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学校放学了。齐冰看了看手表:还差二十分钟静校。时间已经很晚了,他离校比平时晚了将近半个小时。
齐冰没有直接去地铁站,而是溜溜达达地来到了学校后面的麦当劳。现在正值饭点,高峰时段下,麦当劳里有些拥挤,很难看到空位。然而齐冰并不担心,他知道餐厅里肯定有一个给自己留出来的位置。齐冰早就跟她约好了,周一在麦当劳碰面。
“嘿,大冰!在这儿呢!”
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他顺着声音走去。目光拨开人群,他看见了声音的主人——李泠稚。
在齐冰看来,李泠稚虽然属于“佳人”的范畴,但用这种绵软柔美的词汇形容她又不合适。对于这个姑娘,与其说她漂亮,不如说她帅气。
李泠稚五官接近中性,眼角略微吊起,修长而英俊的双眼炯炯有神;头发剪短至脖颈,分头头帘遮住半只左眼;至于穿着,她更是与普通女孩的审美相去甚远,她永远穿敞怀帽衫配牛仔裤,脚下踩着运动鞋,这套装束在高个子的她身上意外的合适。中性的外貌、男性的审美、高挑的个头,再加上言谈举止间流露出来的男子力,她在升入高中后没多久,就成了全校女生中最酷的存在。
然而,今天李泠稚却破天荒地穿了裙子。算上这次,她这辈子穿裙子的次数绝对没超过个位数。反常行为背后的原因,齐冰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看着面前这个跟自己同年级的姑娘正微笑着招呼他,齐冰心里伤感涌现。跟她一样,他当然也没有表现出来。
齐冰随手撂下书包,坐在了泠稚的对面。
“你来的可真早啊,淩稚。”齐冰不觉地回避着裙子和其背后原因的话题。
“我又不做值日。我还特地回家——”淩稚微笑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无人察觉,“算了。你墩了全班的地,累坏了吧?我给你买晚饭了,赶紧吃吧。”
二人本有更重要的事要谈,可他们谁也不愿主动提及。他们心照不宣。为了掩饰这尴尬与不堪,淩稚拼命在脑袋里搜寻着话题;而内敛不善社交的齐冰连找话题都做不到,只能埋首于巨无霸中狼吞虎咽。齐冰感谢巨无霸。
泠稚开始东拉西扯,一会带着他抨击蛤蟆张(冷酷的德育主任),一会又大谈无趣的花边新闻,然而没有一条能激起真正的讨论。最终,淩稚决定再试一次,挑一个方便的话题聊。
“你瞧你,吃得这么狼吞虎咽。不好好嚼消化不了的。”她挤出微笑看着齐冰。然而后者无以回应,只能同样尴尬地笑笑。
预期的目的并没有达成,沉默仍在继续,沉重的空气笼罩在了二人之间。
泠稚脸上褪去了笑颜,一双凤眼耷拉了下来。齐冰狼狈地吃完最后一口。
“我说,泠稚。”正话终于由齐冰开启,“今天晚上要办的那件事……你准备好了吧?”
泠稚轻出一口气,眼神中充满着罕见的犹豫与迷惘。
“嗯。”她点点头。
……
2
齐冰与李泠稚是有渊源的。不如说,是先有的齐冰认识“那个人”,之后才有他认识李泠稚。
两年前,齐冰与泠稚同时踏入高中大门。二人同处一个年级一所学校,却不在同一个班。平时不参与社交的齐冰自然不会结识泠稚,只是平时听别人说过,存在这号人物而已。
齐冰第一次跟泠稚接触,是通过泠稚的妹妹。
在他们俩升入高二时,高一新生自然要来学校报到,而社团招新又恰在这时进行。学校的社团活动相当松散,而齐冰在高一入学时就被损友拉入了一个最瞎混的小社团,最老实的他被推举为副社长的同时也成了社团里唯一一个干活的。社团招新的工作自然也就只有他来忙活。社团开始时还有几个抱着认真活动的心态加入的社员,但现在那为数不多的几个正经人也放弃了,现在他们什么都没有讨论——再加上社团活动时德育老师渐渐懈于巡视——全都是去聊天写作业的。这与其说是在招新,不如说是在忽悠,齐冰是在尽职尽责地把新生们拉上贼船。
在流动的拥挤人潮中,齐冰站在一块展板前大声地喊着,社长(损友)则在一旁坐立不安地颠着腿。展板虽是齐冰用心做出来的,但依旧是所有招新社团中最粗劣的一块。“灵异现象研究社”几个楷体字占了版面三分之一,好像他人只看社团名字就能了解这个社团的内容;剩下三分之二放了几张一看就是摆拍的社员们“讨论”时的照片,完全看不出他们在讨论什么。显然,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块展板很好地展示了这个社团的状态。
社长凑到齐冰耳边。
“我说,冰子,你先在这盯着,我去综合楼厕所抽一根。”
齐冰瞪着眼睛扭过头去,还没来得及制止,损友已鱼入大海般地消失在人群里了。
后悔!齐冰打心眼儿里后悔!后悔当上副社长,后悔上这条贼船,后悔自己初一时把涂改带借给这个沙皮脸;这样他就不会认识这个狗屁混球,不会加入这个狗屁社团,不会当上什么狗屁副社长,也就不会被拴在这狗屁展板旁!
