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红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搁在碗上的筷子重新拿在了手里，【看来这会是个有些漫长的夜晚呐……也行啦，老板娘做的做的这些料理其实倒还正对我的胃口。】
【是吗。总觉得，这才是第一次听到妹红桑你说这句话呢，能喜欢当然最好了。】
向早已备好的茶叶中注入热水，我总算有了这个将冒着热气的茶杯端上给她的机会。【觉得油腻的话就用这个解一解吧，本来这些料理就是为妹红桑做的嘛。】
【在讲我所知的内容之前，我比较想知道老板娘你已经知道了多少‘竹取物语’背后的东西，辉夜那家伙有告诉你什么没有？】
【……不，辉夜小姐只和我聊了些无关的闲话，以及有关你的事情。】
对那夜的经历，最后我弄懂的只有她向我“推销”了妹红这一件事。其他的也就从白泽那儿得知的部分了——那些也不过是翻查一些史书就能轻易找到的东西。虽说成功猜对妹红保密的理由说服了她，但对于“秘密”本身我其实仍然一无所知。【要说的话现在的我就和只知道‘竹取物语’的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呢，所以妹红桑不管想从哪里开始讲都没关系。】
【那，老板娘你希望从哪里开始？】
【呼嗯……因为我了解的只有‘竹取物语’，不如就按‘竹取物语’的顺序来吧。降临人间的月之公主，真的是在被老翁发现藏于竹节之中的吗？】
噗，妹红闻言又忍俊不禁，【那个的话就算是我也不知道了。既然被当成传说，大概是在流传过程中被加上了这么个传奇的开头吧。就算挖尽我的记忆，我所知最初的部分也是从辉夜那家伙引得天下人注意开始的了。】
【……是指从‘求婚’那部分开始？】
【唔，以‘竹取物语’而言大概没错就是了。‘求婚’吗……现在想起来，故事会被编成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啦。那家伙用来吸引天下人眼球的其实并不是‘美貌’，而是比美色更能激起人欲望的东西。】
之前从未有人知晓，仿佛是凭空冒出来一般的神秘人物。有一天，这个岛国上许许多多的能人名士们都收到了来自她的一封信，信末署名“月界公主辉夜姬”。
“汝等对己才能有信心者，可至吾处挑战设下之难题，以长生不老之秘诀作全部破解之赏。此地上人气量才度究竟如何，吾设此局以尽观之。”
那也许是这个习惯了松散与慵懒的岛国，第一次因为某件事掀起热潮。
用“暗流涌动”形容或许更合适些，因为得到消息的毕竟只有有身份的人，信也都是秘密地分送到他们手中，这消息背后蕴藏的可能性之重更使得他们甚至都不敢朝他人声张……总之以结果而言，全国的名族们几乎都行动了起来，争先恐后地跑去朝那个“辉夜姬”求婚。
为什么会是“求婚”？因为那正是月之公主随信附带的内容，要求他们对所有人保密，甚至连相应的说法对策都已备好。也是自然，诸多有身份的名人们对一介女子趋之若鹜，想不被认为是被其美貌吸引意欲求婚都难。
即使没法真的带回来一位妻妾都没关系，在那无比令人垂涎的奖品面前，甚至连身家地位都已不再重要。
“不老不死”
无人不想自己洪福齐天百毒不侵，无人不欲获得那永恒的生命，纵使有家财万贯显赫名声，若早早一命呜呼便也无福享受。对名族们而言这一钩简直就是正中心坎。被强烈的欲望驱使，或是心怀猜疑打算一见庐山真面目，再也有对那信中轻薄态度的不忿，数不清的能人异士们聚集在了“辉夜姬”的难题前。
等待着他们的，是与奖品丰盛程度可谓相称的艰难险阻。
天文、地理、文书、药学、哲辩、财转……所取题材千奇百怪，所设难题也是不拘一格，有时是让人去寻找某模棱两可描述之物，有时又是强迫去完成某项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并在挑战者放弃之后一语点醒以示可行，有时干脆抛下个荒诞至极却又无懈可击的理论让人破解……辉夜姬并没有夸大其词，她的难题仿佛就算榨干人世间自太古以来积累的全部智慧一般，而她面上轻挑的笑容却还在揭示着她的游刃有余。无数挑战者看着前人凄惨落败血气中烧奋勇上前，又无奈地落得同一个下场。
然而不知是不是辉夜姬终究有所失算，即便是如此惨无人道的磨练洗礼，仍然有五个人全部承受了下来。雄厚的家业，绝佳的头脑，首屈一指无所不能的财力，以及身为地上人、身为名族的尊严……一切的一切支持着他们突破重重阻碍坚持到了最后。对这五位人间的最强者，月之公主提出了最后的挑战。
