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宛如初见（下）
军区医院很高。
就高度而言，站在军区医院的天台上，几乎能俯瞰整个卢卡。
平时这里是不开放的，但柳暮不知怎么弄到了钥匙，当他俩进入天台后，她反手就把铁门锁上了。
齐亚并没有惊慌，他看了看整个天台，伸手在地上摸了摸，却是意外地发现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多灰尘。
这地方虽然不常用，但似乎经常有人打扫。
放眼望去，孤零零的几个靠椅围在并不算大的阳伞下，一张圆桌静立，桌上两瓶矿泉水，这显得有些寂寞。
柳暮并没有多言，当先行去，随意拉开一个靠椅坐下。
齐亚犹豫片刻，暗地里咬了咬牙，也不多话，和柳暮对面坐下。
这倒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位学姐。
可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还是安静。
安静得有些哀愁。
齐亚突然发现柳暮并没有看他，她的双目辽远，没有聚焦。
她是在看他背后的风景。
他背后，连绵的群山。
齐亚侧过身去，徐州天岭的巍峨隐藏在绵延的雾气里，即使从这个高度看过去，也只能看到被隔断的峰在云中沉默。
这时还是清晨，太阳刚刚完全从天岭的包围中脱出，金晖散放，给所有沐浴在这光芒里的事物慷慨地镶上一层金边。
这场景真的很美，值得学姐无视他。
可齐亚却是想错了，柳暮在看他，也在看这朝阳。
她在看少年在光辉中闪耀的姿态。
沉默并不久。
银灰色的身影从金晖中脱出，它展开翅膀，轻盈地降落在圆桌上。
它明明看起来是在飞翔，可从头到尾没见它扇动一次臂膀。
这似乎成为了会谈开始的信号。
柳暮终于开口。
清冷的声音响起。
她说：“隔绝。”
齐亚还来不及反应，隼已经展开了翅膀。
银灰色的羽以极速射出，甚至有一支急速拂过齐亚的脸庞。
这种感觉很奇妙，齐亚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羽在擦过自己脸庞的瞬间变得虚幻，而当他转头去看时，那羽又恢复成银灰的实体。
如果那羽是真的的话，齐亚敢肯定，自己少不得要出点血，至少破相是免不了的。
这感觉就像隼和他处在两个世界一样，互相能看到，却不能相互影响。
人与鸟的目光在半空中相碰，齐亚能清楚地看到，一种名为敌意的情绪萦绕在隼棱形的眼眸里。
它并不喜欢他。
那种目光，就好像看到不共戴天的仇人。
银羽射入水泥板中，稳稳当当，若是仔细看来，大概约有指头深浅。
然后羽与羽之间开始联通，光路相接。
空中还有一枚羽在徐徐飘落，不过它停在了半空中，就像受到了某种不知名的屏障阻碍，无法下落。
那屏障刚好把这把阳伞下的一切包裹在内。
“这是空间隔绝，”柳暮揉了揉太阳穴，做完这一切的她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为了防止我们的谈话被监听，希望你理解。”
说话时她低下头去，所以隼的羽攻击齐亚的一幕她并没有看到。
齐亚愣愣地点头。
“那么，首先我是为了昨夜的巨人袭击来找你的。”柳暮小心地组织着语言，她扫了一眼齐亚迷茫的脸色，旋即笑了笑，“大概昨晚的事你还不太了解，这样，”她按动左胸前别着的银扣，“先把昨晚的实况录像给你看看吧，但是，”她直视齐亚的双眼，“接下来所看到的一切，请你务必保密。”
齐亚点点头，然后看向投影到桌面的大约有笔记本屏幕大小的光幕。
上面，昨晚的一切正在以柳暮的角度回放。
从演出开始时陆珂的登场，到月色中巨人庞大身躯的急降，再到巨大的激光束半途截击……
“发射！”
“叶姐！还没到最大值啊！”
就是这里！齐亚双目圆睁，他能清晰看到画面里被贯穿的巨人在半空中生生偏转，最后在无人处着地。
确实有人救了他。
这下他终于可以确定。
景象变换，明黄鼠与巨人正面冲撞、光雨降临、梁双成虚射“西北望”，还有李奇伴随着颂歌挥出的幻想化斩击……
昨日一一重现，齐亚的嘴巴张得越来越大，直到视频的完结，“时之音”定住巨人自爆的身躯，柳暮隼鸟空间塌陷。
他眼神怪异地看了看站在一旁梳理羽毛的隼鸟，眼里说不出是敬畏还是惊惧。
“所以说……隼其实是幻想种吗？”齐亚转过脸来，“而你，学姐，你是觉醒者？”
“是的，我是觉醒者。”
“陆珂学姐也是？”
“包括陆珂在内，你在视频里看到的九个，不，八个人都是觉醒者。”
齐亚微微低下脑袋，声音有些低沉：“方便告诉我吗？学姐你的觉醒时间。”
“抱歉，不能呢。”
