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面前这位“现任封测负责人”交代了一切。
从这次删档封测的真相到红莲的真面目，他一股脑全都无偿地交代给了兰琳和汪坤皓。这位还挨过兰琳揍的封测负责人交代的态度之恳切，交代的内容之夸张，兰琳和汪坤皓甚至不敢去相信他。
但倘若事实真像他说的那样，那他们面前的这人也真的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方舟科技的股东“大渊”，打一开始就想要操纵整个方舟科技，把原公司的“旧人”当做牵线人偶使唤，好让大渊深藏在幕后发号施令，而遭逢死亡威胁的一千玩家只是大渊向方舟持续施压的棋子，仅此而已。
兰琳、汪坤皓，还有这个金发的封测负责人，此时正躲在螺旋塔后的矮树丛中秘密碰面……假如这个封测负责人说的一些都属实，那么这大厦后院的一大片区域不会有监视和守卫。
看着眼前这个兰琳曾经拳脚相向的金发男子，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现在居然会和一个曾经撕开自己伤疤的人合作，就连他自己都不大相信……
但他更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居然在经历了那般残酷血腥之后，能够和面前这个人席地而坐，商讨对策。
在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之后，这个负责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从地面上抬，几乎是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琳和汪，说道：
“好在方舟科技知道基于直觉信道的检索方式，我们才能及时地找到你们，现在情况才不至于不可救药。”
他们之间的语言通过相式进行了过滤，中文和芬兰语在这里可以互通。
所以方舟科技打一开始就注意到了龙角兽的特殊信道？打一开始就知道这以前玩家中是有人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系的？他俩得以幸存到现在，完全是赖有方舟和大渊的内讧?
琳想到这里，简直感觉自己是捡了条命。
但汪坤皓想不了这么多，他前怨未释，不打算就这么放过这个负责人：“既然大渊制造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们方舟科技当傀儡，那就当好了呀，还能救几百号人呢。”
琳没有表示，尽管他知道就算是因为怨恨，汪说的也太过火了。但金发男子只是比较沉重地呼了下气，把汪坤皓的话生生地吞进了肚里。
“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兰琳道，“你这次肯告诉我们这么多，还把自己的身份也坦白了出来，方舟科技是想要得到光圭球么？”
假如真是这样，方舟科技还算做了一笔不错的交易……
“不。”
既然是这种回答，那就是方舟科技还想交易一个更大的咯？
“我们只希望你们能善用光圭球大典的知识，把这里的玩家都救出去。”
“但是，”琳说道，“难道说即便大渊达成了目的，也不会放过这些作为棋子的玩家们吗？”
“会放过，但也可以说不会。”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负责人说道，“你们会活着出去，但不会拥有过去的记忆，有可能连人格也会被篡改。”
但这样即便是出去了，也一点意义也没有。也就是说大渊不管达不达成目的，都会不会放过他们……
“那么，”兰琳仅仅是想多问一句，“如果大渊直到一个月后都没达成目的呢？”
“他们会把玩家杀光。”
兰琳听到这儿无动于衷，汪坤皓却慌了神：
“怎么会……如果杀了的话，对大渊来说不是扩大了烂摊子吗？而且，而且他们为什么不杀掉你们？你们也是旧人啊！”
“你觉得让一千个人人间蒸发对大渊来说很难吗？”汪的反应有些让金发男火大，“大渊的总长对待旧人是出了名的毒辣，不要指望他会手下留情。对于能杀掉的旧人他绝不手软，我们也只是因为在为亚人做事才逃过一劫！”
汪语塞了，这就好像金发男把一大堆事实做成了乒乓大小的药丸要他吞下，结果却卡在了嗓子眼。
琳闭上眼睛，理了理思绪，道：“我明白了，是不逃出去就根本没希望了对吧？”