【佛前的石钵，蓬莱的玉枝，火鼠之裘衣，龙头之明珠，还有燕之子安贝……吗。】
【嗯？啊，你是在说‘竹取物语’吗，那个传说在最后的五难题这方面倒是没有被加工呐。】
【……唉？所以说，这些东西难道都是真的——】
【切实存在于世的哟，只不过因为这是那家伙所出最后的‘难题’，所以并不是那么容易能理解的。】妹红夹起又一块滴着汤汁的笋干，放入口中眯着眼细品，【从这里开始，‘事实’和‘传说’就又要分开走一大段路了。】
单从字面上而言，这最后的任务内容倒是不难理解，不再有千奇百怪的刁难辨理，只是单纯的取得五件物品而已。
“西国天竺佛前之石钵，君可取一归来。”石竹皇子领命而去了。
“闻东海蓬莱山上有奇树一棵，以金为干以银为根，吸天地精华为养结五彩白玉为实，君可取一结实之枝来。”车持皇子接下了这个挑战。
对其余三人也是类似云云。对阿部御主人说的是“唐土珍宝之衣可历火浣而弥新，是为火鼠之裘，取一来吾观之”，交代大伴御行大纳言的是“海上有龙，现身即风生水起暴雨骤至，兴风作浪若玩耍取乐，听闻其秘为曾有多人所见之龙头明珠，君取来吾玩之”，最后的中纳言石上麻吕收到的命令则是“燕有子安贝，唯巢中可得，炖烹大补，真假若何吾尝过便解”。所有难题时限三年，到时交答胜负分晓。
乍看之下几乎都是只存在于神话传说中的珍奇异物，若是想化神话为现实，就必然先得了解难题的含义……固守着最后的关卡，月之公主究竟还想从强者们的身上看到什么呢，无人能够知晓，但所有人都在为之奋战。
【所以……即便是这最强的五个人，依旧没能破解辉夜姬的难题吗？】
【我应该已经说过了吧，有关这部分的内容不能去相信‘竹取物语’那个传说。究竟这或许才是她真正的失算呢，还是说她其实就是想看到这样呢……那家伙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千年之后的我们也只能猜猜而已了。】
【难，难道说——】
【嗯，即便是像这样胡来到了神话等级的难题，也被他们真的‘化神话为现实’，统统完美地破解了。】
目指“佛前之石钵”的石竹皇子。
自受辉夜姬之命起便将自己关于家中不出，仅将家臣们派往搜寻天下所有天文、造船、航行有关的古记知识编辑成册送至他处。数月后他将一大叠的设计图纸交给匠人命令他们照样建造一艘空前精巧的巨大航船，单是造船便画了整整一年，皇子登船出发后又是过了一年有余才回到故国刚好能赶上三年的期限。然而他带回来的却并非辉夜姬要求的“石钵”，而是几位深色皮肤的僧人以及大卷经文。——石竹皇子是聪明的人，他早已看出辉夜姬想要的并非什么异国纪念品，而是能够一路无事航至西国天竺并成功返回的出色航行之术。
前往唐土追寻“火鼠之裘衣”的阿部御主人。
语言不通，水土不服，即便突破了这样那样的重重困难，他花费一年时间游遍各地打听到的还是只有稀少几个传说而已。连带那些传说都已经是非常古老，久至此地汉晋时期流传下来的东西了。阿部主人并未就此放弃，他毅然放弃了传说故事，转而寻求史书古籍的指引。然而查历千万字记得来的蛛丝马迹将他引向的却并不仅仅是名为“火鼠”的珍兽，他并没有忽略掉对栖息地点异状的描述，并终于意识到“火鼠之皮”烧而不坏的真正秘密何在。勘探矿产花去一年，研究火浣布的制造又花去一年。在三年期限的最后阿部御主人回到了辉夜姬处，将一件并非取材自珍兽“火鼠”之皮，而是一种名叫“石棉”的矿物织成的衣服满满浸入油污再投进火堆。当他把重又洁白如新的裘衣从熊熊烈火当中挑出时，连带辉夜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得不为之心悦诚服。
立志揭开“龙头明珠”之迷的大伴御行大纳言。
在刮起雷雨时出海搜寻本便危险至极，找到作祟的神龙取得它头上的明珠更是如痴心妄想般的愿望。但既然已有不少目击案例那说明至少不仅仅是妄想而已……抱着这样想法的大纳言坚持搜寻了好长时间，从数不清的险境下侥幸生还，甚至自己都曾远远见到过了那“明珠”，但关键的神龙却依旧不见踪影。既然神龙未曾现身那又缘何见到“明珠”？无数次凝望着雷雨交加的海面苦思不得其解的大纳言，终于有一天仿佛是被那一身响雷劈得醍醐灌顶一般。众人用惊愕不知所措的目光望着他愤然砸掉了每次出航前必会向之祈祷的龙神供坛，并以惜别烈士的心情送他紧接着又一次出航，最后又难以置信地在码头迎来了不仅全身而退还意气风发地张狂大笑着的大纳言本人，仿佛他刚刚手刃了一头神龙一般——某种意义上他的确这么干了。三年期限到着前夕，大纳言挑了一个雷雨天气带着大家上船出航，在所有人都被狂风巨浪吓得脸色发青时他却面色自若地准确预言了那“明珠”的出现，揭开了“龙头明珠”的真正秘密：并非什么龙神作祟，而只不过是雷电劈中飞溅的小滴海水偶然间形成的，被后世称作“球状闪电”的东西。
