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忠诚？
“这种事情你自己也心里有数吧？”
辉夜躺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回答我时眼神并没有对着我，而是望向了天花板。
“我们与艾卡的忠诚无法相提并论，而不同的人类对忠诚的看法也存在着差异呢。”
“……你是说，和松真他们吗？”
“的确是和松真有关的人。前段时间回收了不少他和敌对首领手下的灵魂，作案现场几乎都是狼藉一片，死者的尸体也总是惨不忍睹。凝固在他们脸上的表情，有心愿未了无法继续效忠的愤怒与不甘，有完成任务因此死而无憾的满足与微笑，但绝对不会出现惧于赴死从而怨天尤人的后悔与怨恨。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质疑，这也就代表了他们当初对于自己的首领有着多么纯粹的忠诚了吧？”
所以，忠诚一词在一路走来的松真先生内心占据的重量非同小可。“背叛”二字，绝对不会出现在他的字典里。
最后一丝阳光也被乌云吞噬，一切事物都黯淡下来，我也逐渐看不清松真脸上的表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凭借自己的力量，一步一步探寻可能更加阴暗的松真的内心深处。
“如果不是背叛的话，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艾卡他不是自然死亡的吧？”
“香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被限制住的艾卡用只有我们几个才能听到的声音质问我，但我并不打算回答他。
“是啊。”松真低头看向了路边的草坪，“艾卡如同一名战士，和当时我父亲的部下一同牺牲于枪林弹雨之下了。”
当时的艾卡只是一条普通的毕格尔小猎犬，不会像人类那样思考，更不会说人话。然而松真的描述在我听来却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五十年前，松真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而他的父亲是当时的首领。父亲在管理整个帮派的同时也没有疏忽对于爱子的正当教育与关怀，艾卡便是他早些买来送给松真的。
父亲由于工作繁忙，与松真的相处时间不算太多，而艾卡却是从小陪着松真一起长大的，主人与宠物狗就此结下深厚的友谊便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后来，他们与另一个帮派暗中火拼，在治安还不是很健全的时代下逐渐演变为正面冲突。当时松真父亲的帮派还不够壮大，因此在反复无常的消耗战中逐渐处于劣势，无形之中被彻底拖垮摧毁的可能性也在逐渐增大。
松真虽然年龄尚小，但在黑道背景的环境下早已培养起了危机意识与果断利落的性格，只不过还是保留着小孩子不可避免的任性。为了至少能让与黑道毫无关系的自己的挚友艾卡存活下去，松真瞒着父母执意求两名部下提前把艾卡运送到遥远的地方，部下犹豫再三答应了首领爱子的请求，驱车将艾卡运送到邻市，结果在返回途中遭遇埋伏，再也没有回来。
相当关照部下的父亲听闻此事后毫不留情地教训了松真一顿。在身体的疼痛与内心的懊悔双重锤炼之下，松真开始向一位未来的优秀首领逐渐成长。
几天之后的决战前夕，父亲把松真母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后带领部下走向了战场。双方在乌云密布的天空之下街头火拼时，嘹亮的吠叫穿透了凝重的空气，在重重枪声的交织下显得格外突兀。
“艾卡它似乎是循着微弱的气味跋涉几天几夜返回了居住的城镇，然后在第一时间来到了熟悉的气味最强烈的地方。这些都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
松真表情平静地缓缓诉说着自己的回忆，身后的两名手下听得瞠目结舌。
不巧的是，艾卡正好赶上了两方的现场火拼。刺鼻的硝烟和尖锐的枪声并没有让艾卡感到畏惧，他很快理解了现状，护主的本能涌上心头，连抱怨与悲伤的时间都没有留给自己，从疲惫脱力的身躯中挤出最后一丝力量，犹如一颗炮弹冲入敌阵，用牙齿和爪子打乱了他们的阵型。而当他们手忙脚乱地处理突如其来的意外情况时，松真父亲这边的帮派已经冲了上来，给予更为致命的打击。
最终，帮派赢得了背水之战的胜利，而艾卡则被子弹击中，再也没能站起来。