负责人点点头，说：“好在大渊自恃相力科技，对方舟科技园区疏于守备，你们在准备阶段会享有极大的自由，但只要出了方舟区域大渊开始追杀时，一切都会变成地狱难度了。”
“地狱难度？”琳似懂非懂。
“先不说亚人追兵的生理指标，他们会调用相力领域里最先进的科技来对付你们，”负责人说道，“希望你们对此能有一个概念。”
“如果被追上了，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吧？”琳面不改色地问道。
“就是这样。”负责人也同样冷静地说道。
兰琳没再说话，陷入了思考……
汪坤皓看着陷入沉思的兰琳，再看看随之三缄其口的金发男。大厦那边绽如红莲的肉体还没被清扫干净，这边刚刚却又得知了逃生希望渺茫。汪的脑海中开始放电影一般过出许许多多的场景来，从玻璃雨砸进人群到自己的胸膛被破片弹开出大洞。这些场景化作幻象，幻象化作恐惧，恐惧化作莫名的愤怒，而愤怒在汪的胸膛中酝酿。
兰琳有时真的镇静得过分。
没错的，琳有时候觉得自己故作镇定的能力真是超一流，譬如现在……他觉得自己的情感和面部有着一段遥远的距离，这距离足以让南极的山峰出现在北极的冰盖上。这大概是托那帮永远在嘲笑他那伪娘般躯体的“爷们儿”的福吧。尽管他不知道这帮爷们儿，在看到玻璃碎块切碎人体时表情会有多精彩。
兰琳对自己的镇静火大。他为自己在看到这么多人在眼前活生生面前切碎而保持着镇静而火大。但他人的死有时候已经没法刺激他了。这大概也是那群纯爷们赐的福吧……背负着一副伪娘躯体，终日在偏见和歧视的黑暗狭道中前进，早已足够让他看见比玻璃肢解人体更为恐怖的东西，以及让学会如何捧着信念的微光匍匐前进。
而他为自己找到的信念，就是兽人——亚人。
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这些形体上倾注了怎样的期待，但每当他自诩为一个兽人时，他都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动力，看到渺茫的微光。
这些已经是陈年老账。兰琳早已匍匐出了黑暗的隧道，然而这印记却早就烙进了琳的发肤身体。而他此行的目的，正是检验自己对自己所自诩的角色，身为一个**人，或者说是兽迷，对那些模糊动物与人界线的形体理解有多深刻……
但事到如今，他还在面对着这些亚人或者兽人形体乞求着什么理解，什么信念，什么信仰呢？！亚人，竟是对人类‘能杀一个杀一个’的种群。此时此刻的他，真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一种怎样的表情去面对这些亚人们，而整个兽迷群体——那上百万个因为不同原因爱上兽人的人们，又会以怎样的表情去面对这真切得近乎过分的残酷……
恍惚之间，兰琳仿佛听到心中的什么东西碎掉了。
又恍惚之间，兰琳仿佛目睹了一座通天大厦在血色残阳下轰然倒塌，无人生还，而他无能为力……
他恨透了此时此刻自己的镇静。流泪、咆哮，此时已经却已经不是属于他的行为，他只是近乎坚强地承受着这一切，不论是生命陨落的恐怖还是信念崩塌的剧痛。
但兰琳心中似乎还有一丝侥幸的微光。他问道：
“那个……把人类能杀一个杀一个的做法，只是大渊的意念吗？”
负责人不置可否：“我不清楚，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亚人对人类的仇恨，也许远远超乎你们的想象。”
“那能告诉我亚人的历史吗？”
负责人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只有自己去问他们。你活着从这儿出去，然后亲口问个明白。”
而这时，汪坤皓再也憋不住自己的怒气道：“你居然还有闲工夫管亚人的历史？！”
声音不大的，但依旧听得出来，汪只是单纯地拿兰琳当成出气筒而已。兰琳依旧不动声色地接下了这一击，并接着说道：
“那么方舟科技能不能为我们提供一些便利呢？”
“很遗憾，我们做不到，”负责人说道，“我的受伤让大渊有机可乘，让他们把封测负责人换成了自己的人。园区内的一切事宜都是由封测负责人全权掌控。方舟科技就算想要介入，也会被大渊回绝掉。”
“我明白了。”兰琳说道，站起身来，“那么能不能请你继续协助我们监视大渊的动向呢？”
