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伊站在法官的身后，死死地握着手中秘银做的圣剑。
他的整个脸庞都隐没在了银色的头盔之下，只有一丝痛苦从冰冷盔甲里那对漆黑的瞳孔中溜了出来，化作了永远都没有实体的白烟。
一阵来自远古的风席卷而过。
盔甲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
“魔女莎希莉·安娜贝尔，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法官冰冷地注视着站在被告席上的圣女。
——不，现在她已经不是圣女了，而是残忍的、狡猾的、杀人不眨眼的魔女。
——在无光之夜，一个人杀死了一条街上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魔女。
「Malefica」，邪恶的女巫，将自己的灵魂献祭给地狱中罪不可恕的恶魔的、绝对不应该被原谅的，那些女人——她就是其中之一，曾经的圣女，莎希莉·安娜贝尔。
圣女紧紧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莱伊能够看得出来，她的睫毛在颤抖。
他也在颤抖啊。曾经面对铺天盖地的、数以千计的恶魔时，他握剑的双手都不曾有过任何一丝颤抖；可现在，他已经失去了面对这个世界的力量。
沉默了很久，当人们翘首以盼的目光都在跳舞的时候，圣女朱唇轻启。
“不需要说什么。我无罪。”
一阵微风吹过，圣女白色的裙摆在风中飞舞。
莱伊闻到了风中那圣女身上特有的淡蓝色的清香。
她天蓝色的长发比最最最纯净的蓝宝石还要清澈。
“我不知道你说你无罪的依据是什么。至少，我有成百上千条证据能够证明你就是那个杀死了整条街上所有人的邪恶的魔女。”法官用手杖砸了砸地面，不容置疑地说，“三天前的晚上，有村民看见你穿着黑色的长袍从教堂里走了出来，然后往华尔街的方向走去。他当时还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圣女会穿着黑色的长袍，所以他悄悄地跟了上去，结果却看见你化身成了红头发的女巫，杀死了一整条街的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如果谎言诞生于那个被热爱着的污浊世界，那么请杀死我吧。”
“但是我无罪。就算星空颠倒，就算大地翻转，就算大海逆流，我也无罪。”
圣女的声音不响，但是却在每个人的心上回荡着。
整个世界仿佛都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声音。
莎希莉 ·安娜贝尔之所以会在十岁的时候成为侍奉女神的圣女，就是因为她的话语中有一种能够震撼人心的力量。面对她，就算再高傲的灵魂也只会显得卑微。
曾经被认为是「神佑」，但现在人们已经失去了对她的敬畏。
曾经守护着他们的圣女变成了魔女，然后他们把所有的刀枪对准了他。
「真是一群忘恩负义的愚民」。莱伊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圣女天蓝色的长发在风中飘舞，美得不可方物——她不在乎这些。
莱伊知道，她在乎的只有一点，绝对不能让世人知道的那一点。
法官冷冷地哼了一声，然后对莱伊说：“把证人带上来。”
“是。”莱伊应了一声，然后走到了法庭后面。
沉重的铠甲压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声响。
那个贼眉鼠眼的证人就站在隔板的后面，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佝偻，脚下还不停地在哆嗦着，脸上甚至还挂满了谄媚的神色，一看就是那种被压迫到了极点的人。而在看见他的时候，这个男人就一直在对他点头哈腰，就差当场给他跪下来亲吻他的铠甲了。
“跟我走。法官大人宣告你出庭了。”莱伊冷冷地说。
“好的，没问题，圣骑士莱伊大人。”男人把脑袋压得很低。
这种卑微的姿态让莱伊觉得很恶心，就像全部黏在一起的面条。
「丑陋的蚊蝇啊，这样的人说的绝对不是实话」。他心想。
但他必须把这个男人带上法庭，这是规则，不容置疑的规则。
于是他领着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了法庭之上。
男人走到了证人席的位置，膝盖微微弯曲，似乎是想要坐下来，可看见周围集中在他身上的目光后，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敢再坐下来了，而是站着面对法官。
法官也许是打算给证人一个下马威，于是故意摆出了一副比刚才还要威严的神情。
“村民阿莱克·拜伦，你说你看见了原圣女莎希莉·安娜贝尔杀人的场景？”
他特意在「原」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是。”证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慌乱。
