面而来的攻击,与老人保持周旋。在留有距离的同时,每一次躲过剑砍之后,都顺势往后退一步。

在观察挥剑时露出的破绽吗……似乎找到一点技巧了。不过在那之前被逼到死角,手脚伸展不开的话,就算发现破绽,也没有反击的机会了。

正如老人预计,在一面倒的攻势压迫下,戈恩斯尔很快只剩墙角可躲了。只要不给逃出来的空隙,继续封锁戈恩斯尔的行动,第二次比试的结果便毫无悬念的又是巴雷的胜利了。

不过比试归比试,少年背负着重要使命,若是以受伤的姿态领军,势必影响全军士气。考虑到他不愿轻易接受同情的性格,巴雷尽量不引起怀疑的放缓攻势,打算等戈恩斯尔逃进墙壁角落,动弹不得后再让他自动放弃,同时也是留给戈恩斯尔一次最后反击的机会。

伺机而动的戈恩斯尔见老人松懈,认为巴雷体力开始减弱,视为好时机,把短剑当做飞镖投掷了出去。

没想到对方突然丢出手中的武器,巴雷猝不及防,及时反手调整剑身才勉强改变短剑轨道。被弹开的短剑发出“铛”的清脆响声,拖着火花从巴雷脸旁划过,留下一条血痕,飞溅而出的血液模糊了视线。少年立刻拔剑出鞘,攻破散乱的防御,把剑移动到老人脖颈边:

“赢了……巴雷,我用身为骑士证明的剑打败了你。”

“非常漂亮的反击,尽管不是我期待的形式。”

比起意志摇摆不定的少年,从面前眼神坚定,行动果断的年轻人身上,巴雷看到了更多与梅森相似的地方。抛开对骑士精神固执己见这点,他们总是擅于利用别人的疏忽出其不意。戈恩斯尔在决斗的表现向巴雷证明他内心接受了在残酷战争里生存所必需的不择手段。虽远远不及其父巴哈曼对敌人近乎冷血的深谋远虑,但只要不死板的拘束骑士守则,随机应变的应对危机,目的便已达到。

“戈恩斯尔大人,我们该去城门口和乌利法德将军汇合了。”

站在马厩入口的维姆发现骑士队伍逐渐朝城门方向聚集,有些着急起来。要是等军队集合完毕了身为主将的戈恩斯尔还迟迟不出现,那实在是有失体统。

“真快啊,那你们最好也快点。第一次带领这些身经百战的骑士,可不能让他们轻视。啊,离开之前,我有礼物要送给你们,等我一下。”

巴雷拔出深深插入支柱,在使用方法上截然不同,却同样为两人带来胜利的短剑,交到戈恩斯尔手上:

“按照约定,剑是您的了。让它见证您的胜利吧。”

戈恩斯尔没有迟疑,收下了祖父留下来的短剑。身为骑士,他仍然不会选择在真正的决斗中主动利用这把短剑取得优势。对他而言,剑的意义在于代替父亲,代替祖父见证自己身为骑士的荣誉,不在于珍贵和实用性。巴雷应该也是摸透戈恩斯尔的想法,才会说那番话的吧。

“维姆,你先去牵马过来,我们等会拿完东西就走。”

戈恩斯尔交待完,跟随老人进马厩后院,打算看看他所说的礼物是什么,但是老人却突然拦住了少年,还叫住了打算去牵马的维姆,表情神秘的说道:

“要是您打算骑原来的坐骑回去的话,老夫精心准备的礼物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请在外面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送礼者都这么说了,戈恩斯尔便和维姆一起耐心在马厩门口等待。没多长时间,耳边就传来了粗重的喘息。不是因肉体疲劳而产生的呼吸声,更像是某个性格暴躁易怒的人不得不压抑住内心的怒气而刻意通过夸张的鼻息发泄反抗的情绪。

“巴雷……这两匹马是?”

