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对于生与死的概念。
无非是从一个世界踏入另一个世界,再算上可能会有相信‘灵魂’这一说法的存在,那么便可以进阶为,精神的升华与肉体的腐败,而得永生的庸俗理解,这一概念曾经统治着人类的思维,在几千年前开始。
到了现在,这种说法依然可以成立。
这是一种平行线般的概念,两条永远不会有交点的平行线,一边是生者的乐园,一边则是死者的净土。
在‘生’的这半边,没有人见过死后的世界是何等景象,因为他们的时间还没有到,大门禁止通行,这便让人类无限遐想——神教徒们相信,‘死’的世界里被连绵的白色大雪覆盖,无休无止,在里面堆积着死者生前所有珍爱的一切,还有先行逝去的至亲至爱,以便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原来的生活,那是充满宁静欢乐的净土。
也有人认为,那是被腐败、阴暗、寒冷组成的世界,没有声音没有光线,遍布着无法消散的骨灰与墓碑,是一片不祥之地——孤独的地狱。
就和此时在冰绮所处的世界如出一辙。
——这是回到斯芬克斯之后,第几次来到性命攸关的地步了?
她在心中这样问着自己。
用绷紧肌肉的肩膀代替没法空出来的手狠狠擦去在自己脸上,从队友被挤压破碎的动脉中飞溅而出,尚未冷却的鲜血,浓重的腥味钻入鼻腔。
不管是乐土,还是地狱。
总之死后的世界,现在没有前去游览观光的打算。
等到真正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再好好赞叹吧。
头顶是矿洞深处,坚硬冰冷的石壁。
脚下是被从泥土之上渗透的水浸润的泥泞之道。
探照灯的光芒在右肩上奄奄一息,也许再过一会儿这不起眼的光线就会完全的消失。
十五毫米口径的弹丸从弹匣中尽数倾斜,它们接连不断的在枪口炸裂出火光,也是现在唯一能够让她看清目标的光。
——不能松。
手指被枪刃的扳机勒的生疼。
黑钢制成枪身因为过热运转而红的发烫,灼烧着她的手掌。
无休无止的枪鸣让她的耳膜开始撕裂般的生疼。
——绝对不能松。
告诫着自己。
因为冰绮明白,前方道路的阴暗处,静静躺着的队友尸体也在告诉着她。
哪怕只是食指松动一寸,子弹停止一秒。
那些家伙。
就会用冰冷的手掌将自己撕扯成破碎的残片。
浑成一体的臃肿身躯,层层堆砌起来的岩石有着倒刺的锐利。
宽厚沉重的双掌,合在一起的话可以在组成一个身体了吧。
还有无目的头颅,沉闷的利齿磨合声,和随着它们双足移动时从身上抖落的岩屑。
一头,两头,三头,还有更多。
聚集在这里,挤压着矿道里参与的空气,截断道路。
每一次的前进都仿佛地动山摇——剩下留给他们的,只有逐渐被黑暗吞没的恐惧,在心里无限膨胀。
冰绮知道它们是什么,不久之前自己曾经亲眼目睹。
土之魔神,宫烁的从者,用豪炎的话来理解的话这些匪夷所思的生物现在并不会让她感到吃惊,似乎习惯了。
这次可不会像上次一样好心了——她知道,这是对惊扰了魔神沉眠的人做出的警告。
代价,可能要用他们的生命来补偿。
她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未免来的太突然了些。
三十分钟之前。
准确一点的时间与地点,是还在地面之上,格兰多鲁城近郊的草原之上。
距离自己递交了填写完毕的资料单,作为正式人员来到此地,参与矿洞探查的二天之后,下午三点。
格兰多鲁的草原上,正小雨绵绵。
细碎的雨水滴落在身上,不是很要紧但也让人烦躁。
冰绮离开警务车厢的遮掩,在雨中的草原上踱步慢慢向前。
陪伴了许久的太阳在这一天终于感到疲倦,留下一片昏暗的,透不过气来的天空,和在空气中向着身体四处流窜的阴凉。
若是没有这件分配的防护背心的厚重,也许会被冻成冰坨也说不定。
她往手心里呵着气,在湿漉漉的草原上跺着脚,裹紧了衣物。
真是要入冬了啊。
抬头,一片灰暗的天空和印象中是那么格格不入。
寻找着夹杂在其中可能存在的不同色彩,如果真的能找到些许被掩盖着的太阳的身影,说不定可以让自己有温暖起来的假象作用。