“这当然没有问题，只要你们不嫌弃方舟科技所看到的东西很有限的话。”负责人说，“一旦有新的发现，我们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那么，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了吧。方舟科技能为这次行动方舟科技能够提供多少种地图？”兰琳问道。
“很有限，我们只能提供大渊在芬兰的布防图，这对你们着重突破防御薄弱区域会也许很有帮助。”
“现在用蓝牙传过来吧。”
“不行，那张地图没在我身上，今天晚些时候我会通过龙角兽信道转交给你们。”
“但是我们都没法保证龙角兽信道的保密性还可不可靠。”
“那地图碰面转交危险系数更大，你知道么，”负责人道，“现在整个方舟科技都被置于大渊的监视之下，如果不是脸上的伤，我根本没法跟你们见面。通过互联网匿名的方式传给你们怎么也要安全得多。”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兰琳同意了。
“放心吧，我们方舟科技怎么也和大渊打过好几年交道了，他们会怎么办事我们一清二楚，”负责人说道，语气中既有苦涩，也有自豪，但更多的是在宽慰，“亚人们不会怎么在意被他们圈养的旧人，即便是棋子也是如此。但就像我之前说的，一旦出了园区的门，就什么也不敢保证了。”
“我明白了，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么？”兰琳说道，站起身来。汪坤皓看着兰琳，郁愤未消的他眼神里有嗔怪的味道。
“没有了，”负责人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以后的联络，就让龙角兽充当中介。”
兰琳点点头。
“该走了。”兰琳对汪坤皓说道。汪本要发作，但看到琳已经转身离开，自己也只好强忍着怒火，追了上去。
“所以你就这么和那个家伙合作了？”汪坤皓几乎是在责问道，高声的，丝毫不在乎负责人或者大渊的眼线会不会听到。
“嗯。”琳的回答很简洁。
“别告诉我你都忘了，他对你所做的事情，以及他对那些死去的人做的事情！”
兰琳没有回答，只是想着尽快离开后院这个容易被猜疑的地方再说话。汪也没再说话，他们来到螺旋塔前。在那里，依旧横尸成片。
琳在这时开口了：“我怎么可能忘。但你还想要这剩下的人活下去吗？”
汪坤皓嘁了一声，大概是以为即便是求生这种事，也要分清结盟的对象吧。兰琳可能成了他心目中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兰琳不怪他。他不可能去苛求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捧着信念的微光前进，而对生与死失去了一半感应。“捧着信念的微光”，这在以前也许只是个比喻，但现在，却成了真真正正的“微光”了。
“所以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汪坤皓不冷不热地问道，但琳听得出他已经慢慢冷静下来了。
他俩都属于那种神经大条的人呢。
“先从各个逃跑小集团入手，把他们组织起来吧。”
“怎么组织。”
“就给他们说我们知道突破认知压制的方法，”兰琳说道，“但如果没有全体玩家的通力合作，我们是逃不出去的。”
“假如他们不信呢？”
“那就小小展示一下我们的相式吧。”
“就不怕被告密？”
“所以才从逃跑小集团入手组织起来，让他们互相之间有个照应，而且，”兰琳转过身来，直勾勾地看着汪坤皓，说道，“在发生了这种事之后，还有多少人有心思告密？”
汪坤皓微微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兰琳转过身去，看着眼前这残酷而又让人感觉说不出来的奇怪的景象。破开的湛蓝云洞之下，清冷夏日的金阳遍洒。鲜血、尸块和碎玻璃在大厦的广场前蔓延，浮动着粼粼金片。那些像是coser的家伙正忙着把清理现场，园区入口处，一架推土车试了进来。
血腥的尸体和湛蓝的天空、灿烂的金阳结合在了一起。这大概就是现实对人的作弄吧……哀伤时没有阴雨，欢乐时没有阳光。
现实有时候真是不可理喻而又牢不可破，但兰琳他此时此刻站在这里，握着几乎成了灰烬的信念，不成是为了突破这一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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