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虫子。”
我看到这里时，心不由地一悸，把手上的书一下合上丢到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啊，这么扔书会疼的。”对面的女孩似乎有些不满。我暂时没有理会她，书的内容剩的不多了，我抬头看着窗外想休息一下。
我所在的绿藤高中阅读社，位于多功能教学楼五楼右侧靠西的角落。原先是旧图书馆的一间小阅读教室，自从把旧的图书馆翻新，打通了四楼和五楼的房间之后，阅读区增加了不少，这里就空出来了，现在又从一间空置的杂物室变成了阅读社的活动室。
当然，这些是我来了之后小满告诉我的。虽然也是绿藤高中的学生，在此之前，我对本校区完全不了解。就像我不了解为什么明明是高中学业正重的时候学校会鼓励学生建立社团，不了解这个看起来毫无作用的社团为什么还能生存下去并且从校方批到一间活动室。本来绿藤市也不是什么发达的地方，在高中办社团活动更是闻所未闻，又不是动漫里的日本高中生。我们有的，本应该是无休无止的习题和考试，然后等待着高考的到来。
“这里除了名校的升学率以外，还有一个素质教育作为卖点的啊。校长先生在这点上一直是很有追求的。”在我第一次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小满是这么回答我的。
还有一件十分古怪的事情，就是这个社团的名字。
不谐和阅读社。
很容易就被人看成了不和谐，虽然是这样的名字，但是可供阅读的书完全不像想的那么不和谐，大半的书架被那种一看标题就无人阅读的旧书占据，让人感觉这社团的名字完全是一种骗人的噱头。
标题党，这是我的最初印象。
“这里算是学校最古老的学生社团之一呢，不过名字好像经常会换，至于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好像里头有什么故事。”想起来小满第一次介绍的时候这么说，像是要极力引发我的兴趣，把秘密两个字特意加了重音。但对我来说无所谓，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升学率什么的，社团什么的，我都不在意。
我会留在这里，很大程度上因为我挺喜欢这个房间。
每当傍晚太阳下山的时候，夕阳的光就会慢慢地流淌进来，把房间染成一片红色。房间楼层也算高，从窗口恰好能看见夕阳一点一点没入远处的山下，有一种颓唐的美感。角落里堆着放杂物纸箱摞得很高，随时会有塌下来的危险。贴墙靠着的旧书架上放着不知从哪留下的书，顶上也全是纸箱列成一排，空出来的位置是一扇不常用的偏门。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木头大桌子，除了对着正门的方向摆着一台老旧的台式机是社长的固定位，还特意配了一张转椅以示尊重，其他都是旧的木头靠背座椅，摇摇晃晃像是快散架一般。或许是因为曾经被当做杂物室，房间里的空气中时不时会有一股说不出是什么的味道，但是却十分干净。
它处处都与教学楼其他房间整洁、明亮和充满现代感的装饰不同，像是在不停变化的洪流中遗留下来的孤儿一样，有一种脱离了时间的错觉。
没有人会想要接近这里，就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样。
所以我喜欢。
我在桌前伸了伸懒腰，靠着的椅子发出吱呀一声不堪重负的叹息。
“看完了？”小满听到声音终于又有了反应，脸躲藏在立着的书背后。深色的封面上大半只眼睛对着我，跟写在一旁的书名一样，充满恶意。她保持着类似蹲坐的姿势，不知什么时候脱去了鞋子，双脚停在椅子前方，校服的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白皙的纤细的手臂，小小的手扶着直立摊开的书本，整个人似乎都蜷缩在椅子上一样。
也就是这种身材比较娇小的人才能保持这种姿势了，虽然一个女孩用这种姿势并不雅观，不过她显然不在意的。不知是不把自己当做女的，还是不把我看作男的，我想应该是前者。
如果是夏季的短袖制服裙的话，现在这个姿势大概就是一片春光了吧。我这么想着，可惜她是一身春秋季的校服外套，明显宽大的外套罩着，什么春光都没有。
“看哪了？”因为我没有回答，她终于抬起眼睛看我，半长的学生头发型感觉十分的清纯，藏在蓝色细框眼镜的后的眼睛闪闪发亮。看起来就是个单纯乖巧的优等学生的样子。
“啊？”我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身上，险些被这个问题吓到，发现她是在问我手上的书，才安下心，慢吞吞地回答，“你们是虫子。”
“啊~~让人感觉震撼吧。”小满一下激动起来，“《三体》里这一句算是名句呢。对在地球上傲慢人类的讽刺，带着一种更高级文明的蔑视。我最开始看的时候完全被这句话震撼了呢，忽然感觉到人类其实是如此脆弱和渺小。不过这也立了个Flag啦。同样的感觉还有之后的水滴，感觉就像看到在宽广的宇宙里一滴水滴在漂浮在那，那种安宁在之后的悲剧之前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尤其之后看到丁仪那一句‘傻孩子们，快跑啊！’的时候，忽然就止不住地想哭。还有……”