法官看见自己的威压有成效了，于是收起了威严的神情，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
“不要慌，我的孩子，伟大的女神永远庇护着你。在女神的庇护下，原圣女已经被「缚魔之锁」锁住了。我可以保证，她不可能伤害到你的。那么现在，能不能请你复述一下当时的场景呢？你完全可以畅所欲言，把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说出来。”
证人有些慌张地望了望四周，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道：“尊敬的法官大人，那天我刚刚从酒馆里出来，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看见圣女大人从教堂里走了出来……”
“具体的日期和时间能否请你说一下呢？”
“三天前的晚上，大概十一点钟的样子。”
“当时除了原圣女莎希莉·安娜贝尔以外，还有别的人吗？”
“没有。我是酒馆里最后一个出来的人。”证人使劲地摇了摇头。
“你之前说你看见原圣女穿着黑色的长袍，这是真的吗？”
“是的。就是村子里裁缝铺前几天被偷的那件。”证人拼命地点头。
“既然你说了原圣女身穿黑色长袍，那你还能够认出那个人是她吗？”
“当然能的！因为……”证人激动地说到这里，然后瞥了一眼表情平静的圣女，说，“因为圣女大人的样貌实在是太漂亮了，只要见过一眼就绝对忘不了……”
台下顿时传来了一阵笑声。而且笑的都是一些大男人。
「可悲的蛆虫啊，你们看见的只是她的美貌而已」。莱伊在心底冷哼。
法官咳嗽了两声，打断了证人对圣女的赞美，继续问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因为我是第一次看见圣女大人穿黑色的长袍。之前她穿的一直都是白色的圣袍，而且圣袍的胸口还缝着一朵金色的郁金香……”
法官再次咳嗽了一声。证人对原圣女如此痴迷也是出乎他的意料。
圣女的脸上依然平静如水，就像是没有一丝波澜的圣湖。
证人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说道：“然后我就觉得可能有事情要发生，所以就悄悄地跟着圣女大人。接着我就发现她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华尔街里。圣女大人平时都住在圣殿里，我就猜她去华尔街应该有事要办。可就在她走到金牛雕像旁边时，她脱掉了黑色的长袍，头发在缓缓地变红，而且她的身体上还渐渐出现了黑色的魔纹……”
“等等，我有一点不太清楚。你说你看见原圣女的身体上出现了黑色的魔纹。”法官对证人发出了质疑，“但是天那么黑，而且现在是冬天，原圣女就算脱了黑色的长袍，身上肯定还有别的衣服。那么，你究竟是怎么看见的黑色魔纹？”
证人愣了一下，然后有些慌张望了圣女一眼。
“不要害怕，孩子，尽管说出来吧。”法官慈眉善目地笑着。
证人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红着脸说道：“不，那个时候圣女大人什么也没穿。”
台下顿时传来了一阵口哨声以及嘘声。甚至还有人做着下流的手势。
莱伊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打了一下。
圣女的脸上浮现起了一丝红晕，但她依然紧闭着双眼，沉默不语。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啊！反驳他！反驳他啊！
莱伊突然感觉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碎裂了。
“请你接下去说。”法官做了个「肃静」的手势。
证人尴尬地哈了哈腰，揉了揉脑袋，继续说道：“然后我就看见圣女大人的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剑。她只是轻轻一划，门就整个消失了。她走了进去。我没有看见她杀人的真实景象，我只是透过窗户里的灯光可以看见圣女大人挥剑，并且鲜血洒在窗户上的影子。对了，还有尖叫声。我想，当时华尔街上的所有人应该都听见了尖叫声。”
“所以说，你并没有真正看见圣女杀人了？”审判席上有人问道。
「问得好！」莱伊在心里惊喜地叫道。
证人摇了摇头，说：“没有。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看见了圣女大人挥剑的身影和那些村民倒下的身影。当圣女大人从每家每户出来的时候，她的剑上都沾满了鲜血，并且她头发的颜色就会更深一分，就像是被杀之人的血全部都流到了她头发里一样……”
“没错！这就是魔女的表现！”审判席上有人叫道，“我之前见过魔女！魔女杀人以后头发的颜色的的确确是会变深的！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莱伊不由得瞥了一眼圣女的头发。
依然是那天空般澄澈的蓝色。
