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地方有一个人会时不时的关心我。
据他所说,看着我的样子,他总是会想起他早早逝去的儿子,让他放不下心。
可就算他这么说,我也难以相信。因为他正是那玻璃窗之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的那些人之一。
我早已失去了信任这一美好的东西了。
因为,早已不存在,可以让我信任的人了。
但是这个人,让我又一次拥有了想要去信任他人的感觉,而且还是这里的人。
有一次,在实验结束之后,他第一次用亲切的声音向我问道:
“这个实验应该让你很痛苦吧?”
这是我第一次被这么问,所以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如果说错了话,又会被怎样对待?
处于这样的恐惧感,我生硬地摇了摇头。
但是,他却笑了。
“不用说谎也可以的,因为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诶……?”
“在孩子身上做这种实验真的是正确的吗?真的被人容许吗?小孩不就应该要快乐地在大地上享受自由吗?绝不是被关在这个失去颜色的实验室吧!”
这也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第一次有人对这样的我有了些许感情。
就算可能是同情,也可能是伪物。
“这个给你好了,你很久没有吃过这个了吧?”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被花哨的包装纸精致包装起来的糖果。
自从进入这个地方,我便一次都没有吃过了。
我用颤抖的手犹豫地从他手里抢糖果拿地过来,然后警惕地看着他。
但是,他却是一副期待的表情,似乎正期待着我把这颗糖吃下去。
为了不让他生气,我闭上眼,把糖吃了下去。
令人发腻的甜味,为长期浸在药味之中的口腔带来了新的味道。这真的是十分怀念的味道。
“好吃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他笑了。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装的,但这确实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希望。这让我觉得,原来这个地方也是有人性的。
这之后的每次实验过后,他都会给我一颗糖,然后看着我吃下去。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成了我在这个地方生活时的一个暂时的精神支柱。
“还是有人会关心我的,这个地方还是有其它的颜色存在的”——这样的想法也渐渐涌入脑海。
但是这还是假的。
这确实成了我的精神支柱。
那短暂的,坚定的,极度虚伪的,精神支柱。
至于我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我已经忘了。
那时,我在实验之后回房间的路上偶然听到了他的声音。
那不似他对我的那亲切的,却更加真实的声音。
“最近你和那个小子关系不错啊?”
他正与两三个人聊着天,也就是在那时,我看到了与平时的他不一样的,最真最为真实的他。
“哪一个?”
“就是那个被我们用来做实验的那个孩子啊。”
“哦……他啊……”
毫不关心的冰冷的语气。
“他怎么了吗?”
“他好像开始信任你了诶。”
他笑了笑,从桌上的烟盒中拿出一只香烟点燃,烟雾短暂地笼住了他的面容。
烟雾散去,他的表情也扭曲了。
“这就是我要做的啊。”
然后,那虚伪的现实开始碎裂了。
“为了让他不再反抗,总要让他先把那些碍事的戒心卸下来吧。这样我们的实验才更好做啊!”
在偷听的我顿时没力气。
“我也很麻烦的啊,每天把要给他吃的药特地做成糖果给他吃,看着他毫不犹豫吃下去的时候,我还真的有点想笑。”
一股强烈的呕吐感袭来,但除了胃酸,什么都吐不出来。
原来……那些糖没有一个是真的吗……
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只有一个是真的也好啊……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呕吐发出了声音,他们知道了我正在一旁偷听,从房间里出来了。
那张平日堆满笑容的脸,已经扭曲了。
对他仅剩的信任,现在也已经变质为恐惧与恶心感了。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凭着本能迈开步子逃跑。混杂着泪水与汗水的味道,或许才是在这个地方最真实的味道。
那时的我终究是个小孩,不可能跑得过那些大人。被抓住之后,我被抓到了做实验的那个房间。
就算再怎么反抗也是无用的……
在那个时候,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无力感。不管怎样反抗,都是无效的……
隔着玻璃窗看去,那个人用着扭曲的笑脸看着我,然后挥了挥手。
我身旁的人得到命令之后,给我戴上了那些已经见惯了的仪器,然后打开了开关。
那天,实验的强度比平时大了许多,喊叫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加尖锐。
但是,没有人会听到的……
那眼神深处仅存的最后一丝光芒,消失了……
我失去了意识。
那次实验之后,我不知道昏迷了多久。
但是醒来之后我发现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我知道我的右眼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但是左眼却没有。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做到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的。但是已经累了,连哭的力气都不剩了……