心理平衡崩塌的齐冰,表情也因愤恨而扭曲,嘴里用来吸引他人的吆喝声也多了一股憎恨。这使得本来就不吸引人的本社团展示区更让人敬而远之了。
这时,两条命运线相交了,交点就在这块展板前。齐冰不禁在心中收回那些咒骂的话语:若那个损友还杵在身旁,那张喷着烟味的臭嘴一下就会吓跑面前的天使。
齐冰焦躁的目光越过人群,死死瞪向综合楼方向。他真希望自己的目光能瞪碎混凝土墙,给厕所来个现场直播,让会场上巡回的老师校长好好看看这位社长在干什么。然而,他突然闻到一股芍药花香,令他心旷神怡,近乎狂躁的心情也冷静了下来。
芍药香?学校哪来的芍药?他想。
他马上反应过来,这恐怕是某个女生身上的发香味。这香味使他冷静下来,他在心里默默感激起这个女生。然后他收回目光,发现展板前站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芍药香就来自她。
齐冰以为自己正注视着一潭澄澈透亮的清水,愣了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注视着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也正看着他。齐冰倒抽了一口气。这潭清水里,究竟有着什么?
他没有因紧张而退缩,却克制不住脸红。
“你好,学妹。我是灵异现象研究社的副社长齐冰,对这里有兴趣么?”
“你好,大冰!嗯,灵异现象研究……就是,研究灵异现象的?你们具体都做什么呢?”她睁着大眼睛,歪着头问。
齐冰用手里的小册子拍了拍手,册子上印着“灵媒入门”的字样。
“没错。我们社团旨在从不同的立场出发,以多种角度讨论社会与网络上那些具有超自然性质的事件与问题。有时我们把事件解剖成多部分,将不同的部分当做着重点,开展小型的讨论与研究活动……”
“那灵媒,就是那本册子上写的,灵媒是做什么的呢?”
“灵媒,就是召唤出死者的灵魂。对灵媒的考证,可以说是我们社团最高的成就。”
然后,齐冰就给她介绍了灵媒的具体事宜,包括要用什么材料,对风水的要求,要画什么样的符号,要念什么话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齐冰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高一的时候,齐冰偶然间得到情报,调查采访了一个隐居的灵媒师,还亲眼看见了真正的灵媒。这是灵异现象研究社的最高成就(虽然只有他和被他拉着的不情愿的社长跑了腿),也使他真正相信了超自然现象的存在。
就这样,齐冰在她崇敬的目光中滔滔不绝起来。实际上,他的回答大部分都是编的,但他不知从哪来的这么一股子魄力与口才,竟把一个最浪费生命的社团虚构成一个高端、有格调、有情怀的高档团体。当时,他都不知道自己如此信口开河的理由;后来想想,也许他第一眼看见她的眼睛时,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这么厉害!”在听完齐冰信口开河以后,这姑娘只说出了这四个字。齐冰心里升起一股满足感,他的理智早已被冲淡。
“怎么样学妹,要加入我们么?”齐冰笑着问。
“好啊!”她先是快活地点头,清澈的眼睛马上又带有忧色,“我……我能跟得上你们么,讨论的节奏?你们研究的东西都这么高深……”
“没关系!你这么聪明,肯定比那帮——他们强多了。”“混蛋”二字差点脱口而出,齐冰这才注意到自己有点得意忘形,但已经晚了。
“太好了,谢谢!”她笑靥如花,牵动着齐冰的思绪。看到她转身要走,齐冰下意识的喊住了她。
“嗯?”