“我特地为您和维姆准备的送别礼。同为一个母马生下的兄弟,个头比乌利法德的那匹小了些,不过性格一样桀骜难驯,对陌生人凶暴不友善,不太容易驾驭,然而一旦驯服,整个岛就找不到比它们更适合战场的坐骑了”

老人一边称赞一边将高大雄壮,毛发光鲜的战马半拖半拽的牵至少年面前。从鼻孔中喷出的炙热气息朝两人脸庞扑来,赤红瞳孔的深处仿佛能看到永不熄灭的火炉熊熊燃烧。

其它坐骑见到如此不同寻常的同类,惊恐不安的嘶叫起来,想要挣般脱缰绳逃之夭夭。惊觉以往战马简直温顺的如同宠物一般的戈恩斯尔和维姆更是在无法言喻的气势压迫下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战马是会选择主人的聪明动物,在它们面前示弱,以后会被小瞧的。我带它们来之前已经好好训练过了,服从指示这方面没问题,不用担心它们发脾气把你们甩下来,放心的上去感受一下真正战马的与众不同吧。”

戈恩斯尔接过缰绳,翻身上了马背。

因为比普通马匹雄壮,骑上马后自然而然的能看到更远的景色。两军对阵的话,也许借着这点体型优势,在对方还没有充分注意到这边情况,慢悠悠的往前推进摆开阵型之前,能最大限度的掌握敌方主将的位置。问题是,这对于敌人来说也是一样的。骑着这种不寻常的马匹,在骑士队里也显得太突出了。更不用说身上的盔甲也比身边骑士的装备要高贵华丽的多,反而大幅增加了遭到集中攻击的危险性。

或许还是应该选择不那么显眼的马匹比较好。

戈恩斯尔扯紧缰绳的手下意识的略微松开了一些,这个不起眼的小举动似乎令马感到不快,觉得没有获得新主人的信任。原本就性情急躁的它变得躁动起来,迫不及待的想要展现自身价值似的放开四肢,卷起一阵尘土,无视想要阻拦的巴雷往城门方向冲了出去。

勉强控制身下坐骑的维姆见状,以为戈恩斯尔的马匹突然发狂暴走,吓出一身冷汗,不敢耽搁,立刻甩起手中的缰绳紧追其后。

“哎呀……这下麻烦大了。”

巴雷随便从马厩挑了一匹马,拼命的想要追上两人。但与目标的距离越来越远,无论怎么鞭打加速也追不上。穿过一条小巷拐角后就失去了两人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好先一步直接赶去城门通知乌利法德。

接近城门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乌利法德与巴雷相遇了。他是来催促戈恩斯尔前去城门集合的,听巴雷简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惊讶之余责怪了老人几句,匆匆调转马头,不等巴雷跟上便钻进了巷道深处。

没有了天气的影响,今天的尤兰由于各地商人的聚集重新焕发了生机。人潮涌动的地方一旦出现骚动就不难发现。加上罪魁祸首是动物,更容易受到人群的吸引。于是乌利法德直奔最热闹的交易市场,果然在四散躲避的商贩里找到了戈恩斯尔和维姆狂奔的身影。

眼见失控的战马不断踩踏,冲撞货车。为了避免损失扩大,乌利法德叫住不知所措的维姆,对他说道:

“救人的事交给我,你去城门口,以我的名义整肃军队。要是我们谁都不在,没有人主持大局,会让戈恩斯尔大人颜面扫地的。”

交待完毕,乌利法德驾马直追撒野的赤红野兽。

努力保持镇定的戈恩斯尔温柔抚摸马的身体,尽量平息它的怒火,转移马的注意力,方便乌利法德靠近。

察觉到有人追赶,战马变得烦躁起来,口鼻嗤嗤的喷着滚烫的热气,抬起前腿,举起铁锤般的双蹄跃过堵在马路中间的货车,在另一条街道上横冲直撞,吓得胆小的居民惊叫不止,大叫红色怪物闯进了城,乌利法德不得不大声辟谣,拔刀警告造谣者,避免造成恐慌。

不能拖延下去了,必须速战速决。

看着出生入死的搭档,乌利法德其实于心不忍。无论性格如何凶暴,那都是它血脉相连的亲人,要当着它的面杀掉它的骨血兄弟确实过于残忍,但事态演变至此,已经由不得他再犹豫了。

“真是令人生畏的可怕杀意……难得一见的马匹,就这样轻易的杀了不觉得太可惜了吗?”