“是吗……我大概了解了，那么，您来找我有什么事吗？还是，”他的嘴角撩起一抹笑意，“单纯的杀人灭口呢？”
柳暮怔了怔，脸上却是露出一抹微笑。
面前这个低着头的男孩子，他在装傻。
其实心里也许很害怕吧，害怕到连抬头面对眼前的学姐都做不到，害怕到开始用敬语，害怕到连手都不敢放上桌子，只能使劲地捏着膝盖。
这样也许很好，也许……有点麻烦。
柳暮继续揉了揉有些痛觉的太阳穴，眼神骤然变得深邃。
倒不如摆明立场吧。
“我来找你，其实是因为一个原因。”
“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很简单？”少年抬起脑袋。
“因为你是‘真实者’。”
“什么？”
“因为你是真实者，是‘无法与幻想接触之人’。”
“……什么意思？”
“这样吧，我们换一句话说，”柳暮换了个姿势，稍稍靠在了靠椅的背上，让自己舒服一点，“你应该多多少少了解吧，关于觉醒者，关于幻想种。”
她虚眯着双眼，心下却是有些苦涩，因为身份的原因，她倒是不能和眼前的齐亚摊开来说，很多东西都属于只能让对方自行领悟的程度。
“觉醒者，应该是拥有了幻想种之后的人类吧，而幻想种，我不知道算不算生物，但他们应该是有着特殊能力和自主意识的个体吧……”说话间，齐亚又偷偷瞄一眼一旁的隼鸟。
“大体正确，那么，你觉得‘觉醒’是什么？”柳暮微微前倾，眼睛正对上学弟的双眸。
“按照专家说的……”
“我问的是你的意见。”柳暮毫不客气地打断。
“我的话，”齐亚稍稍放松一点，脑袋里开始回想，却不知怎的总是有那个见过一面的金发女骑士的影子在眼前晃荡，连巨人带来的巨大恐惧都没法抹去，“大概应该是契机吧。”
“契机？说来听听。”柳暮似乎很好奇这样的说法，秀美的脸蛋上泛出一丝光彩。
“嗯，就我而言，我是看到了一个觉醒者觉醒后与觉醒前生活的改变的，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的社会地位急速上升，从东区的一个贫民，一下子成了人人不敢惹的大爷。”
“就这点而言，幻想种的觉醒，应该说是社会阶层重新划分的契机，让底层人真正爬上去的机会。”齐亚说得很认真，一点也不在意这话有多么市侩。
“从某种意义上，幻想种的觉醒是会对现有秩序产生冲击，而且这种冲击在北方，在更早爆发觉醒的城市，已经处于开始阶段了，所以说，你这种见解有它的道理，”柳暮沉吟，却又话锋一转，“但是我可以理解为，你认为觉醒是一件好事是吗？”
“大概，可以这么说吧……”齐亚重又斟酌了自己刚才说的话，觉得没有表达错误之后才慢吞吞地回答道。
“也是，不了解真相的人们总是给事实披上各种各样的外衣呢。”柳暮似是有些无奈，她在齐亚疑惑的眼神中站起身来，朗声说道：“请求二级权限。”
“二级权限允准。”冰冷的机械音从她胸前的银扣发出。
柳暮居高临下地看着齐亚，这样近的距离，齐亚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耸起的蝴蝶骨。
“觉醒，是一场灾难。”黑色的少女声音冷肃，眼神冰冷。
“灾难？”齐亚完全无法理解面前学姐的论断，如果不是刚才领教了隼的真实强大，他大概会觉得学姐是疯了，或者是中二妄想症患者。
但现在不一样。
“是的。”黑色少女咬着牙，眼神迷惘，宛若陷入了什么无法忘却的回忆之中。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沉凝，脸还在慢慢向上爬的太阳的光辉在这一刻也被骤然浓厚的云层阻挡在外。
好半天她才慢慢出声：“你觉得觉醒者和幻想种之间是什么关系？”
“诶，大概类似于互相依附生存下去的同伴吧。”
“错了哦，大错特错，”少女眉头见汗，她重又坐下，平息一下情绪，“幻想种是寄生者，寄生在适格的人类心灵里的外来者。”
“为什么说是寄生？”齐亚一下子觉得毛骨悚然。
“幻想种从觉醒者的心灵中产生，人类的欲望与幻想为其构筑现实表现的躯壳，其能力随形态改变而改变，因为其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有碳基元素构成的物理身躯，所以只要不是意识被毁，那么就能回到其觉醒者心中重铸形象。但如果觉醒者死亡，幻想种将立刻因能量不足而消散。”
“就比方说我如果在这里自杀的话，那边的隼会马上破碎成光点。”
柳暮似乎一点也不介意自己的幻想种还在身旁。
“那么，它发挥能力，重铸身体所需要的能量从哪里来呢？”柳暮望向齐亚，眼眸明亮。
“从觉醒者处获取……”
“正是如此呢，但还不止这点，”柳暮接着说，“由于幻想种的这种性质，导致其必须由其觉醒者自主形成能量场才可以进行显现，但经由人类的身体能形成场的，最理想的莫过于电流。”
