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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伦西塞历1335年春

瓦伦西塞王城,妖精王赛米娅女王撵下。

仪仗队的吹号手伴着台阶绵延到宫殿门外,女王陛下正在一个个接待功勋标榜的将军和战士。其中有长耳的妖精,魅惑的鬼姬,以及平庸至极的人类。为了彰显这是一场共同享有的胜利,各个种族汇聚一堂。

“莱西亚,授三等勋爵。”

“科尔巴图斯阁下,授二等伯爵。”

“圣辉骑士团团长贝尔洛伦,赐闵德尔徽章,晋殿前御卫队队长一职……”

行伍八年,职位资历足够,这项闵德尔徽章将由女王陛下亲自授予。庄严的乐声奏起,礼官恭敬地呈上玉盒。永葆不老青春的赛米娅缓缓起身,面对跪在阶前的盛装骑士,她无比神圣地拾起徽章,微笑着以那纤长五指将徽章佩戴在骑士左肩。

“帝国为你自豪,我的勇士。”

语气柔和得过分——这是她自认为分内之事。

“帝国……真的会为我们自豪吗?”

骑士问了个蠢问题,他居然在最该挺起胸膛接受殊荣的时刻,喉头打颤。

“当然。”

女王殿下不愧于王族的见识,稍微一怔之后,她试着把手缓缓落在他的肩膀。然后用她的信任放下这个男人的戒备。

“卡纳香儿在战火洗礼中饱受摧残,如今由尔等力挽狂澜。带着万分歉意来讲,能让作为上位者的吾由衷自豪的,只有忠诚于我之‘军队’;真正为尔等自豪的,恐怕非父母亲人不可。他们寄托于汝身的希望得以伸张,从眼眸中嗷嗷待哺的孩童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支柱,遑论生死,皆戴荣耀。这样众多的期许换来的回报,才能称得上是帝国的自豪罢。”

如此发言大获成功,庞杂的人群即使用扩充魔法也无法顷刻遍及,留待口口相传之后,山呼海啸的浪潮才渐渐将两人吞没。届时女王陛下这个帝国最逞强的女强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战争的残酷哪能凭靠个人的嘉许化解?赛米娅女王自继位起便掌握帝王的统治奥义。既然没有可以指引的前路,仍有一条路可以选择——回顾前路。很多战士倒下再不复生,更多人感到疲惫。

赛米娅在帝王之路还没走出几步,但她是个有野心的女人。

“至少要好好完成授勋仪式。”她将是这个国家最后歇息的人,但没人能妨碍她拖着疲惫之躯欣慰地看着她的子民,从那些受她鼓舞的年轻脸孔上得到些宽慰。

——“让那个懦弱的女人滚下台!”

——“这个不识时务者在她的花园中喝咖啡、浇花还有做那春秋大梦——她要从来不易的险胜中榨出血汗!好养育她内心滋生的恶魔之种!”

战争的初期她没能占得先机,于是饱受诟病;防卫战后的反击决定一样被人抨击不断,她那时被认为不具备统率全国的资格。现在,站在敌国的首都——整个瓦伦西塞最为森严的地方,每个人都在根据她的一举一动行动。微风,带着柔情蜜意抚摸她的鹅颈;她从淡淡血腥的空气中,萃取甜美。

骑士先生没敢轻举妄动,这让赛米娅女王有些好笑。她记得这个贝尔洛伦家的骑士,甚至,记起了一百多年前,自己曾经深爱的一个贝尔洛伦男人,大概正是那段真挚到愚蠢的感情令她将“贝尔洛伦”这个姓氏铭记。

“你……知道霍哈拿芬·贝尔洛伦吗?”

女王忽然轻声地问。

因为完全不认为对方能知晓,所以采用“知道”而非“听说”来强调内心的希冀,但一时间又觉得“知道”这个词拿捏得相当生涩。

“霍哈拿芬·贝尔洛伦是谁?”

这样的询问急切地传开了。

——“不如先问贝尔洛伦家有谁知道这个问题吧。”

理性派的求索。

——“世代是‘妖精的骑士’吗?”

令人一下子升腾的沸点。

——“你从哪儿听闻到的呢?”

随之而来的深切质疑。

如同海浪的翻转波动,问题与反问循循渐进。最后人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为什么女王陛下提到了“霍哈拿芬·贝尔洛伦”呢?