“啊……”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齐冰手里的表格滑落了,这才想起来正事还没办。
“对了,加入社团得登记,告诉我你的班级、名字还有qq。”他捡起表格,尴尬地笑了笑。
“我在一班,叫李泠虞,你就叫我泠虞吧。qq号是……”
齐冰先写下班级和qq。
“名字都是哪几个字?”
“三点水加命令的令,虞美人的虞。”
“嗯,虞美人的虞……”
齐冰表情很苦恼,显然不会写虞字,泠虞一把拿过表格,在表格上写下了一个“虞”。“李泠”的潦草粗糙和“虞”的娟秀飘逸形成奇妙的对比。泠虞笑着把表格塞给齐冰,眼神中闪过调皮的色彩。
“那么说定了哦!以后社团活动不许不带我哦!”
“好,我让你变成月亮,让那些星星捧着。”
“原来你的社团都是猩猩啊!那不是成了动物园社了么?”
泠虞给齐冰留下了一个调皮的笑脸。不等他说话,泠虞就钻入人群消失了,带着一串香气。
周围喧嚣的人群沉默了,消失了。齐冰恍惚地望向泠虞的方向,什么也没有。那个名字、那个女孩和那潭清水,仿佛都是刚刚做的一个短浅精致的梦。梦中他邂逅了一眼清泉,泉水流经全身,滋润着他的心灵。只有看一眼手中的表格,他才能判断那不是梦。
虞啊……他发出一阵梦呓。
“‘啊’啥呢?”
一股烟味喷了过来,齐冰扭头一看,损友已经回来了。齐冰瞪了他一眼。
“抽完了?”
“抽完了。这得亏是社团招新,要是上着课呢烟瘾犯了就他妈完了。”他大大咧咧地揉了揉鼻子。
“对了,刚才跟你说话的女生是谁啊?”
“新人呗,”说话间齐冰翻翻白眼,“今年好歹招到了一个新高一,你的小天地还不至于完蛋。”
“哦,那不是好事么?你完美地达成了你的使命,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损友装模作样地拍了拍齐冰的肩膀,齐冰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他当然愁,而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当然不知道他愁的是什么。刚刚,他在泠虞面前把他们的灵异现象研究社吹上了天,可看看这缺心眼的社长,再看看那狗屁内容都没有的展板,现在泠虞已经答应要加入,他要怎么实现他的承诺?
3
没用的,根本没用的。这就是齐冰的想法。
学校对于社团活动,有着很奇怪的规则。新学年开学时,以高二学生为主的所有社团立刻开始招新,而在第一个星期只允许高二进行社团活动,高一新生要等到第二次社团活动时才能参与。齐冰一直不理解这项怪异规则存在的意义(据说这是蛤蟆张的封建迷信所致),可现在这规矩倒是帮了齐冰。
社团活动时间在周五,齐冰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忙碌地奔走,所做的事一言以蔽之,就是“劝”。他找了原来社团的每一个人,费尽口舌地劝说他们不要再在社团里插科打诨,好好完成社团该有的内容,甚至还给那些不好劝的主买了零食。可在社团活动时间,他意识到自己的努力效果几乎为零。从一开始就强硬地不听他的人,依旧聊天侃山写作业;态度不那么强硬的人,看见别人继续插科打诨,也就不再把这个副社长的话当回事;至于那些收了零食的,他们倒是很给面子,也说了两句正经话,但也只有两句,根本带不动氛围,况且,难道以后每次社团活动他都要破费给所有人买零食么?
所以:没用的,根本没用的。他绝望地意识到,从社团的角度圆谎是不可能了。
社团时间刚刚结束,现在已经放学了。借来的社团教室只有齐冰一个人,除了他所有人都离开了。他枕着下巴趴在桌子上,心中充满了懊恼。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了。谁会在这时来敲门?齐冰以为是老师,他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可打他开门后,在门外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人。不,说是陌生人也不妥,这个神采奕奕的女生显然是他的同学,跟他同年级,在楼道里互相看见过对方好几次。
我对这个女生有印象,她好像叫……
“我是李泠稚。”泠稚声音洪亮,向齐冰伸出了手。齐冰迷迷糊糊地和她握了手,抓住机会向她询问。
“李泠稚,你好。我是齐冰。你……是来找我的么?”他困惑地问。
“你是这的副社长么?社团的事务都由你管?”