探寻“燕之子安贝”的石上中纳言。
他本是五人之中最为聪慧的一位，稍作调查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放弃了寻常可见的家燕，而将目标锁定在了在悬崖峭壁以唾液作巢的野燕身上。他是对的，所谓只能在巢中找到的大补“子安贝”指的就是这个“巢”燕窝本身。然而即便答案早已揭晓，想要证明却依然坎坷重重：摸索出正确的处理烹饪方法需要大量的原料，而燕窝本身却总是只在遥不可及的险峻地势才得以寻见采集，是即使重金悬赏都未必有人来干的危险工作，他甚至不得不亲自上阵……三年期限到来之时，有一碗香甜的枸杞冰糖炖燕窝被送到了辉夜姬处，宣告了难题的破解。但将之送来的却并非中纳言本人。他已在最终确认了燕窝的做法后为了取得原料加以证实又一次亲自前往采集，却不慎失手跌入悬崖粉身碎骨。只惜天妒英才，英雄命短，所有人都为中纳言的匆匆离世唏嘘叹惋不已，连尝着燕窝的辉夜姬本人，也仿佛倍感苦涩一般抿起嘴唇微微皱眉。
最后是本该前去东海的蓬莱净土，从珍宝树上折回一根“蓬莱之玉枝”的车持皇子。
他打一开始就没有真的出航寻找的打算，从辉夜姬的难题迷阵中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他早就意识到首先必须了解辉夜出此题目的意图究竟何在。倘若不去拜访传说中的仙岛，便只能从现世寻求同样的宝藏——自己打造一根如假包换的“玉枝”便可。然而既然是难题想要解决自然不会那么容易，即便能找到所有的原料，当世所用糟糕的炼炉也完全奈何不了坚不可摧的刚玉，甚至连要做成根茎的金银都无法完全驾驭……那个时候他终于明白了辉夜姬的目的为何，并和之前一直奋斗过来的历程同样，播散家财、改进测试、超越无数次失败与教训，堵上自己的一切奋斗……他又一次成功了，最后他那在手中的那根“金干银根五彩白玉”的蓬莱玉枝，竟做得与辉夜姬的描述分毫不差，工艺精妙绝伦令见者无不惊叹。
【连最后的五难题都统统破解，这下就算是辉夜那家伙也该心服口服了吧。……那可是万不能小看的东西呢，地上人身上叫做‘执念’的东西。】
也许是因为地上人大获全胜的缘故，讲到这里的妹红似乎显得相当高兴，然而听着故事的我却是半点都笑不出来。这哪里还是她所说的与事实“分开走”啊——
【——这，这简直完全是背道而驰了不是吗！？】
如果妹红所讲的才是真相的话，除去解谜未捷身先死的石上中纳言，另外四人都应该已经得到了知晓长生不老秘密的资格才对。然而“竹取物语”中的对应部分却变成了他们一个个被辉夜姬挫败的经典桥段……即便是经历了粉饰加工的“传说”，我也不认为会与真正的事实偏离到这种地步。【我说的是只‘分开走了一段路’吧？】妹红回答我，【事到如今我也不会还无聊到往话里掺谎，而那个传说会设下这样的结局也是情有可原，不论哪边都没有错。】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很简单，先看到大人们以求婚之名前去拜访，又旁观着他们为解开难题忙里忙外，最后再迎接垂头丧气的他们归来，自然就认为是‘求婚失败’咯。】
【原来如此，不，那不就更不对了吗？这五个挑战者不是都解开了交给自己的难题吗？就算石上中纳言已经逝世无法领赏，剩下的四人不应该——】
【可事实就是如此，解开了各自难题的大人们重聚在辉夜处索要约定的永生秘诀……没人知道之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恐怕正是他们归去时面如死灰的模样，才造就了今日流传的‘竹取物语’。】
最后那四位大人没有得到长生的缘由，变成了真正的未解之谜吗……不，比起那个谜题，一直听着妹红讲到现在了的我其实有另一个谜题更想就在此刻解开，【妹红桑可以停一下吗？有件事情，我从刚才开始就非常在意。】
【唔，是什么？】
【为何这所有的事情，你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之前只记得妹红藏着些好货，却一直未曾发现这件事本身就相当奇怪。作为一个不世出的私生女她所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多得太不符合她的身份了。【……很单纯的理由，一猜就能猜中的。】她轻笑着说道，【我的父亲，传说之中那位打造‘蓬莱之玉枝’的车持皇子……因为无人知晓的理由最终失败，心灰意冷地决定隐居的最后一段在世时间，就是在我的身边度过的。】