连为自己悲哀的力气,都丧失殆尽了。
从那天起,我的左眼永远失去了目睹这个世界的权利,陷入无边黑暗之中……
从来到这个地方,到最后离开,一共有六年时间。
这六年的时间里,我没有见过一次外面的世界,没有一次照过外面温暖的阳光。
他们在我身上做了数不尽的实验。渐渐地,我也不会再喊叫了。已经麻木了……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每天仅剩半边的世界可以亲眼看见,说实话有些不方便,但也已经习惯了。
崩溃了吗?我不清楚……
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敢相信,也什么都不敢接近。
就这样度过了不可感知的漫长年月。
他们那些人在我身上做的最后一个实验是一种新药。听上去十分荒唐,是可以让人消失的药。
真的十分可笑,仅凭药物就能让人消失,怎么可能做得到……
但是,他们却对此坚信不疑。
在这个地方的最后一年时间内,他们只用我测试了这种荒唐可笑的药。
每天,每天,吞下一颗颗没有味道的药丸,连味觉都早已麻痹了。
我开始不时回想,记忆中早已淡去的父母与弟弟的身影,已经不可能回得去的归宿。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不知道,我是否派上了哪怕一点点的用处……
想象着与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和那些渐渐被遗忘的过往的记忆。虽然伤心,却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了。
已经干涸了……
或许,我还必须感谢一下神那个家伙。
或许,是看到了我这深埋心底的黯淡的记忆,所以才让我短暂地“拥有”了一对假的,却是幸福的父母。我心里一定是想要看到那样的画面吧……
哪怕那之中没有我的存在也无妨。
在这个实验室里的最后几个月,他们没有再对我做过那些实验。因为该看的他们都看了,该破坏的,不该破坏的,也都已经全部破坏了。
说实话,我真的不认为他们的药在他们眼里可以起效果。哪怕真的奏效了,也看不见。
因为,他们的眼中没有我……
在他们眼里的我,不是人,只是道具罢了。只是他们随意处置,随处丢放的道具罢了。
然后,在这个道具没有用了之后,随手丢掉就好了。
大约在我十六岁的那一年,他们舍弃了我。理由只有一个——我没用了。
或许是因为那些药物在我身上起不了效果,其他的也没有需要观察的了,所以选择将这个没用的我扔掉吧。
“会有人来接你去你就该去的地方,我们已经不需要你了。”
留下这句话,曾经那个给我了假糖果的男人把我扔在了一处空地上。
那天,我见到了时隔六年没有见过的天空。刺眼的太阳,柔软的白云,温柔的微风,所有的一切都那么熟悉与陌生。
我抱起双腿蜷坐在空地的一次墙角,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天空,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等到天色渐渐暗下来,身子渐渐感觉到寒意。
朝四周望了望,是一片黑夜笼罩下被染黑的雪。所以我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身上只有一件薄衬衫,是在实验室里他们让我穿的,便于实验的轻薄衣物。
“你就是零吗?”
突然,寂静的四周响起了声音。
已经有太久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所以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是啊……这是属于我的名字……
与什么都没有的我,十分相称的名字。
有一个人站在我的左边,声音听上去应该是个男的,但是我看不到他的样子。
我试着将冻僵的身子转过去,用右眼看清楚了他的样子。
是位老人。
“你就是零吗?”
他又一次问道。愣了一会儿之后,我点了点头。
“我是来接你的,你应该也已经听说了吧?”
说着,他伸出手来抓住了我的手臂。
在他的手碰到我的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化,一幕幕地回放着……
作呕感,眩晕感,还有恐惧感,一股劲地全部爆发了……
我反射性地将他的手拍开,然后蜷缩起身子倒在雪地上,用发着抖的嘴唇无意识的重复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皮肤下雪地传来刺骨的寒意,混杂着不知为何不断重复的话语,让原本早已冰冷的心更加寒冷了……
眼前的老人看到我的反应之后,摇了摇头,将身上的外套脱下之后,放到我的身边,然后说道:
“看来这次他们真的有些过分了啊……要是恢复了,就跟上来吧。”
话毕,老人站了起来,走到这片空地之外停住了脚步,似乎在等我。
我伸出手将那件衣服披在身上,等到发软的双腿重新有了些许力气之后,从雪地上站了起来,朝他走去。
老人一语不发地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静静地跟着。最后,我们走到了一个按理来说,应该是这个年纪的我必须去的地方——学校。
这位老人以前也是实验室里的一员,退休之后,就用自己的积蓄创办了一所学校。按照他所说,他是想通过将他们收入学校这个方法,帮助一些被实验室舍弃的人。
我很想去相信,但已经做不到了。
我早已失去了信任别人的能力了……
我将近六年的不正常的生活,开始得突然,结束得也很突然。
现在的我犹如一具空壳,就算从那个地方出来了,又能做些什么呢?
现在的我,大概连最简单的活下去都成问题了吧?
这位老人说,他除了让我上学,并定期提供经济支持外,其余的他一概不管,也管不了。
所以,我是副空壳。
一副根本不知如何生存下去的空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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