“对。”
“那就是来找你的了。泠虞也加入你们了是么?”
齐冰惊讶地看着她。
“李泠虞她……你是哪位?是她什么人?”泠稚神秘地笑了笑,齐冰脸上先掠过一丝困惑,然后恍然。
“请问,你的名字里的泠是……”
“三点水加命令的令。”泠稚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是泠虞的姐姐,生日在同一天,刚好比她大一整岁。”
齐冰听完,赶紧把门打开迎这位姐姐进来。泠稚也不推辞,径直走了进去。
“李泠稚……泠稚,”这临时改口是泠稚提醒他,叫她泠稚就行了,“你来是为了……?”
“泠虞进了这个社,我提前来看一看。妹妹的这点事,当姐姐的还是得照顾一下。可惜……你们社的人走的可真快啊。”
泠稚环视空荡荡的四周,眼中一丝戏谑闪过,齐冰在泠虞眼里也见过这种调皮。
社团活动的状态恐怕她已经看出来了吧,不,根本不消看,这个社的不务正业在全年级都是出了名的。他绝望地想。
齐冰烦闷地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扯了张椅子出来,坐了上去。
“如何,大冰,有什么想向我倾诉的么?”泠稚已经擅自改了口。
齐冰意识到自己终于瞒不过去,遂长出一口气,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的困境。在他说完后,坐在桌子上的泠稚惊讶地睁大眼睛。
“这……比我收到的情报还要糟糕啊。”
“所以我觉得已经没救了啊……”
泠稚一下子从桌子上跳了下来。
“不,大冰。这可不是什么‘没救’。让我来帮你吧,不是还有一个星期呢么?” “帮我……就剩一个星期了,这种根儿上的问题,让谁帮都没用了吧。”
泠稚露出自信的微笑。
“一个星期,可以改变很多事。”
泠稚说得对,一个星期能改变的东西太多了,这个几乎是初次见面的女生给了他一个大惊喜。他和泠稚一起去找社团的社员,社员们没有一个不认识泠稚的。大部分跟泠稚很熟,能一起说笑,自然答应了他们认真搞社团的请求;就算跟泠稚不熟,也愿意卖泠稚一个面子。泠稚厉害就厉害在她不是认识的朋友多,而是让认识她的人都尊敬她,把她当回事。齐冰属于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那种人,很少关注校内社交,除了道听途说自然也不了解泠稚,他根本没想到泠稚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此外,泠稚还告诉他,泠虞以前学的东西非常正统,几乎没有了解更没有接触过这种民间的灵怪之物,这也是她想加入这个社团的理由。齐冰投其所好,特地针对网上查不到资料的灵异事物做了充足的准备。
“嗯,比我自己一个人办要顺利多了。真没想到你能这么服众啊,连那个混球都被你说服了。”二人从三班教室走出来,齐冰感叹。
“人各有所长嘛,可能是因为我比较会照顾人吧。”泠稚谦虚地说。
刚刚,二人拜访了最后一名社员:最顽固的损友社长。齐冰清楚,这家伙是最顽劣的,说他是社团风气被带坏的万恶之源也不为过。之前他单独找他时,损友真是一点都听不进去,不仅不收他的零食,反而塞给了他一盒烟打发他。然而刚刚他一看见泠稚出现,马上谄媚逢迎起来,对于泠稚的请求脑子都不过就连连答应。一想到那张堆笑的沙皮脸,齐冰气就不打一处来。
“现在是周四,明天就是社团活动了……大冰,你准备好了么?”
“我?单说我的话,我早就准备好了。我周末的时候特地收集了好多资料,还分了类写了纲,以前活动我都没有这么用心过。”
“是么,那更说明:你很重视泠虞。”
最后的半句话泠稚说的声音很小。齐冰猛地看向她,她双手抱胸,一只手优雅地托着脸颊,看不到嘴唇。齐冰觉得那个优雅姿态后面肯定藏着坏笑。
“不是,我……”
齐冰红着脸刚想辩解,马上意识到自己开口就失败了。这种事永远是越抹越黑,越说不是越没有说服力,最好的辩解就是装傻,“啥?你啥意思?”这种。然而装傻也没用,他的脸早就红到耳根子了。
“原来真的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啊!”泠稚放下手臂,对于坏笑已经不遮掩了。
“你到底……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齐冰——”
这一瞬间,齐冰以为空气都凝华了:泠稚脸上的坏笑瞬间消失,眯着眼睛瞪着他,目光如猎豹一般,声音也变得低沉厚重。齐冰感到强烈威慑的同时心生疑惑,她这是唱哪出?