【…………】
【我所告诉你的一切，这场‘地月战争’的全部内容，便是我亲耳从他口中听得……很讽刺吧，在最失意最落魄的时候，想起来去找了的最后的慰藉，竟然是我这个连相都不能亮的私生女。】
妹红轻轻苦笑念道，咬着唇用手撑住朝桌面低下的额头，有那么一会我甚至担心她会不会就这么哭出来。回味苦涩的往事，究竟勾起了她何等复杂的情感呢……即便算是并未有幸品尝过父母之爱的我，也能理解那并不是什么可以随意一笑而过的事情，并暗暗决定一段时间里不再去打搅妹红。
【……但是啊，这场战争并没有就这么结束。】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妹红自己先开了口，我惊讶地望向仿佛瞬间恢复了常态的妹红，她的表情又变成了方才讲故事时那样。【辉夜那家伙在重聚的大人们面前究竟变了些什么戏法尚未被人所知，而且我自父亲那里听到的，也不仅仅是有关他们奋战的经历而已。】
【还有……其他的内容吗？】
【嗯，比如说，那个‘长生不老的秘诀’，其实是指她手里的一瓶蓬莱药；比如说，后来连皇帝都听闻而来向辉夜讨要长生，但蓬莱药的秘密却一直都只有算上他在内的那四位挑战者知道；又比如说，传闻辉夜姬突然在某个夜里乘车飞回天上去了，她的遗物被送上那座岛国最高的山上，那瓶不为人知的不死药估计也在里头……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我还知道，身为当时地上最强者之一的父亲，生前以尊贵的皇子身份对我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
【‘不惜一切代价，把那瓶蓬莱药找出来喝掉’。……这就是父亲最后的怨念，时隔千年我都记得那副嘴脸，简直就像假若我不那么做的话，他会化作怨灵诅咒我永生永世一般。就算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想变成那样，于是我就按他说的做了，变成了不死之身，把这场地上人奋战数年捷报频频却在最后一刻被完全逆转的战争彻底化作了无止尽的对峙。】
【……虽然形式并不一定好看，但我觉得，令尊其实也是爱着妹红桑你的吧。】
即使心知插嘴别人的家事并不合适，我还是脱口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毕竟他将这些事情全部告诉了你，而且连他毕生追求的目标，最后也不是送给了你吗？】
【不，根本不是那样……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把我当女儿看过，直到最后都在把我当成工具使用。甚至连带把这些事统统告诉我，都不过是他达成目的的步骤之一而已。】
【可，可是，不死药——】
【那么老板娘我问你，你真的认为‘让我拥有长生不老’，是他因为爱而赠予我的礼物吗？】
【什……】
瞬间如同头上被人打了一棒，意识像被闪电劈中一般麻痹。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厢情愿地理解着这整个故事的我，或许从一开始就搞错了什么根源等级的重要事情……妹红则是叹了口气耸耸肩：【一开始我也是像老板娘你一样认为的，但是……如果真这么想了的话，随着时间流逝无法解释的东西就越来越多了。父亲他们究竟是为何没有得到长生，他又为何反而命我去喝下那药，我一直搞不明白其中含义，就这样虚度了长达千年的光阴……但直到像这样虚度了长达千年的光阴，我才真正明白了其中含义。】
【……………………】
【在这千年的时光中我也见闻过无数人追求长生不老的秘方……该不该说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的呢，途中因为意外丧命或者终其一生抱恨离世，或许对他们而言其实才是最好的结果。】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长生不死带来的并非祝福，而是永无止尽的颓废与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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