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秋微微吸了一口气,手中这条海蓝宝石吊坠,与小结生日那天送出的那条一样,却不是同一条。
其实所谓的吊坠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吊坠,它本来就不是什么装饰品,而是一种名为灵摆的问卜工具。
文秋又吸了口气,被绳线吊挂在半空中的海蓝色宝石开始慢慢旋转。而旋转产生的离心力仿佛拥有魔力般,牵扯着文秋不断迈步。
他就这样,捏着灵摆,聚精会神,不断在山林间行进。他跟着灵摆的指引,从山脚走到山顶,再来到山腰,最后又回到了山脚下。
就这样反复迈步,不停地行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时间一点点流逝,山林间的视线也开始逐渐昏暗,来的时候还是正午时分,转眼便到了黄昏。
文秋感到手臂一阵酸痛,却还固执地捏着灵摆。他隐隐感觉到,灵摆指示的方向终于变成了正下方。于是文秋停下了脚步,停在了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地方。摆线末端,那块海蓝宝石不断打转,而它正下方,是一个三十厘米高的小土堆,土堆顶部,那株青草还在随风摇摆。
“找不到呢。”他又轻声自语,然后向失去力气一般跌坐在一片泥泞里。
清澈洁净的海蓝宝石也一样坠落于地,染上些许污泥。
万籁俱静,文秋微微抬头,望向天空。
清明的雨已下了一整天,甚至此时此刻依然淅淅沥沥。
黄昏的天空,一片晦暗,漆黑的雨丝,纷纷落下。
深深抽一口冰冷的空气,文秋又没来由地想到了某年的夏天。
那是在一片竹林里,风吹着竹叶发出沙沙响声。
身材纤细的少年背靠着比他更纤细的竹子,看着眼前的老人用锄头刨地。
老人的表情慈祥而又庄重,他抬起头对少年轻语,他要诉说的是只有一人知道的秘密。
……
那是一年的夏天,一场丧礼刚过。
死者是文人的朋友,一个名叫严道的老人。
严道总和文人,以及几个老朋友一起喝茶,而喝茶的时候,文秋也往往在场。
文秋叫严道严爷爷,严道也喜欢在喝茶的时候跟文秋扯一些占卜算命的事情,只是往往说到关键处,又语焉不详。
严道一生里最精通的是梅花易数,算无遗漏,临走时也洒脱的很。
“你们这几个人啊,还说什么要归隐,结果除了文人没一个沉得住气。韩老头注定要客死他乡,林绘生个老不死会被奸人害死,老光头出家早,懒得多说什么,现在我要先走一步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这一段话没过多久,严道就咽了气,只留下一群老朋友面面相觑。但除他们以外,听到这段话的,还有文秋,他看到严道爷爷在临死前冲他眨了眨眼睛。
那场丧礼过后没几天,文人把文秋带到了山上。
文秋本以为自己的爷爷是要带他挖几根竹笋,可谁知道,文人带他走到某处山腰上,然后拎起锄头,挖开地面。挖开的地方,下面是空的,用木石撑开了几个穴室。
文秋不解地歪了歪头。
“你严道爷爷走了,先前你说他只怕还有十三天好活,一天不差,真准啊。”文人一面挥动锄头,夯实空穴里的泥土,头也不抬地说道。
“爷爷你在做什么?”文秋忍不住问道。
“做墓穴啊,早点准备起来,临死的时候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唉?”文秋背靠着竹子,一时间搭不上话来。
“还记不记的小时候我问过你,爷爷还有几年能活?”文人笑了笑,“那是后你说至少还有十年,现在还剩下五年时间,我算了算,那时候你正好念初一。”
“唉?”文秋又怔了怔,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说过这样的话,“咦?可那是至少啊,爷爷你不会死的啊,你……对了,你不是说还要看我考大学吗?我学习很用功的哦!”
“啊。是啊!”老人一脸慈祥地笑了笑,“那我等文秋你考上大学再死好了,啊,不对,干脆等你有了媳妇再死,不,或者等抱了曾孙再死?”