“你是谁?别挡着我,我没空搭理你。”

乌利法德无意理会围观人群里走出来说话的女子,打算径直离开,没想到衣衫褴褛的女子毫无惧色的走到马匹跟前,用身体挡住去路,说道:

“我有办法令那匹马冷静下来,如果将军带我一起去,我保证不会牵连到马背上那位大人的安全,平稳低调的解决这件事,您认为如何?”

女子说话的时候,身后背着的老旧木箱里不断发出指甲抓挠的刺耳声音,从箱子大小来看,估计装着小型野兽一类的动物。腰带上用细绳绑着一个木制笼子,花纹鲜艳的小蛇盘成一团,吐着舌头警戒着周围。仅凭外表判断,女子应该是个驯兽师。

乌利法德接受她的好意,伸手扶她上马,但女子动作娴熟,不需要帮忙便坐了上来。

“您在怀疑我吗?真是没有气度的男人。”

女子发现乌利法德的眼睛里产生了一丝猜疑,涂抹着灰白色淡妆的眼角毫不掩饰的露出藐视的神情。

大概是习惯流浪生活的自由人的天性使然吧,和畏畏缩缩,说话结巴的平民女子比起来,她豪迈大胆,即使是脸庞有骇人伤疤的乌利法德,纤细有力的胳膊依旧紧紧抱着他的腰部,用异国口音不客气的说道:

“善意的驯兽师也会遇上危险,骑术是为了以防万一向落难骑士学的。现在您是要继续无意义的疑神疑鬼,还是准备好可以去救人了?”

“抓紧了……千万不要松手。”

虽然觉得是多余的嘱咐,但乌利法德还是展现了关心女性的一面,提醒女子之后再策马去追戈恩斯尔。

“顺便说一声,我叫緹库易丝。一个周游各地,身无分文的可怜艺人。”

(六)

当乌利法德他们追上戈恩斯尔时,巴雷提前一步在路口中心堵住了前进的路线,正跟马僵持着。见乌利法德到了,巴雷小心翼翼的步步逼近,打算前后夹击。这里没有小巷,马无处可逃。

乌利法德刚准备配合计划困住它,緹库易丝却一声不响的突然下马,步行走向戈恩斯尔,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短笛,旁若无人的开始吹奏。

随着优美流畅的音色顺风环绕,在场所有人都不禁竖耳聆听,忘记了现场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恍惚之中,仿佛全身感官置身在宫廷乐师齐聚的大演奏会场。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抽出神智,去思索女子是如何用一种乐器的声音营造出如此惊人的效果的。明明实际经过的时间并不长,给人的感受却宛如隔世。知觉好像沉溺其中,被曲子欺骗过去了一般。

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么美妙复杂的旋律,影响到的不止是对音乐有着与生俱来的欣赏力的人类,就连烈马也收起了它高傲的脾气,忘我的陶醉在变化多端的乐章里了。

戈恩斯尔见战马平静了下来,以最小的动作幅度慢慢从马鞍下来,踩着小步伐往安全的地方后退。

与女子擦肩而过时,见緹库易丝仍然吹着笛子走向马匹,担心她也许会受到伤害,便拉住手臂试图阻止她。直到緹库易丝用眼神示意少年放手,摆脱束缚后,继续专注的吹响笛子,缓缓的接近战马。

听见缓而不急的脚步声,烈马的鼻息又变得粗重起来,但当緹库易丝挂满铃铛的手抚摸它额头的下一刻,蓄势待发的戾气突然消失无踪,不但性情大变温顺的和小羊一样,还渴求安抚似的不停用脑袋蹭女子的脸颊,亲密的互动看上去比相处多年的同伴还要关系深厚。

“了不起……居然光靠着音乐便能让它恢复理智。”

折服于女子高超驯服技巧的巴雷惊叹不已,走上前牵过緹库易丝递出的缰绳。

“得到您的赞赏是我的荣幸,想必天上众神也会叹服您的公正赏罚吧。”

“哈哈哈,我的确应该做些什么回报你的热心与善意,可惜众神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慷慨大方而关注世人的吧。”

巴雷从怀里摸出三枚银币,一枚金币,放到緹库易丝伸过来的手掌上。看着她非常满足的将收获的钱币塞进扁平的钱袋,饶有兴趣的问道:

“你是驯兽艺人对吧,打算在尤兰呆多久?”