“我问你个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泠稚依旧沉重地低语。
“问……问什么?”
“为什么泠虞一加入,你就那样急于改变?”
泠稚的目光如同抵在喉咙上的刀子,齐冰不敢撒谎。
“因为,我答应她了……我跟她说了,我们社团是正经社团,活动的时候都认真地讨论。我跟她说了,她也肯定能加入其中……”
午休时间,空荡荡的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人。泠稚朝齐冰逼近了一步,尖锐的目光仿佛割裂了空气,透过他的眼睛直逼内心。齐冰背后已经出了冷汗了。
“嗯,那你这么吹嘘的理由呢?”
“我有点……虚荣心。”他不敢不如实回答。
泠稚又盯了他两秒钟。然后她后撤了两步,灼人的目光消失了。
“泠稚,刚才是……?”齐冰心惊胆战地问。
“哦!人社交在外,总得有一两张面具。刚刚我不过是带了张面具罢了。”她又恢复了平时笑眯眯的神态。
天啊!齐冰算是彻底理解了,为什么这个姑娘能镇得住那么多人。
“我帮你做了这么多事,最后还唬了你一下,你想必有疑惑吧?”
这话倒提醒了齐冰,他从一开始就有疑虑了。为什么这个姐姐这么“尽职尽责”?对妹妹负责固然是对的,可有必要到帮齐冰摆平困难的地步么?还有,刚刚演的这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齐冰吞了口口水。
“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帮我,刚刚又为什么那样质问我?仅仅是为了照顾妹妹么?”
“刚刚我在考验你,你若是回答只想给泠虞摆摆样子的话,我马上就会让泠虞离开这个社团。但你说吹嘘是出于虚荣,而现在的奔走是出于负责人:人之常情,这是令人满意地答案。至于我为什么帮你,为什么做得这么绝……”
泠稚莞尔。
“对,就是对妹妹负责。但你要知道,这种‘负责’比你想象的要深刻得多。也许我将来会告诉你详细的缘由——如果你能继续和泠虞发展下去的话。”
齐冰楞了一下,意识到她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在开玩笑。他本来想多说两句,但泠稚已转身离去。齐冰看见,这时泠稚的背影没有二人初见时的容光焕发,那个背影有一种颤抖着的晦暗浑浊的灰色。
4
一天工夫很快过去,社团时间如期开始。这次社团活动泠稚亲自到场坐镇,她跟老师打了招呼,说是要去互相学习。这是齐冰自上了高中以来主持的最正常最高质量的一次社团活动,八成的人都在认真地完成他安排的内容,剩下两成插科打诨的也能够被制止。光是这个效果,齐冰就感动得快哭出来了。随着在活动中跟泠稚的接触,他发现泠稚并没有多深的城府,昨天的那张黑脸就真的只是张面具,泠稚本身确实是个阳光开朗,会照顾人的姑娘。这提高了他心里对泠稚的评分,同时也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了她影响力的来源。他心里很高兴,懈于社交的自己能有这样一个朋友。
必须承认,整个活动的过程是令齐冰满意的,但在活动之外,泠虞的状态却又让他陷入疑惑的深渊。
泠虞整整一节课的时间都没有看他一眼。齐冰最喜爱的那双洁白的眼,一直都没有看向他。
齐冰在开始时点名,点到泠虞她就低着头喊到;让她当组长,她就看向别处不停摇头;分配话题时,她一句话没说,只顾着盯着桌面连连点头;到最后齐冰在活动过程中直接去找泠虞搭话,她竟把头扭开了!齐冰望向坐在后排的泠稚,泠稚也是一脸惊疑。
这两个星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泠虞的态度,与其说令他伤心,不如说令他无法接受。泠虞对他正常的态度无非有三种:喜爱、讨厌或漠视。喜爱固然是皆大欢喜的,而讨厌或漠视虽然会让齐冰心里难受,但也是理所当然的。可刚刚泠虞的眼神,既不是满不在乎,也不是厌恶鄙夷。她的态度不正常,她对齐冰没有讨厌或漠视,而是逃避!泠虞极力避免和齐冰的眼神接触,她把心灵的窗户封死,企图不让齐冰朝里面看一眼!