那是我曾经可以为之抛下一切的爱人——女王把这句话压抑在喉咙随时可以释放——只要面前的骑士给出肯定的反应,哪怕仅仅是这个人若有似无地含糊答应,又或者如同应付似的胡编:“我的……曾曾祖父……呃是曾曾曾祖父应该是这个名字。”

她就会赐予他享之不尽的荣耀。

那无数回的追忆,光是幻想就泛起兴奋:梅苏加西亚的集市上,一位因为头一次购置装备而将资金全数投入盔甲的笨骑士,正在为没有头盔就不能上阵的铁则懊恼;而年轻的赛米娅——无忧无虑的美貌少女充盈着好奇,反复经过他身侧,恶作剧似的逡巡。出人意料的,笨骑士尽管注意到了女孩儿的行动并非善意,仍冲她微笑。他花了很大功夫想起什么似的,跑去街角的花店,拿仅剩的零头给她买了一束时兴的“拜兰尼香榭”。

任谁也想不到赛米娅女王陛下藏匿的心事竟如同小女孩儿的布偶一般,幼稚。可她果真为一件触及心灵的轶事,心动了百年之久。

她身居高位,从容地置身于重重目光之下。民众亟需抗击侵略的决心时如此,决然发动反侵略战争时亦是如此。

而今抛开时间的剥削,她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除了权利之外,是否世界仍有与她联系的存在,哪怕属于虚假的回忆也好;所以她放轻目光,生怕惊扰到“骑士贝尔洛伦先生”;一边恨不得把话从他喉管里掏出来似的瞳孔,注视着他……

茫茫然骑士摸了摸胡须,一个月没修理,觉得有些长了。转念一想,又为这纯粹时代差异的审美感到荒诞不经。在此关头,贝尔洛伦先生突然像是认识到了局面的严重性——这将是一句决定前程的回答,他神情认真了起来,以不可质疑的确信度公布事实般的,推出了这句话——

“那是个因为没戴头盔摔死的蠢材,陛下。”

刹那间,被时间剥夺的真相显露出来。令人反胃,窒息。

赛米娅皱紧了眉头,脸上划过可怖的扭动。

忽而,又变成了和蔼的笑脸。

“我该是记错了那人的名字。算了,贝尔洛伦团长阁下,说说你自己的故事吧,听说以你为首的骑士团战至了最后一人?”

虽然是个笑话,但没人敢笑。

血红色的礼裙终于浮现涟漪,她收回了纤细的手,像是某种连接灵魂的仪式被打断般。女王亲卫未等陛下下令就持戟上前,四人几乎将贝尔洛伦死死压住。职责所在,毋庸置疑。

贝尔洛伦的脖颈完全冲着地面,眼看如果不愿意拿脸着地就要趴伏。他凭借毅力顽强地抗争,饶是四名亲卫也没能让他彻底屈服。

大多数人没及时了解发生了什么,之前被纵容的传话此时却已失效。偌大的场面寂静无声,人们只是关注着骑士和女王,这种微妙转折还未能解释一切。

“你是唯一的背叛者,团长阁下。”

女王开口宣判。

“要死了么?”

骑士心底传来并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呻吟,他远没有真正的贝尔洛伦成熟。因为与本时代相去甚远的个性,他只是随口说出自己的感受,哪料得顷刻须得面临女王致人死地的怒意。他脸上挂着不太正经的笑,拿后来的话说“就像个邻家男孩”,实际上是只有极度自卑者才会露出的恶心笑容。

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穿越者的话,会被照顾吧?但如果不是抑或有其他限制……这就是笑容变得勉强的理由。

奇迹没有出现,赛米娅维持着居高临下的仪态。

“根据叛逃者同伴的数量决定罪孽大小,帝国的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吧?”

“诚如您所言,陛下。”

“那么贝尔洛伦团长阁下应该量罪几何呢?”

“这个……”

官员目视贝尔洛伦胸前的纹章,典型的太阳鸟式团徽,他总觉得很熟悉却没法仓促从嘴边流出。对了!不妨从品级入手,太阳鸟式团徽一般只有两百人的骑士团规模,可惜在上万人的大战役中时常有战损过大因而临时拼凑重组的现象。

他面露恐惧地向他人求助,因为女王是不会允许他翻阅卷宗的,且时间与他作敌,一旦超出陛下底线,他当场会惨死也说不定。无人相助,求生本能令他在危机关头又挤出一条思路——想活下去只能欺骗女王!

“果真剩余数人的状况其顶级罪名是——财产充公但不剥夺头衔,好使其戴罪立功;至于仅剩一人这种极为罕见的状况……)

(法典那一页上写的应当是无罪?居然白纸黑字写的是无罪!等下,拼死战斗到最后一人才选择逃跑,确实也无法定罪吧,反而应该有功?不!女王陛下她刚才说叛逃,那么无论如何也是死罪了吧?)

官员抓住了这根稻草,火急火燎想要表达出来。

——“团长是你吗!是贝尔洛伦团长您吗?”

比官员更为迫切的声音从四人之一的面罩中传出。

那名亲卫一下子收去架在贝尔洛伦身上的长戟,揭下面罩,露出一张略显稚嫩的脸,以及能尽可能使贝尔洛伦感到宽慰的表情。

“你是卡伦?”

贝尔洛伦身上刚去掉四分之一的力道,便一下子脱离掌控。他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毫不迟疑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您还记得我?太好了……请告诉我们真相,贝尔洛伦团长!贝尔洛伦团长绝不是那种抛下大伙独自逃跑的懦夫!”