可惜冰绮没有找到。
呵出的白色气雾在空气中慢慢挥发。
斯芬克斯军方的指令书从锁之塔上正式下达。
格兰多鲁警署与达斯特警署的联合调查,也正式开始。
准备工作从上午就已动工。
矿洞的封锁解除的同时也将警戒线向外扩张了五倍的距离,与轨道相接,圈出了一大片空间,安排了人手负责周边的守卫。
当然不允许无关人士怀着看热闹的心理挤进来围观,这样他们也有权利将他们正当拘留。但即便是如此,在警戒线外冰绮看不到的地方,也早已是围的水泄不通,人声鼎沸了。
警戒线内,工程车与警务车也都已到位。
它们负责将六十多号人从两个城镇中运送到这里,在到达这里后,沉重粗长的电缆从车中拖出,连接到草原上露天帐篷内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仪器上,再由相关人员进行使用前的调试。
所有参与者都是神色匆匆,因为要准备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设置,启动,维护,想要在正式开始之前全部搞定的话花费的时间都需要被把握到一分一秒。
紧张之中,也有人带着惊喜的色彩——应该说是,激动与紧张混合掺在一起而产生的化学反应。
人类的好奇心。
这种情感正在渐渐的支配着他们拧紧了发条的大脑。
马上就要揭开地底深处,神秘的,不为人知的事物,怎能不让人激动,紧张?
冰绮一点也不觉得。
——太天真了。
——当真的,与称之为‘魔神’的生命相碰撞的时候,人类还会有这种感觉么。
“想什么呢丫头。”
头顶碰触到了冰凉。
真是熟悉的声音,烟味,和酒味。
她皱皱鼻头,不用想也知道也是谁在后面了。
“洛原前辈……”
转过身,果然没错。
“怎么,”
也已经穿上了防护服,拉链没拉好敞开着。
依旧是一幅胡子拉碴的大叔样,洛原耸耸肩继续喝着手中铝管里装着的冰啤酒。
“紧张了?”
洛原可以预料到一点冰绮现在的状态。
作为新手来说,这项挑战难度有点过头了,但至少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况且,这丫头待会儿是要先行进入矿洞,搜集情报的小队成员之一,换句话说,也就是本次行动的重中之重。
如果连这些心里准备都没有的话,那就说不过去了。
带队的,是自己,这同样是凌波下达的指令,洛原也没办法说三道四。
所以有那么一丝的紧张,他也可以猜到并理解。
只是他没猜到另一半,也猜不到。
“不,还好。”
嘴上应付着他。
冰绮的确紧张着,但不是为了自己。
更多的,是另一半的担忧——或者说是害怕。
没人在现在能够猜到,矿洞之下究竟会在之后发生怎样的事。
会有人流血么,甚至再可怕一点,丧生?可能性太多了。
这种不安在心中暗自发酵,演变,成为了害怕。
若是真的发生了。
将真相用谎言掩埋的自己,该如何面对。
她没有答案的害怕着,却是自然。
“虽然我不是很认同凌波的做法。”
喝空的铝管在手心里有意无意的捏成一团,咔吱咔吱的刺耳作响。
“但现在也没办法了,你也别想太多,放松些啊。”
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吧,冰绮也明白。
“我不会觉得凌波总督的这个决定,有欠缺考虑的地方。”
她摇着头,被雨水略微打湿的长发贴近了脸颊。
“她这么做,必然有原因与想法。”
“作为部下,也不敢有怨言。”
“哎,嘴上说着是对你失职的处罚,其实也可以换种方式啊。”
铝管已经变形,没有乱扔垃圾的习惯,洛原将它收进口袋里。
“嘛,如果是我来决定的话——打扫警署洗手间一个月倒是真实可行的呢!”
“……。”
真是无奈,虽然知道他是在想让自己振作起来。
要是用点精力想想,凌波也不会把处罚跟打扫洗手间这种脱线的行为扯上关系,冰绮更相信她会把更加繁重的任务交给自己,当作处罚,打扫洗手间一个月,是想让自己的肌肉更加结实么。
“不不,如果让你选择的话,一个是危险度百分之九十的探查,一个是毫无危险可言只需要动动手脚吃吃苦的清洁工作,你会选哪个?”
然后他用‘我肯定会选后者’的眼神看着冰绮,认真的点了点头。
“肯定是后者吧,没错吧?”