“停，你又剧透了。”
我赶忙打住了她。小满嘿嘿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吐了个舌头。
“我很喜欢那一段的，你一定要看啊，一定！”她又重复了一次，目光炙热。
“……好。”
我最招架不了这样的眼神，只能无奈的回答。她为什么一直会有这样的眼神呢，眼里有对一件东西的喜爱的狂热以及活着的喜悦。不像那些人，眼睛里平淡的如同一口枯井，对一切漠不关心，没有一丝的光亮。
不像我这样的人。
“其实，我更喜欢幽灵倒计时那一段。”我的手停在封面上，一片橙红的光下，有一人转头看着身后的星球，不知为何让我觉得有些寂寞。
“不害怕？”
“嗯，有点震撼。”
“因为整个宇宙都为你闪烁带来的那种画面感？”
“嗯……”
我不是想象力丰富的人，但看到的时候，头脑里冒出了我站在夜空之下，看着整片夜空出现了闪烁的倒计时时候的感觉。就像我无数个夜晚偷偷爬起坐在家里的窗台上，居高临下看着灯火辉煌的城市和一片漆黑没有星星的夜空一样，有一种莫名的孤独感。
随手又翻到后头，书里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本书……不是图书馆的吧。”
我记得小满说过阅读社的书大部分是学校图书馆翻修后淘汰的，剩下一部分的来源就没提到了。
“你怎么知道！啊……上面没有藏书标签。”
“是社团里的人么？”
“嘿嘿，这本书还有点故事呢，你肯定猜不到来历。”
小满忽然露出狡黠笑容。
“如果猜到了呢？你给我钱么？”
忽然想起来这个月的生活费似乎快不够了。
“诶~谈钱多伤感情啊，就当思维锻炼好了啊。”
小满微微噘着嘴，然而其实我们并没有什么感情值得伤啊，我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不过如果说出这句话她大概会露出受伤的表情吧。反正我也是没事翘课来的，打发时间也未尝不可。
“反正没有标签，最后没有藏书印所以排除了图书馆之后，这种三部曲的丛书只有第一本，看起来也不像是社团自己买的，再说这个社团应该也没钱买。书挺新，不过不是最近出版的，应该没什么人翻看，但是折痕很深，中间有几页还几乎脱胶了，看起来是一直被压着的，而且中间这里……”
我翻开之前看到的一页，把上头有一些奇怪的痕迹指给小满。
“摸起来有点像灰尘，但就这里有，像是个拇指印。这个应该是粉笔灰，书是上课被收走的书后来没还回去的么。”
“谷雨挺厉害的嘛！”一脸崇拜的小满让我的自尊心有了极大的满足，“但是错了。啊啊，亏我还期待能听到什么精彩的推理呢。”
她故意做出失望的样子等着看我的反应，但是自己没憋住先笑了出来。
“其实前面的都对啦。就是上课偷看的时候被老师收走的，不过期末的时候已经还给我了。只不过我后来直接买了一套珍藏版的，这个就送给他们了。”
“你的？”
“是啊。”
“那……”我从最后一页抽出了一张写满字的纸条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本来只是有些好奇地想知道书的由来，没想到主人就在我面前。“这个也是你的咯？”
普通的纸条，应该是上课时候开小差的杰作，两种不同的笔迹可以判断出身份，另一个似乎是个男生的笔迹。其实没什么有意思的内容，但是字里行间的对话有一种颇为暧昧的感觉，莫名让我有些触动，不禁让我恶作剧的念头顿起。
被我发现了秘密的小满没有我想象中害羞或者气恼的模样，反而露出一副有些怀念的神色。
“被发现了啊。好怀念呢，青春的回忆。”
小满忽然捂着脸说，很快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端正坐好，“既然被你发现了，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同志了。”
这好像是纸条上的第一句。
“喂！”在这个场景下她说出这句话颇为暧昧，让我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你也还是高中生吧，怎么跟中年人说话一样。”我小声嘟囔，抬头撞上她灿烂的笑容。对这个女孩我是真的没有办法。我匆忙把纸条收好，不顾她因为恶作剧成功发出的笑声，只是想躲开她的目光，推开椅子去了走廊。
放学的时间，操场上学生三三两两结伴离开，远远看上去，移动的小小的人头，别无二致的校服，每个人都一样，上学、放学，日复一日地重复。
——“你们是虫子。”
我又想起了这句话。虫子么……或许吧。小小的人像蚂蚁一样，每天固定的路线，忙忙碌碌地重复昨日的事情。如果真的能以另外的角度来看待人类的话，人类本身和蚂蚁大概并没有什么不同吧。不，说不定还不如。
但是虫子，会因为自己是虫子而觉得痛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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