“好呀好呀,那约好了,至少要等我有了孩子,爷爷你才能死哦!”文秋笑道。
“好,那就这样说定了。然后呢,文秋,等我死了之后,你让你爸爸把我埋在这个墓穴里,是右边这个墓穴,左边的是为你奶奶准备的,这件事你能记住吗?”
“嗯!”文秋用力点了点头。
“记得住吗?可别到时候忘了在哪里。”老人笑道,但看他的表情,却一点也不担心。
“我的记性你还不知道吗?绝对忘不了的。”这样说着,文秋得意地挺了挺胸膛。
“对了,这件事别和别人说,是你跟我之间的秘密。在我死之前,就连你的伯伯你的爸爸都不能告诉。”
“嗯!”文秋又用力点了点头,看了看墓穴边上的地形,墓的上面有两株竹子,再上面是一处断坡。
他努力把这些景象印入自己的脑海,只是在内心深处,他依然觉得,在他的世界里,死亡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
然后,五年之后,文秋在中学的体育课上忽然接到了爷爷的死讯,他打了飞的赶回老家,在路上就好想哭,可眼泪连一滴都流不下来,明明平素里都是爱哭鬼的文秋,顶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哽咽着喉咙,但泪水真的一滴也没有,以至于母亲塞给他纸巾的时候,他也觉得茫然不知所措。
属于文秋的世界在那个瞬间就支离破碎了,一切有意义的东西也都变得没意义了。
明明吃着比以前更精致的食物,玩着比以前更有趣的游戏,学着更加复杂高深的知识,但文秋一点也快乐不起来。
那一年的春节,便是文秋过的最后一个节日,之后的每一个年夜,文秋都会对着家中冰冷的玻璃窗回忆小时候爷爷带着他一边聊天一边赶夜路走访亲戚,四处拜年的日子。
文人一直都很看重亲情,而他也是维系着各个亲人彼此关系的纽带。
如今,文人死了,这根纽带也断了。老一辈的恩怨开始浮出水面,亲戚之间,也淡薄了往来。
好好一个家渐渐变成了另一个模样,充斥着争吵、恩怨、是非。
当母亲问文秋,他觉得这些亲戚之间谁是谁非的时候,文秋只想捂住耳朵。
而当母亲说,那是上一辈的恩怨,我们不用管的时候,他心凉了半截。
那个记忆中,总是充满温馨与幸福的小山村已经消失了,在文人死去的瞬间,文秋的家,就已经回不去了。
然后,下葬的日子到了。
父亲根据遗嘱,将文人的骨灰葬在了山上,只不过埋下骨灰的地方并非记忆中的那处墓穴。
“爷爷自己挖了坟了。”文秋小心翼翼地问父亲。
“那地方找不到了。”
“唉?”文秋愣了愣,然后墓穴的位置也消失在了他的记忆里。
葬礼的一切事都到此为止了,文人入土为安,而文秋回到学校,继续他的学业。
长辈们不停争吵,互相埋怨。父亲告诉文秋:“你不必管,你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然后考上好的学校。”
于是,文秋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四乘四米的空间早已经是最后的净土,他毫无生趣地翻看着学校发放的教材,然后如垃圾般将之丢进角落。
学生当以学业为重,但这所谓的学业,对文秋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为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将来读书什么的,从来都只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他努力学习,只因为这样做文人会开心,而文人死后,这行为却毫无意义。
老一辈的人还在不停争吵,数落着那所谓的是是非非。作为置身恩怨之外的孩子,文秋虽然知道,自己还是或多或少被自己的长辈们爱护着的,只是他实在没办法去爱这样的长辈们。
如果爷爷还活着,会是怎样的表情呢?只要一想到这里,文秋就觉得自己或许应该恨自己的那些亲戚。
如果心怀怨恨,卷入那些是非里,他就会好受些。只是那样一来,他将再也无颜面对死去的文人。
“不管别人怎样,你都要对别人好,这样做的话,最后一定能迎来幸福的结局。”
虚空中,仿佛有声音在对文秋低语,从天而降的雨水早已打湿文秋的脸,有没有哭过,只有文秋自己知道。
“就因为这样,我才喜欢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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