“呃……”
还真不是在一个频道上的两个人。
“其实只要您能忍耐的话,也是没问题的。”
“……请不要再取笑我了。”甚至有种被调戏的错觉。
“可惜我只是个副官!”
略微惋惜的长叹一声,他迈步走到能挡住雨水的地方,掏出火机和烟点上,吞云吐雾。
“没有这种机会给你哦。”
“……嗯。”
“哈哈,总之就是这样。”
烟雾缭绕。
“凌波这家伙啊,刀子嘴豆腐心。”
“在她身边做了这么多年的事儿,不光是我,警署大部分人都已经知晓了吧。”
“表面上看起来是座大冰山,对下属严厉苛刻的要命,里面呢,却是如火般的温暖。”
“这样说也许也不是很恰当啊,至少,警署每一个人,都是在她的关注下慢慢成长起来的,从菜鸟一步一步的走向正规,路上少不了她的鞭策,一条艰辛与痛苦并存的道路。”
“能够忍耐下来的人,就是胜利者。”
“但也就是这样,你们这些小家伙。”
伸手拍拍冰绮的脑袋。
“你们这些小家伙,才会有向上不断前进的动力啊。”
“她也是希望,你能快点成长吧——长成真正能够独挡一面的人物。”
——是这样么。
印象中审视着自己的凌厉视线,现在正在主指挥车里工作的总督。
指甲抓紧了袖管,搁着衣物刮擦着皮肤。
——那只是,装出来的样子啊。
因为自己编织的谎言。
——如果,在这之外呢。
——如果,将真正的自己展示在她面前?
——是否还是如此,在她的眼中是一个尚未长大的孩子?
——不……应该还是会这样吧。
与伊达尔对峙之时被沸腾的愤怒冲昏的头脑。
不顾情况,莽撞的进攻。
被逼迫到极点时的窘境。
这么想来,的确尚未长大呢——幼稚的小孩子。
“洛原前辈……”
冰绮喃喃着,擦去脸上雨水的痕迹。
“……为什么,会选择在凌波总督身边工作呢。”
“这个问题啊。”
有点要接触到遥远的记忆了。
洛原望着天,叼着烟,慢慢思索着。
“我呢,本来是军队中的一份子——士兵。”
“男孩子都会有这样的梦想吧,扛上帅气的枪刃,军装笔挺,浴血奋战,我也不例外。”
“感受荣耀照耀自己的全身,就想太阳光芒的温暖,耀眼,这种幻想的感觉让我欲罢不能。”
“所以报名了那一年的征兵,我想想,应该是六年前吧!”
“然后开始了作为军人的生活——只是这生活让我失望,唔,应该说是梦碎了吧。”
“根本没有理想中的世界,整天不是对着枪械发呆就是训练训练训练无休无止的训练。”
“纵横沙场?根本不会有那种机会了,但我想我比谁都急迫的渴望这种机会,近乎病态的。”
“于是失望的我带着满腔的愤怒选择了离开,不要脸说的话,就是逃兵。”
“然后,我遇到了她。”
“在达斯特的酒馆里,借酒消愁,还穿着逃跑时的军装的我遇上了巡查的她。”
“【建立功勋,为国杀敌?你的脑子就只有这么点东西么?还真是无知。】”
“这是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真是自大啊!我听完火大的不得了。”
“虽然对方是女人但那个时候也确确实实挥拳打过去了——结果,我**翻了。”
“现在想起来,这女人还真是恐怖。”
“【如果你真是心中炽热,那就跟着我,我会让你得到想要的东西。】”
夹着燃烧到尽头的烟,放在空气中,让雨水将它熄灭。
“这是第二句话。“
“是让我离开军队,来到警署的原因之一。”
“我很想知道,这个女人,到底会有什么样的方法来拯救我这种人。”
“然后,这六年的时间,我见识到了——服服帖帖。”
“雷厉风行的做事,绝对的严肃,公正,决不允许含糊的态度,还有为了身边一切事物——包括这个国家,一视同仁而考虑的心,这一切都让我服服帖帖,虽然有些时候会有点小心眼。”
“那是曾经的我不能比拟的存在,现在可能也只是摸到了一点边边角角吧,真是让人费解,只是一个普通的警官,却能做到如此境地。”
“而她所说能将我那满腔热血挥洒出来的方式,另一种方式,我找到了。”
“便是用尽一切可以用的力量,守护好这里,这是凌波用行动告诉我的。”
“所以啊,我就决定待在警署里工作。”
“因为,我相信,这家伙,可以带领我们继续前进。”
“这样啊。”
后背靠在冰冷的车厢上。
能够带领部下不断奋起前进的人,冰绮也认同这一点。
对于凌波,远在伊卡洛斯进修之时便有耳闻,‘斯芬克斯徐徐升起的新星’,‘公正的守护者’,这些说法似乎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认同,凌波用自己的行动赢来的认同。
跟成为神话还有着差距,但也已经不可触及的顶峰,对于冰绮而言。
就算只是为了双亲的音讯自发的来到她的队伍——在这个问题上得到的只有失望,但也不能轻易否定凌波作为总督在其他方面的价值。
以这一次为例。
是她给自己准备好的磨砺。
为了成为一把锋利的剑。
“那么你这小丫头又是怎么想的,跑到我们这儿来。”
洛原也想知道冰绮的想法。
两只手撑着后脑勺,饶有兴趣的看着她。
“我吗……?”