“可是圣女大人的头发还是蓝色的。”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那是因为她现在被「缚魔之锁」困住了，不能变成魔女！等她变成魔女之后，头发就会变成鲜红色的了！并且她的全身各处也都会出现黑色的魔纹！”
莱伊再次瞥了一眼圣女露出来的小臂。
依然是那雪一般纯净的白色。圣洁，不容亵渎。
“肃静！”法官敲了敲桌子，然后转向了圣女，“现在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圣女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了，她神色依然平静，没有一丝波动。
“就算你问一千万遍，我的回答也只有三个字。我无罪。”
“你能够陈述清楚你无罪的理由吗？”
圣女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就像是星空一样灿烂。
所有的光芒都仿佛沉默在她的眼眸之下。
“我不是魔女。”她的声音仿若风铃。
法官冷笑了一声：“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不是魔女？”
“我没有。”圣女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你就是魔女。”
“我不是。”圣女再次摇了摇头。
“你既然说你不是，那就拿出证据。”
“真相永远也不可能存活在谎言之中。”圣女微笑着，轻轻地说，“我相信终究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在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们都将跪倒在女神大人的神光之中，为自己曾经所撒下的谎而忏悔。而我会站在你们所看不见的远方，静静地注视着你们。”
圣女的笑容就像是太阳一样，照亮了在场的所有人。
莱伊知道，圣女绝不可能是魔女，绝不可能。
只有他知道，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可是，可是他不能说。
在痛苦之中，莱伊想起了他第一次和圣女见面时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一个整天沉溺在音乐中的贵族，而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骑士。
他记得那个时候他还有着金色微卷的头发，湛蓝色的眼睛，苍白的皮肤，还穿着白色郁金香图纹点缀着的华贵黑色西服，肩口挂着银质的勋章。
那时的他被称为「法兰城的冰雕」，就是因为有无数漂亮的女孩向他表白过心意，但是他无一例外全部拒绝了。
他们相遇的时候，圣女正站在教堂里，她的身边是一把比她人还高的竖琴。
午后的阳光静静地躺在她绝美的脸上，折射出一片能够照亮整个世界的温暖。她的笑容就像是在盛开在蓝色悬崖上的白牡丹，透明澄澈，坚强稳重。宁静的音符环绕着整个教堂，驱散走了所有的负面情绪，也让他内心的坚冰在刹那间彻底融化了。
是的，在那个瞬间，他爱上了圣女。
一见钟情。
然后他决定，他要成为她的守护骑士。为此，他发了疯一般地练习斗技，每天都累得抬不起头，就连自己最喜欢的音乐也跟随着他的脚步，尘封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终于，他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圣女的守护骑士，陪着她走过无数风风雨雨，成为了她最亲密的人。他们就像是一对恋人一样，会莫名其妙地相视一笑，会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牵一牵手，会在令人迷醉的烟火之下互相分享他们自己的小秘密……
因此他才知道，圣女绝对不可能是女巫。
他可以用生命——不，是灵魂——发誓。
“……原圣女莎希莉·安娜贝尔背叛了伟大的女神殿下，堕落成了邪恶的、狡猾的、罪该万死的魔女，并且犯下三十三桩杀人罪。我宣布，她被处以火刑，立即执行。”
法官的一锤定音把莱伊所沉浸的回忆撕裂了。
他在一瞬间就从过去之中被拉回了血淋淋的现实里。
不！圣女绝对不可能是魔女！绝对，绝对不可能！
这一切一定是那个人面兽心的德斯伯爵陷害她的！他曾经一直追求她，但是却自始至终得到的是拒绝，所以才会因爱生恨！他之前还说过类似「得不到就毁掉」这样的话！在她十八岁的成人礼上，他甚至给她送过去了一只猪脑袋！这一切一定是他的阴谋的！
“莱伊，把魔女带到火刑场。休庭。”法官命令莱伊道。
违抗命令？在这里把圣女救走，然后面对帝国无数的追兵？
莱伊无所谓，就算和整个帝国做对，他都无所谓。
这个国家什么都没有给过他。他的一切都是圣女赐予的。
然而圣女平静地对他摇了摇头，眼神里的坚决仿佛不可撼动的高山。
“不要为了我而与走到整个人类的对立面。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
莱伊抓起了圣女双手间的铁链，拉着她往前走，没有回头看她。
