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客人的咖啡，胡睿突然感到一阵疲惫，没来由地想起了几个月前鬼使神差般抽到的那张塔罗牌。
正如很多处于中二病时期的年轻人一样，胡睿一直都觉得所谓的死亡是很帅气的东西，所以他来到Divine&Café的第一天就选择了“死神”作为自己的代号。之后，随着他对塔罗牌的了解渐渐加深才发现，第十三张王牌死神在占卜中很少指向“死亡”这一结局。
事实上，二十二张大阿卡纳特中，如果单以暗指死讯的频率来论的话，排在首位的不是死神，而是第十六张王牌——被闪电击中的高塔。
……
夜鸣曾经在网上看过一篇文章，题目具体是《影视作品中最不科学的十大经典镜头》还是别的什么的，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那篇文章曾大力吐槽说，人在深夜咳嗽，咳到吐血什么的是无稽之谈。
文章中说，那只是影视作品为了增强视觉效果而瞎编出来的镜头，可如果那真的是瞎编的，那么自己手心里这抹触目惊心的红色又算什么呢？
夜鸣笑了笑，她用纸巾擦干嘴角，然后在水池里将血迹洗刷干净，然后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从包里取出化妆盒，开始给自己补妆。
眼角因为泛过泪花，所以妆有些晕了。夜鸣取出眼线笔，睁大眼睛给自己点画眼线，然而才画到一半她就感觉自己的眼睛一阵干涩，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结果补到一半的眼妆反而花得更厉害了。
她有些气恼地放下手中的笔，犹豫着是否应该卸了妆，全部重画一遍。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就看见羽落弦推开门走进来：“夜鸣，你没事吧？”
“嗯，只是脸上的妆有些花了，怎么补都补不好。”
“这样吗？我来看看？噗！我家的闺女成了大花脸了？”
“讨厌啊，这样子我都没脸出去见人了！”
“好好好，那跟我去休息室，我帮你补。”
“唉？”
“唉什么唉啊？在自己亲爹面前还那么害羞？”羽落弦笑着揉了揉夜鸣的头发。
“不要揉啊，揉乱了很难理顺的！”夜鸣捂着头发向后退了一步。
羽落弦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夜鸣，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啊。”夜鸣眨了眨眼。
“那这是怎么回事？”羽落弦伸出手，掌心沾着血。
夜鸣一脸慌乱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只见脸侧的发丝上，竟然染上了难以察觉的红色。
一瞬间，无数的谎言在夜鸣脑海里闪过，但她发现每一个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要死了。”最终，她强自镇定，一脸平静地说道，“就算再怎么苟延残喘，垂死挣扎，我也不可能活过明年的春天了。这次店庆，我是打算来向大家告别的。”
……
夕阳西下，天空逐渐黯淡了下来，知了将十几年的生命化作一夏的喧嚣，对着西边最后一抹惨淡的白色歇斯底里地鸣叫着。
夜鸣抬头，痴痴地望着天空，一阵闷热的晚风拂过，吹动了她夏装的裙摆，青黑的发丝随风飞舞。
树上的蝉儿是为何而生的？它们在地底下呆了十几年，破土而出，只是鸣泣了一整个夏天，留下自己的后代，然后死去。
它们由生到死都一无所知，只是反反复复地出生、死亡，沉溺在世道轮回里。
夜鸣轻轻地叹了口气，夏天鸣叫蝉儿注定活不到秋天，看不见冬雪。然而她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只要不能跳脱轮回，那么人和蝉其实没什么差别，你这世是人，也许下一世就变成蝉了。
天色越来越暗，露天摊早就收起来了。咖啡店里没有开灯，反而是点起了蜡烛。小结推开门：“小恋，羽先生让你进去。”
“好的，我知道了。”夜鸣点了点头。
咖啡店里，羽落弦请来的乐队已经下班了，舞台上还有一架电子琴不知为何没被搬走。
舞台正中央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一个蛋糕，上面点着七彩的蜡烛，不多不少，正好十六支。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店里的客人齐声唱起了生日快乐歌，蜡烛的火光随着旋律轻轻摇曳。
