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算这事,我向来是做不来的。
七上八下,又七零八落,哗啦啦的算盘珠子嘭哒个不停……叫个叫什么呐,又不是紫檀,又不是乌木。
……这空挡里,又数的缺了……哎……
摆明了这是掌柜的行当……可我就一酒倌!
托着腮,咬着指甲,就让那些账簿纸笔,算算盘盘……去他的吧!
爱怎怎样。
卷旧了的账簿泛着褐黄,噗嗦,刚刚好压盖住这红杉方桌上被虫食掉的孔隙,露了些缝,倒也没什么。
随后鹅毛笔才轻飘然落实,于方桌上,于账簿上,于我跟前……
所以……对的,所以!
所以我嫌恶这纸这笔,所以我弃了它:有需要了黏在一起,人祸临头却各奔东西。
所以,我丢它们是对的,不验了实,怎的终是难得知。
难得知事实东西,难得知好坏恶善。
想必,认清了看透了的笔它……或是纸它……都好,反正它们接下来的日子里,定是会分开的吧。
我苦恼着要不要给掌柜讲讲我这英亮事迹,却又担心会挨他训,训我说是稀松了活计……
就在这时,我眼白望着的,一尺高的青砖门槛踏来只破烂皮靴。
是左脚迈着,于空中晃了一晃,又收回了那块未闻其名的残旧兽皮,换做右脚。
右脚也顿了下在下脚前,但就只是轻轻的一顿,又似是满意了似得终是落了下来。
这右脚上靴上用着的,却是青白的毛料,蹭的锃亮,梳的整洁,像是好个高级货。
怕还不只是豪狼的皮料吧……还是高阶些的青豪狼,或是银豪狼。
顺着向上看去,在散乱支棱着的胡须下,只见条涤狠了的,褪了染青,露出些像是漆上般布白点子的墨青长袍来。
这下摆过了膝的单衣,是他初夏换上的,就是些个普通的布料拼凑而成……若不是热的过了,恐怕他还穿着那件瑞棉的夹棉衣哩。
说是能补充魔力,补个屁!
就你那水平,哪的还需要你这垃圾夹袄……怕是连放个二阶的火球都要用光了气力罢……
我回身看向掌柜,他仍是那副模子刻出来的微笑招牌,可那唇角勾出的些戏谑……我可没看漏。
“阿,这不是阿八么,近来安好?”
掌柜的说的阿八,就是迈入门槛的这糟践人,蓬头垢面,年龄不小。
至于他姓甚名谁,早就忘了,或许是他和我说过,或许是掌柜的和我说过……亦或许谁也没说过,管他呢。
阿八,反正我就记得要唤他阿八,掌柜的笑着和我讲,他家八个,四个兄弟三个姊妹都归了去,就掉他一个……
这有着故事支依的名字,我想我也很难忘去的吧。
“安好安好……店家,托您的福。”
他叉着手,哈着腰,有些顾措的又往店里踏来两步。
我嫌恶的看着那青石地砖上显眼的泥印子,黑褐的浆汁流淌开;左边有,右边又是没有,简直就像踩过秽水单脚跳来个白痴般。
……结果又是要我清理啊,破烂货!
“还有就是,店家,您看这些仁草……”
他才刚刚从袖管里掏出这些个枯败叶子,便被掌柜的劈手夺了去。
……依着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石乐志。
掌柜的实力,我自是看不清他的出手的,更何况这废柴阿八?
幸灾乐祸的探头想要看看他痴楞的神情……哈哈,也就是如此,他表情不错。
不过我就不明白了,这仁草,怎的就有人喜得去?也就那些老烟枪吧……
“怎么,这仁草是拿来抵前些天酒钱的?”
“不……”
他被掌柜的喝的住了,花白的胡须抖动抖动,又像是涟漪般,扩散开去,向他的额头,往他的胸膛……终是止在了他下一口气上。
“……这,也不止……一份酒钱……的量啊……”
“阿八,不是我说你……好念些旧情,就打你是两份的好了。”
没停没想,掌柜的就要把这仁草束给收到桌柜下。
“不是,”
他急急抓住掌柜的手腕,枯槁的手指似是细碎的枯枝般,指骨节节毕露。
“这是三份,你看,”
用另一只手,他指着仁草束中其中一簇。
“这是一份,”
又指着另一簇。
“这是两份,”
“然后呢?”
寻声我望向掌柜的,于他脸上,于他笑容下,戏谑肆虐着。
“……诶,”
来来去去,阿八不停拨弄着这束仁草,却是不见他所言第三簇。
“哪呢,哪呢?”
我也跟着起哄,其实那簇仁草就在我脚下,刚刚掌柜的转身时随手就丢了来。
“……好!两份就两份!”