他们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听见——这也许也是一种魔法吧。
“如果你想要救我的话，我就自杀。虽然我现在被「缚魔之锁」束缚着，但我还可以咬舌自尽。我曾经是圣女。不要小看我的决心。莱伊……先生。”
莱伊顿时停住了脚步。
「莱伊先生」，好久没听见这个词了。
就好像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天一样。
莱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想要救她，她一定会自杀的。
因此，他不敢回头。他不敢去注视圣女的眼睛。
他害怕自己会在一瞬间之内崩溃，瘫倒在地上。
他的温度依旧藏在冰冷的盔甲之下。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眶里打转。
原本近在咫尺的火刑场似乎远在海角天涯。
像是在走一条永远都走不完的路，而一旦走完了就只剩下了「死亡」这两个字。
可终究还是会走到终点的啊，一切其实都是已经注定的。
炙热的温度从前方传来，旁边的火刑架上甚至还挂着一个已经被烧死的「魔女」——没人知道这个「魔女」的名字，人们只知道在她被烧死的那一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在欢呼；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这个所谓的「魔女」是否是真正的「魔女」。
“把我绑得紧一点。这样就没理由挣扎了。”圣女对莱伊微笑道。
“在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莱伊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绳子。
“因为我们总有一天会在另一个世界相遇的。”
“可我只想在这个世界拥抱住你。”
莱伊一边说着一边把圣女牢牢地绑在了火刑架上。
他的盔甲看上去很笨重，但在此刻却显得特别轻灵。
圣女的发梢轻轻地触碰在了他头盔里的皮肤上。
伟大的、圣洁的、光明的、公正的圣女没有流泪。
她只是用白玉般的指尖轻轻触摸着莱伊的银色的盔甲。
“莱伊，你要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地活下去。”
莱伊像是听见了圣女这么说，但是他没有看见圣女张口。
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团浓缩到最后的白色火焰。
够！了！全部都够了！他必须揭晓一切！
莱伊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一种他在经历漫长的审判之时从未产生过的冲动，一种曾经在圣女的安抚之下已经平息了的冲动，一种永远也不会屈服在谎言之下的代表着光明的冲动。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为人民冲锋陷阵的圣骑士。
他是淹没大地的洪水，是将世界掀翻的狂风！
“够了！她不是魔女！”莱伊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全场顿时寂静无声，甚至就连行刑者火把上的火焰都闪了一下。
“莱伊，你说什么？”法官脸色铁青。
“我说了，她不是魔女。我能够证明。”
莱伊举起了圣剑，用剑尖指着法官，摆出了战斗的姿势。
沾满魔物鲜血的圣剑，现在被指向了所谓的「正义」。
“不要说……”圣女轻轻地哀求道。
“你怎么证明？”法官往后退了几步，冷冷地说。
“不要……求求你了，莱伊……不要……”圣女痛苦地哀求道。
刚才还一脸平静的她，仅仅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近乎陷入了崩溃。
可是他没有别的选择。是的，的确有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但那些东西全部加起来也抵不上她的这条命。在这个浑浊的世界上，「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对不起，为了救你，我必须这么做。」
莱伊死死地咬着牙，走到了圣女的面前。
“莱伊……”圣女的眼中仿佛含有泪水。
但是那双眼睛依然是那璀璨的星辰。
“对不起。我只想你能够活下去。”
莱伊感觉自己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河水一样涌了上来。
就让他撕开漆黑的天幕，让天亮起来吧！
——莱伊一把把圣女的裙子扯了下来。
——飘荡在风中的，是在场所有男性都有的那根东西。
而且从外光上来看，比在场所有男性的那根都要大一圈。
“「他」根本就不可能是「魔女」啊。”莱伊泪流满面，“现在你们满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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