“吹蜡烛吧，有什么话也趁现在说了。”羽落弦轻声道。
“嗯。”夜鸣点了点头，走到蛋糕前。
唱着生日快乐歌的客人们纷纷停了下来，但满屋子蜡烛的火光却依旧摇曳不息。夜鸣低下头，但没有吹灭蜡烛，她沉默了片刻轻轻开口说道：“我离开这家店已经整整两年了，两年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重新回到Divine&Café，想不到大家还记得我，帮我庆祝生日。我很开心，正因为很开心，所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扫兴的话题，我真的感到很抱歉。”
然而她抬起头，脸上挂着轻松地笑容，并没有显露出歉意：“我是来向大家郑重告别的，我快要死了。”
“唉？”
“快要死了？”
“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咖啡厅里，议论声此起彼伏。小结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而林洛和胡睿微微皱了皱眉。羽落弦站在舞台下面，搂着一名少女，不停地安慰着。
而夜鸣用目光扫视着众人，等到议论声完全平息了之后开口问道：“我快死了，这让你们很难过吗？”
“那是当然的啊！”一时间，店里不知道多少客人想这样大声地喊出这句话，但只要一与夜鸣的目光对视，他们就情不自禁地欲言又止，最终只能在脸部表情上显出一点点悲戚的情绪。
“你们很难过。”夜鸣说道，“虽然你们不说话，我却几乎能够读到你们内心的想法。”
“我还很年轻，很聪明，而且才十六岁，用那些书上的话来讲，算是个花季少女。然而我要死了，死了以后，年轻美貌、聪明才智统统失去了意义，我的尸体停放在自家的高堂上，过完七七之后送去火葬场火化，变成一抔土，一把灰，装进盒子里，埋到墓碑下。或许会有朋友和亲人来祭拜我，或许会有人觉得我的灵魂在阴间还能保护谁，但实际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人的魂魄生于肝肺之间，死后也会随生命一并消散，留一抹神念重入轮回。灵魂不灭，从来都只是小说、电影里的说法，只能拿来聊以慰藉。其实人死了，便会魂飞魄散。我会死得很干净，死得毫无留恋。”
说到这里，夜鸣笑了笑，看了看舞台下的客人：“这是一件很伤感的事吗？你们为我悲伤，为我难过，好像本来就应当这样。然而你们忘了，死是公平的，你们或许能比我多活几十年，然而最终也难逃一死。你们或许会挣扎着求生，千方百计地抗拒着死亡，然而其结果至多也就是几十年的苟延残喘。你们或者会追求名誉、财富、地位，计较着得失。给自己的人生制定一个又一个的目标，直到临死，依然没发现那只是梦幻泡影。如果人生是为了得到什么才有意义的，那么所有人的人生都是毫无意义的东西。死亡是你们最终的结局，你们得到的一切都会失去。带着不甘、悔恨，还有无数罪业重入轮回，你们泯灭记忆重生，然后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重复着你们毫无新意的人生。你们这样活着，很累、很苦，而且永远没有到头的一天。然而你们甚至认识不到自己的苦与累，反倒以之为美。你们觉得我快死了，生出些许怜悯，可你们安知我不可怜你们？”
“你这样讲是不对的，人没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有人站起来，认真地说道，他看上去有二十三四岁的模样，身上穿着咖啡厅侍者的衣服，“为了目标和梦想奋斗、努力。我觉得我这样活着没问题，我这样活着挺好的。”
夜鸣看了他一眼：“那么你的梦想，或者说目标是什么呢？”
“在我有生之年，成为一名世界顶尖的占星师。”
“那如果说我有办法让你明天就成为一名世界顶尖的占星师，代价是你后天就要死去，你愿意吗？”
那名侍者张了张嘴，愣住了。
夜鸣轻轻摇了摇头：“你犹豫了，甚至在你的心中已经否决了我的提案。你所谓的梦想，以及人生目标并不是什么值得你付出一生的东西。如果是明天达成，后天死去的话，任谁都不愿这样，然而如果改成在你垂死之际达成，然后死去，你们却会自欺欺人。其实啊，所谓的追求和目标从来都不重要，在人的一生中，真正有价值的，其实是你们的作为和选择。你们到底想怎么过完自己的一生，你们想过吗？或者换一个问法，你们究竟想过怎样的生活？”