“多亏您施予的丰厚谢礼,我可以提前离开尤兰去托梅拉夫见我的同伴们了,说不定今晚深夜就搭乘马车离开吧。”

“太遗憾了,我很想找个时间看看你的驯兽表演呢。”

“只要还在尤兰,迟早有机会的。那么,先告辞了。”

緹库易丝抓起轻盈的薄纱裙摆,微微踮起脚趾,模仿贵族女子优雅的行礼告别后,哼着异国之歌,洋溢着得意的笑容在男人聚集的吵闹酒馆里穿梭。

老人年轻时经常代表格鲁瑟家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对拥有特殊气质的人有着特别的直觉。女子身上明显有着特殊的气质,这令他好奇的探究心久久不能静止。

带着对她身份的猜测,老人牵着马和乌利法德他们一起赶往城门。

在城门口,早些时候到达预定地点的骑士们的不满已经快要达到顶点。

由于维姆只是个无人知晓的新人护卫,老资格的骑士不愿接受他发号施令。即使搬出乌利法德的名号,也只是勉强配合,底下却没完没了的对他冷嘲热讽,集中批判他妄自尊大。

年轻气盛的青年骑士见众人都有一肚子怨气,开始把嘲讽的对象换成维姆的养父巴雷,大言不惭的说道:

“说起来,久负盛名的巴雷将军和我们这位代理护卫同是穷苦人的孤儿出身啊。难道是因为同病相怜,看到自己的影子,巴雷将军才收他做养子的吗?出人头地还真是容易啊。”

话音刚落,明显在克制怒气的威严声音立刻打断了他原本打算继续煽风点火的台词,以响亮的音量吼道:

“岂有此理!不听指挥还大放厥词,恶意诋毁军中长官的名誉,信不信我立马砍下你这颗不知轻重的头颅,向巴雷将军谢罪!”

闹事的年轻骑士们扭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是乌利法德,瞬间都吓呆了,害怕的两条腿止不住颤抖,哪有人敢顶嘴。

老骑士敬重功勋卓著的巴雷,自觉后辈言辞过分,默不作声,收敛起倚老卖老的嚣张态度,抬高脑袋,挺起厚实的胸膛,一动不动的静候戈恩斯尔以及陪同他前来的巴雷检阅军容。

其他人有样学样,散乱的队列很快恢复了秩序。

相比乌利法德不留情面的当众训斥,戈恩斯尔则选择最大限度的维护格鲁瑟军的形象。

每当走过那些起哄的骑士身边,少年都会留下微笑,表明已经原谅了刚才的无礼之举,至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虽然碍于面子没有人道歉,但心思细腻的戈恩斯尔确实感受到了他们内心的反思,和对委婉表达方式的感激之情。

不动声色的结束了检阅仪式之后,一切就绪,只等身为主将的戈恩斯尔下令,步兵六百,骑兵四百,合计一千的军队便可离城出发。

城门附近,闻讯而来的民众把马路两侧挤得水泄不通,喋喋不休的交谈声几乎成为耳朵里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军势出发前的混乱盛况戈恩斯尔也不是首次见到,不如说过于热闹反倒有些奇怪,尤其是这次情况特殊,对外宣称是前去舒华家参加继位典礼,目的在于恢复邦交,而非开战,所以兵力不多,却吸引了这么多人赶来围观,实在有点想不通,直到混杂的低语中听见了来自孩子的呼喊:

“第一次作为大将去见别国的头领,一定不能示弱,要表现出男子气概,不要丢我们尤兰人的脸啊!”

“要是再被人当成女孩子我们可不会饶了你!生气的话首先记得要拔刀,是拔刀不是流眼泪!震慑不住敌人的气势是赢不了的,好好记住!”

眼含泪光,深受感动的戈恩斯尔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他们兴致勃勃赶来,想要牢牢映入眼帘的情景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格鲁瑟家下任家主初次独当一面的英姿飒爽的身影啊。

“开门!全军出发!!”

随着队伍中间穿戴格鲁瑟家家徽披风的黑发少年举剑大呼,传令兵一个接一个的将信号传达至城门。在尤兰人震耳欲聋的欢送声中,有条不紊的穿过缓缓吊起的大门,朝广阔的平原迈出整齐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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