这还得想想。
单纯的说是,因为半信半疑的认为凌波掌握着双亲失踪的讯息,这种理由显然不够充分,也上不了台面,但至少姑且可以算是一种。
那,剩下的。
大脑忽然间运作出现了一点小小的故障。
冰绮抿着嘴唇。
——剩下的,是什么呢。
想要说些什么,却始终噎在了嘴里。
似乎这个答案,连自己也找不到。
肯定有吧,但是该如何回答。
雨水变大了些,嘀嗒在额头上很是冰凉。
——来到这里的原因。
——竟然会这么难以开口么。
“……行吧。”
这沉默让洛原不自在。
他看看手腕上的表,时针在三,分针在五,一个六十度的角向下偏移。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二十分钟。
“等事情忙完了,回警署再告诉我吧。“
看样子,这个问题对她的难度莫名其妙的高了一点。
不过日后的时间还是有的,答案也会有的。
洛原也相信冰绮不会这么简单就让他失望。
如果这丫头真的连原因也找不到的话,那可就说不过去了啊。
“是。”
暂且放松了下,冰绮尴尬的点点头。
“还有十分钟,十分钟后按照计划行动就开始了。”
三点半,他们一行七人将深入矿洞。
洛原记得很清楚,这种事不能用平常的姿态来马虎对待。
“去看看分配的装备吧,都堆在编号为三的工程车里。”
听说还是主城区军方送来的专用物资。
“嗯,我一会儿就过去。”
现在把精力都放在任务上吧。
冰绮振作起精神。
“GN-56式步兵枪刃,配套榴弹三发,外界联络通讯器,还有急救包之类的……”
念出一个便弯下一根手指帮助回想。
“别搞错了哦,记得出发前检查一遍。”
看不出来,那群在锁之塔上的老头子们还挺财大气粗的。
光是一把正规军配备的枪刃,就是他们这些警务人员一生的妄想了——或者说是洛原的妄想。
该说是被重视了么,实际上警务在他们高层的眼中就是一枚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他也知晓一二,当然可不敢当面说出来。
实实在在的武器,另一种可以理解的说法是为了应付矿洞下的不明情况而做出的加强。
穴居狼。
变异的穴居狼,即使一周之前的暴乱中已经扫荡完毕,但在无人涉及保持着封闭的矿洞下,也许还存在也说不定,数量自然不明。
如果还有这种畜生在里头呆着的话——只求别太多了就好了。
因此,换上趁手的装备,也算是有理可循。
这想法让洛原唏嘘不已。
“就这样吧,我得先走了。”
凌波应该还有一些安排需要他亲自跑过去会面。
洛原转过身子,习惯性的在已经湿透的烟头上碾了几脚。
“待会儿,跟着我好好干吧!”
“是。”
前辈慢慢的走远。
冰绮嘴角牵起的笑显得轻描淡写。
再次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雨水更加密集了,从一片灰色中四散落下,拉扯出一条条断裂的银线。
看上去还会下的更大些,这场暴雨的前奏已经结束了。
这世界还真是苍白啊,连内心也仿佛被可笑的感染了。
她这么想着,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不能再纠结这种事了。
与魔神的碰撞,迟早回来,没人能避免,脆弱的谎言也会在真相之前失效碎裂。
所以,与其在原地悔恨,不知所措。
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前进了。
“希望明天会放晴啊。”
她有点贪婪的祈祷着。
ps:I am come 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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