然后，雨滴争先恐后地落向地面，打湿了艾卡的毛发，与鲜血混合在一起，慢慢渗入地下。由于艾卡的身体原本就很虚弱，身中数弹的他很快就失去了生命，黑色的灵魂从躯体中冉冉升起，并在早已等候于尸体边上的一位身披黑色大衣的男人身旁悬浮着。
“我能赐予你继续活下去的权利，你愿意成为我的宠物，并陪伴在我身边吗？”
黑影围绕着男人一圈又一圈地旋转着。他微微一笑，和黑影一同凭空消失在了雨中。
以上就是艾卡生前的故事，以及死亡的开始。
之后的事情，也是辉夜和艾卡都不知道的。
整个帮派的人并没有快速离开现场，而是慢慢向着艾卡的尸体聚拢过来。所有人无一例外都低下了头为他默哀。
“我们都知道是艾卡带来了这次的胜利，但它自己却遭遇了许多不公的待遇。”松真一步步踏上了前院的草坪，“它的不幸都是因为我一时的任性造成的，生前却完全没有时间对我发泄不满，那么死后它一定相当怨恨我吧？”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艾卡，他只是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松真的脸。
“嗯，我不会尝试去辩解。我把艾卡的尸体带了回来，埋葬的地方不是后院，而是选择了脚下的这块前院的土地。每次出门，我都会想起过去，这样我便不会忘记艾卡的存在，我心中的罪恶感也会稍微减少一些吧。”
“……松真先生！我觉得，艾卡他并不会怨恨你！”
“为什么你觉得是这样呢？”
“犬类的忠诚要比人类更加死心塌地，所以艾卡同样不会怨恨赐予过自己幸福生活的主人！如果他还活着，也许会朝你面露凶相或是大喊大叫，但那并不是憎恨的表现。对于艾卡来说，唯一的要求也只是希望能得到你的一句道歉而已！”
没错，艾卡只需要得到一句道歉而已。当自己被种种原因阻碍不允许产生憎恨和愤怒这种强烈的负面情感时，取而代之的则是一肚子的委屈。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面对老人还是孩子，一声诚挚的道歉总是不会过时的。
“……道歉么？但是距艾卡的死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的话语能传达给它吗？还是说，你就是来替我传达的？”
松真看向我的眼神颤抖着，褪去了往日的威严，完全就和五十年前那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模一样。
受到触动的我用力点了点头。
“嗯，我可以，艾卡他一定会听到的。”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松真并拢双腿，跪在了草地上。手下看到此景立刻上前想要阻止，却被本人挥手拦下。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不要来打扰我！”
“……是。”
他双手放在额前，渐渐弯下身体，直至磕在松软的草坪上。
“艾卡，你不计前嫌为了我们而牺牲，这么多年来我总是心存惋惜，却从来没有好好向你道歉过。我不奢求能得到你的原谅，但是道歉的话语我还是要亲口说出。”
“……”
“朋友，对不起！”
秋风卷着草屑漫天飞扬，我下意识伸手挡住了自己的双眼，透过指缝隐约看着很久都未起身的松真，却总是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和松真先生告别后，我们离开了这里。
“咦？艾卡去哪了？”
“小艾卡的话，松真道歉以后没多久就一言不发先离开了呢。”
“诶——难道还在闹别扭吗？我先去追他！”
“嗯嗯，路上小心，我也先回去了哦。”
“嗯，艾莉卡小姐，今天谢谢你了！”
我丢下辉夜一人率先跑了起来，绕过两个街角终于看到了那个身穿格子花纹外套慢慢踱步的少年。
“艾卡！你怎么先走了？今天的事是我擅作主张，我向你道歉！”
我加快脚步追上艾卡，他勉强向身边我挤出了一丝笑容。
“不用道歉啦，反而是我应该谢谢你。”
一定是还没有从刚才的事情中缓过来吧，变成人形也是为了想要更流畅地用人类的方式思考么？
那我还是不要过多打搅他好了。
“那就快点回家吧，天气看上去马上就要下雨了呢。”
“不……今天应该不会在下雨了。”
听到艾卡用淡白的口吻回答我后，我眨了眨眼睛，旋即对他绽开了笑容。
“嗯！那我们就多散会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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