“由于人类的身体限制，能通过人类身体的电流十分微小，特别是脑电流更是微小，导致经由人类向幻想种提供的能量传输效率非常之低，大概十不足一二的样子，”少女的食指抵在下巴上，双手搭在桌上，脸庞微斜，“所以，一般觉醒者的幻想种就纯能量角度而言，只能发挥出十之一二的能力。”
“这样的能力还只是十之一二？”齐亚的脑海里萦绕着巨人恐怖的黑影，如果说这只是她力量的两成不到，那能力全开的她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拆了整座卢卡？
那没有觉醒的人们还有活路吗？
诶？不对，为什么一个巨人最后出动了八个觉醒者才正面干掉？这不对啊？
柳暮的声音适时响起：“你一定在想昨晚巨人的事吧，”齐亚抬起脑袋，正对上学姐湛然的双瞳，“很可惜，那个序列号243是完全体，昨晚她的力量基本上达到最大值的八到九成。”
“什么？不是说幻想种最多通过觉醒者发挥十之一二……”话刚出口齐亚便立即想起一种可能，他的双眼猛然睁大，“不会吧。”
“你的猜想是对的，”柳暮轻舒口气，“幻想种序列号243，亚人种幻想巨人已经没有觉醒者了。”
“那是？”
“这就涉及到我告诉你觉醒是灾难的另一个理由了，”黑色少女仰靠在椅子上，伸手拧开瓶盖灌了一口，“能够超越人类身体限制的东西，它的名字，叫契约。”
“是的，契约。用存在与人格为代价构筑的，在等价交换的基础上成立的交易。”柳暮的声音有些含混，很难听出其中到底包含了多少情绪。
“具体的过程，只有二级权限的话，我是不能告诉你的，但简而言之，就是用存在交换奇迹。”
“用存在交换奇迹？”齐亚细细咀嚼着这话，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悲凉，有点无奈。
“觉醒者会用一个愿望与幻想种达成交易，当交易完成时，也即愿望成立时，觉醒者的人格将被幻想种取代。”
“开什么玩笑？”齐亚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只是大吼一声，却再难开口。
没有理会齐亚，柳暮又灌了一口矿泉水：“交易完成之后，幻想种的能力会无限接近峰值，那时，觉醒者将成为它们的猎杀对象。”
“为什么？”
“不知道。”柳暮回答得很干脆。
“所以我们才来找你。”
“为什么？”齐亚一愣。
“你是东大陆的觉醒者，是第七位觉醒者，”柳暮扫了他一眼，“你的特性是‘与幻想无法接触’，这也就意味着，”她的眼神炽热，“所有的幻想种都无法伤害到你，而我们，面对幻想种威胁不得不抱团的龙渊觉醒者们，需要你。”
她看向少年，可出人意料的，齐亚的眼神很深邃，他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好半天他才避开学姐灼热的视线，慢吞吞地说道：“加入你们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吗？”
“龙渊会对你进行全力投入，帮助你成为一柄尖刀，并且保护你的家人朋友。”
齐亚心头微微一震，他看向微笑的柳暮：“那，能先借我一笔钱吗？”少年的笑容有些尴尬。
“诶，当然可以。”柳暮怔了怔，有些疑惑。
“那学姐能先借我十二万吗？”
“……”柳暮无言，她看向齐亚，眼里有些微的鄙夷，可齐亚的眼神很清澈，他是真的需要这笔钱。
“我可以卖身给你，卖身给你那个所谓的龙渊，但是请别牵扯到我的家人和朋友。”齐亚还处于变声期，声音还没有成年人的浑厚感，但他说得很认真。
“可以……”柳暮仰躺在靠椅上，看齐亚起身。
“另外……我可以见见那位救了我的觉醒者吗？”他的身形顿了顿。
“当然可以。”
“谢谢。”
空间屏障撤除，齐亚转身就欲离去。
“慢着。”他转过身去，柳暮苦笑着看着他，“我没想到你加入龙渊居然是为了钱……算了”她似乎很无奈，却还是丢过来一枚银扣。
“这是监听设备。”柳暮笑了笑，“请对今天你听到看到的事全部保密。”
齐亚点点头。
“最后，你家欠卢卡扈三爷的二十五万，龙渊会在今天支付，明天下午你会见到叶紫姐。”
少年的身形顿了顿，旋即大步向前。
“谢谢。”
他拉开铁门，探身消失在转角的黑影里。
柳暮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面前那瓶从头到尾没被开启的矿泉水，不知为何发出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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