他咬着牙,挤出了这话。
“哎!得咧!老规矩是吧八爷,”
唰的,掌柜的把另两簇也丢在了我脚面上。
“快,阿崽,给八爷扶去坐上……毛豆记得要脆的啊,花生一定要厚卤料,快去。”
“请,八爷。”
我也有样学样的掐着媚笑,赶忙跑过去扶上他。
到了桌前,还不忘用个微风术抚下桌面。
“您坐好喽,清酒花生毛豆马上就到。”
…………………………
我不该说酒的不是,该说的是人的不是。
那东西有什么好的:既不咸香,也不酸甜。
我也有偷偷背过掌柜的尝过一口,嗤辣的滋味从头到脚直直的贯通一番……简直了。
肚里鼻腔都如火烧,简直翻江倒海,简直屁滚尿流。
偷喝被发现了还被掌柜的骂了一顿;那些喝醉了的还会是非不分……喝它何必呢。
所以我说这,这酒没错,这不是的是人,它也没长脚,也没人迫着灌你到肚里去,喝它又何必呢?
就像这破烂货,来了习惯性的就是三盅,日子过得潦倒就罢了,还来着这儿挥霍……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但对他的话,便能言挥霍无误。
况且,这家伙酒德不着,酒品也不行。
就前几次来看,一盅三两,三三九数,他酒量也就那样了。
斤把儿灌下去怕是要倒,三盅恰恰好,恰好是能让他吹嘘的量。
看吧看吧,又来了。
“不是我和你们吹,”
他站在椅子上,支棱着筷子,噼噼啪啪打着节奏。
“想当年我……”
虽是日近晌午,到了午食的点,店里也熙攘了起来,但来的这些:肉侩,胭脂,看板和泔水,毕竟都是熟客,也都对他见怪不怪。
“想当年你有现在这样潦倒过?”
看板啃着从隔壁店家叫来的窝头,边不阴不阳的奚落着他。
常事,来店里的熟客一般都会插上两句,或是调笑,或是奚弄,就好比是固定节目般,只要他来,就会上演。
当然,也有看官,往来的行人,平日的稀客,都会驻足看上两眼,再笑着骂着离开了去。
“当然不会,”
怎知他压根就听不进奚落,反而像是夸耀般,他更加得意起来。
“赤金鸢见过么,”
他扭着腰拍拍自己的下胯,直引的胭脂拧过头去叫骂他,骂他老而不死,骂他为老不尊。
“诶嘿,那时可是我坐骑。”
“苍泉剑知道不,”
他又拿起只筷子比划着舞来舞去个仿形不仿意的平沙式,汤汁直溅到泔水碗里……还好是泔水,若换做是肉侩的话……
啧啧,怕不是早被打折了腿呐……
“嘿!那可是我大杀四方的利器哟。”
捻着兰花指把筷尖吮过后,又插回了盘里。
“哼。”
看板嗤笑着摇摇头,又送了口盐菜到嘴里。
…………………………
很快,人都散了去。
都是有工作有生活的,自然也不会继续和他在这儿耗着。
演人都散了,看客也稀拉到零星几个,但他却不想侯着,便找上我来,找上我这个孩子。
找着我,对我吹嘘他那莫须有的法宝,吹嘘他那莫须有灵器。
起初,我是很喜欢听他说的,这些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东西,我都听的津津有味:像是什么紫珏葫芦,像是什么绝,影双剑……云云这般,就好似评书那样分外有趣。
却是,好景不长,日子久了,来回去往就是这么几套,厌了腻了,便不再听他言语。
于此,他便改做讲他的故事,从他幼时修炼开始,到他青年临顶凌风峦,再到他壮年杀上玄机山,又到他暮年……
哦,对,他从没提过他的暮年,应该是编不下去了吧……
这个也是,前些阵子听的有趣了,我也愿意听……直到,他讲起自己的妻儿……
“那你现在,老婆女儿就丢你你个老不死的在这儿?”
我忍不住断了他的话茬。
“不,阿……不……”
他踌躇着,涨红了脸,尚久,没能憋出一句话来。
我仍记得他那时的眼神,我仍记得:通红泛丝的眸子里,满是“那个东西”,形容不来,描绘不出,却是又刻印似的拧巴杂糅着……我仍记得。
那日,他便草草结了账结了账告辞了,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和我提起过他的过去。
别的倒还有,又回到了他那法宝,那灵器,那些个莫须有的东西上了。
“嘿,还是你懂我,小兄弟,”
他搬了云杉方凳到我桌前,一屁股坐下,见我不搭理他,便又在登腿的拖拉声中,更凑近了些。
“上次咱们讲到哪了?柒夜珠还是……?”
“哎哎,那都行,你讲便是。”
百般聊赖的,我趴在桌面上……哄也好,轰也罢,他不到时辰是不会走的,硬着赶他,却又怕他这把老壳子一碰便碎……
他蹬了腿倒事小,但要是让店里染了晦气……
便是,敷衍半身入土这家伙的活计,就被推到了我身上……所以,怎样都好,就让他早点讲完滚蛋……
初夏的蝉鸣和这家伙的絮叨一样聒噪
真是,我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这家伙随便在那个地方……管他哪里,眼一闭腿一蹬一命呜呼岂不快哉。
窗外是夏日午后特有的味道:酷暑,盛日;温热又明丽。
却是有些寂寥……要是少了这贼的妖的老而不死,便更是能享受这和煦的午后呐。
哎……放他任他随他去罢……我又拾起桌上的算算盘盘,盘盘算算来,看了眼正在点数着他柜里晶石的掌柜,强忍着,把我拆散的纸和笔摁在了一起。
呼……
——盘算这事,我向来是做不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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