台下响起了轻微的讨论声还有一点点骚动，更多客人的脸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夜鸣顿了顿，继续道：“你们想过怎样的生活，其实与你拥有什么没关系，与你是怎样的人没关系。你们不必等自己富足了才开始享受生活，你们不必等自己完美无缺了才去帮助他人。不要像愤青一样苛责社会。你们应该更加积极向上，不要自暴自弃或者自甘堕落，不要抱怨上天以及社会不公，不要学人无病呻吟。不要因为他人作恶就跟着作恶，不要因为他人取巧你就跟着投机。你们应该看到，即使在世风日下的今天，依就有人坚持善行，脚踏实地地认真活着。你们应该多学习这些人。”
“世界很美好，而你们应该更积极地去发现世界美好的地方，不要总封闭在自己狭小的认知里，你们要多与别人交流沟通，试着用心去理解他们，别把自己的想象还有无理的期待强加在他们身上。”
夜鸣忽然停了下来，她侧过头，目光笔直地向小结看去：“自己的心情、思念，如果想传达的对象的话，一定要找机会传达给对方。生与死，旧的故事的终结与新的篇章的展开……那景象就如花开枝头，然凋落。在明媚的阳光照耀下，无数绚烂的花瓣于风中飞舞，与之相比，对死的畏惧，对生的执着，那可真是无聊至极的东西呢。”
蛋糕上的十六支蜡烛几乎都快烧没了，火光还在微微摇曳，就好像要做出一番垂死挣扎。
夜鸣挽起耳侧的长发，垂下头吹灭了蜡烛。她转身从桌边离去走到舞台边上那架电子琴前面。她伸出修长洁白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黑白琴键。
最初是小字一组的降A，然后是小字二组的升C，小字二组的升D。
清澈空灵的琴音就好像初春明媚柔和的阳光从天空中铺洒而下。那或许是少女再也无法看到的光景了。
一株株樱树的枝头开满洁白无瑕的花，一阵风吹过，无数花瓣从枝头飘落，同时也给世界带来了同等数量的死亡。
花是在绽开的一瞬就注定了要凋谢的，它们舞于风中，落至地上，最终染上尘土的颜色，不再美丽。即使如此，还有成千上万的花在枝头绽开，争先恐后地燃烧生命，奔赴死亡。
花开花落，生生死死的人生与之是多么相似，其实人在出生的一瞬就已经注定要死，功名富贵都如过往云烟，不一样的人生最终却会归于相似的尘土。
“可即使如此，人也丑陋的生存着，在我看来，那是十分美丽的事物。”夜鸣开口念唱，“记忆之音色随风而动，飞舞于空，没有暴雨摧残的自由舞蹈，歌颂着短暂的人生。”
从她指尖响起的音符忽然变得急切，似是悲歌。
她的手指开始起舞，一个个切分掺入快板，多变的节奏就好像有成千上万的花瓣从枝头凌落，划出千万条不同的轨迹，最终归复于尘土。
洁白的花朵被染上死亡的黑，两种颜色在空中交织，却又是一番别致的景象。指尖的力量在不断地加重，然而键盘响起的音色却变得更加轻盈嘹亮。
那本来就是充斥这般色彩的乐音。
徘徊在生死之间的少女，于幽冥轮回中起舞。和死相关的沉重、悲伤，连同她自身即将死去的事实都早已被忘却。
在崭新的漆黑而空无一物的世界里，最终留下的，只有少女凄美的舞姿与成千上万的死亡。
属于灵魂的点点光亮从大地中渗透出来，向着空无一物的天空飘去，无数的花瓣从黑暗中散落下，乘着不知从何处吹起的风再次没入黑暗深处。
在幽冥的境界里，樱花不知在何处绽开，也不知到何处落下。粉紫色的光蝶卷携着花瓣，翩舞来到少女身边。
即使引来无数的死亡，她也依旧敬重生命。
生，本来就是因为向死而生才弥足珍贵。揭示死亡的音色本就是最完美的生之颂歌。
被黑色侵染的白色花瓣啊——幽雅地绽放吧，墨染的樱花！
琴音就像风中的花瓣一样飞至高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咖啡厅里一片寂静，夜鸣轻轻地吐了一口气，指尖再一次放回琴键上：“君の影星のように，朝に溶けて消えていく，行き先を失くしたまま，想いは溢れてくる……”
与前一曲截然不同的忧伤气氛冉冉升起，夜鸣所唱的这首歌名叫《星之所在》，那是数年前发行的一款角色扮演类游戏的主题曲，因为极富感染力的旋律至今都还受人推赞。咖啡厅里的不少客人也都听过这首曲子。
神秘宏大的世界观设定，为磨练自我而踏上旅途的浪漫，主人公之间情感羁绊，还有跌宕起伏的故事剧情。
然而唯独有两个人没有想到这些，小结和胡睿。当乐音响起的时候，他们脑海里浮现的，是那幅由黑白两色的点彩所构建出的“星空”油画。
夜鸣微微闭上眼，手指凭借着触感在琴键上跳跃，不紧不慢地将歌曲从头演唱到尾，然后她从电子琴前站了起来，背对着所有的客人，走进了烛光没能照亮的黑暗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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