另外三名侍卫早就想连同后来跟上的亲卫将两人尽数拿下,但事情的变化非但让官员目瞪口呆,就连女王陛下本人都似乎专注得忘记了安全问题。年长的侍卫看出端倪,不动声色地,制止了其余意欲尽职的亲卫。

“我令你失望了,卡伦。”

贝尔洛伦显得很平淡。

在那“绝无可能”的惊愕反应下,贝尔洛伦继续说道。

“最后一战中,我们,还有其他三四个骑士团,被安置在城门,三五十步以外是城墙上的强弓硬弩。情势很艰苦,即使瓦伦西塞人从咱们国家一路败退到自家门口,那里——我是说城门,依旧零零散散布置着瓦伦西塞最后的施法者和魔剑士。不到七百人的我方,对上三千名怀着以身殉国之心的残存精锐,地形不存在优势,你能想象吗卡伦……”

尽管可以粉饰的环节不胜枚举,贝尔洛伦的语气从始至终毫无波动,这也是包括女王在内众人仍旧平静聆听的原因。

赛米娅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兴许她没法为上一个贝尔洛伦挽回声望。因为这次的贝尔洛伦表现得根本不像个小伙子,她记得这个人上台时畏畏缩缩像个逃犯,后来的模样既空洞又浮夸,现在又像一滩快要流干的死水。

“他的言谈或许会陷我于不义……”

“——我们成了弃子。”

“闭嘴!无礼者!你知道冒犯女王陛下是什么下场吗?”

一时间设想便成了真,仓促间,女王身旁的官员再也没法坐视。他激烈地呵斥,试图在气势上先声夺人。反观贝尔洛伦:摆脱背上的兵刃以来,总给人风平浪静的观感。其实除了战士的本质未改,卡伦认识的那个团长早已是另外一个人了,一个无法也不愿见容于此世界的过客,这事只有他自己清楚。

“我们突破了城门,弃子由此见到了主人,那个皮埃尔国王。”

“你!”

被堂而皇之忽视掉的官员,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

“我不记得那时身边还剩下多少自己人,可佩奇说他去对付皇家骑士,鲁文则愿意奔袭远处的施法者;他们俩一个是重装步兵,长戟塔盾,另一个则是灵巧的弓箭手。我料想佩奇大概要被割上许多刀,鲁文即使偷袭成功也该被其余杂兵绞杀。从当时的局面来看,我们闯入大殿的时机的确相当出其不意。没时间想,直觉上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运气好的话可以给我单挑国王的机会。”

一番话简直封住了所有人之口。

敌对国王的落幕成为事实,还是上个月发生的事。人们没法忘记当时的心情,而这一番话使得它更加难以言喻。旁观者眼中,引发女王震怒的罪人形象一去不返。这个没人知晓姓名的骑士团,以及她仅剩的团长,足以令大多数人眼眶湿润。

“——我没想到那个人的武力竟然与我不相上下,他绝非是某个只晓得扼腕叹息的老家伙。剑术地道不说,偶尔带着苍白脸色释放名为“水刹”的魔法,打得我浑身淤伤。能看出来他在倾尽全力,且英雄迟暮前还有望把我这个无名小卒拉下垫背。大剑沉重,那是比我手中家伙事更优越的兵器。我很快处于劣势,皮埃尔却一直在慨叹。他赞扬我剑术出众,于是我以为那慨叹大概是为我惋惜。我对我说,别放弃还有绝招……”

“——年轻人总自以为是耍弄的那种所谓‘绝招’。即是在连续被动格挡中积攒筋力,最后寻找间隙,以经过训练的特殊角度全力一击的攻击。这劳什子绝招没帮我赢过哪怕一次至关重要的战斗。因为被动之下的格挡只能越发被动,蓄力的反击要不就是容易被看穿,要不就是力道不够,毕竟果真有足以致胜的实力的话,直接用来累积优势不就好了?唯一的取巧点在于特殊的角度,不过极容易出岔子……总之,我使用了绝招。然后……它奏效了。剑虽然卷刃,仍然刺入皮埃尔胸膛少许。我该拿什么解释呢……可能他估量得未免过于迟暮,也可能只是单纯的走神了。随后我大口大口喘气,几近于昏厥……”

“你是如何做到的呢,贝尔洛伦阁下?”

贝尔洛伦这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女王为他滴下了动情的泪滴。

女神之泪。

众所周知,妖精族的眼泪极为珍贵,在魔法领域实属圣品。何况高贵女人悲伤的姿态最惹人怜爱,而妖精王的楚楚可怜更是翘然生姿。这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我不知道,他们……如果有谁……在的话……”

贝尔洛伦的平静再也没能掩盖,他啜泣了一会儿,压抑住了情绪。女王见他没有说完,便选择继续聆听。

“我没死是因为唔咕——皮埃尔让他们带他离开。他那时已经快死了,口齿含混不清地不停吐字,什么‘乱’才刚刚开始。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正对王座大睡了一觉,直到醒来时也没人打搅。我醒来看到……”

他鼻子一酸,那股虽不属于他但偏偏发自内心的情感沿着泪腺倾泻开来。

“我癫狂、发疯似地逃离——”

女王的手再次触碰他的肩膀时,发现他早已泣不成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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