终于,在社团结束时,除了泠稚所有人都走了之后,齐冰选择与她正面对峙。
“泠虞,请你看我一眼,好么?”齐冰朝泠虞的背影说,泠稚担忧地站在后面。
“有……必要么?”
泠虞的声音不再欢快明亮,而是像鸟雀受伤落地的呜咽一般。
“你刚刚一直不敢看我的,对吧?看我一眼,一下就行。”齐冰坚定地说。
慢慢地,泠虞转过了身。齐冰感受到整个时空都在变慢,他看见了泠虞的发丝飘在空中,看见了她苍白的脸颊,看见她的眉毛,眼角,最后,那双澄澈的眼眸望向了他。
确切地说,是“曾经”澄澈的眼眸。
——齐冰和泠稚差点昏厥过去。
那双本该清澈无垢的双眼里,混入了不该混入的颜色——是“污物”。但她的眼神并不是浑浊的灰色,而是清浊分辨的黑白两色,各占一半,势均力敌。一副心灵世界的两仪图正在泠虞的眼中徐徐展开。
“怎么了么?”泠虞的话语有如空灵之音,“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泠虞就这样离开了,没人能阻止他。齐冰和泠稚面面相觑。
“泠稚,她怎么了?”齐冰睁大眼睛问身边的泠稚,泠稚摇摇头。
“不知道,昨天还好好的啊。”
“那今天呢?今天早上她也是这样么?”
“不,我不知道。她走读,我住宿啊,我们俩不一起来学校……”
泠稚低下头,表情严峻,努力回想着过去几天关于泠虞的每件事每个细节。
“对,肯定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什么。我得,我得去问问泠虞。我先走了,微信联系。”
言罢,泠稚便急匆匆地离开,只留下茫然不知所措的齐冰。
事到如今,我自己再怎么着急都没用了,只能依靠泠稚了。他想。
5
下文记录齐冰与泠稚的微信聊天记录
20:08
齐冰:在么?泠虞她怎么样了?到底怎么回事
20:32
泠稚:刚刚她一回家就抱着枕头哭,还把卧室门闩上了,情绪刚稳定下来,我现在跟她交流着呢
齐冰:你们家大人不在?
21:03
泠稚:我们家挺特殊的。有时没有大人
泠稚:刚刚跟她说过了,她心理出了点问题,是我们这边的私事
齐冰:你一个人能搞得定么?用我帮忙么
泠稚:我这个姐姐都搞不定的事,你怎么可能帮上忙。你先等着吧,待会告诉你结果。
21:52
泠稚:麻烦事,收回刚刚的话,没准还真得让你帮忙
齐冰:怎么了?
泠稚:昨天我爸回来了一趟,结果她认知观念那方面出问题了,挺严重的。
齐冰:认知观念?跟你爸有啥关系?这出的是什么毛病
泠稚:微信里说不清楚,电话里说
泠稚:算了,电话里估计也说不清楚,我今天晚上先做她的工作,明天咱俩出来说
齐冰:在哪?
泠稚:麦当劳,学校后面那个,上午十点别迟到了
齐冰:知道了。
当齐冰来到麦当劳时,泠稚早就在那里等候了。她双手抱胸,表情看上去很焦躁。齐冰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套餐,但泠稚一直没吃,齐冰自然也没心情吃。
“泠稚……”齐冰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唉……”泠稚心有不甘地叹息,“本来该在你和她关系更深的时候告诉你的,结果现在就要来让你帮忙。”
齐冰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询问着缘由。
“你急不急得昨天我在微信里跟你说过,我们的家庭环境很特殊?”
“记得,怎么个特殊法?”
“你能答应保密么?”
“我肯定不说出去。”
泠稚相信齐冰,可她还是犹豫了一下。
“为了低调不惹麻烦,我一直没跟同学说。你……你知道我父亲是谁么?”
“你双亲神秘在年级里可是出了名的,家长会都是舅舅参加是吧?这事我听说过。”
“我父亲是——”
泠稚说出了一个知名大型跨国公司董事长的名字,齐冰放下手里的可乐,张着嘴傻愣愣地望着她。
“什么?”他只从嘴里挤出这两个字。
“不相信是正常的,你看看照片就相信了。”
泠稚掏出手机,打开了一张照片展示给齐冰。照片上那个知名的大老板正搂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学女生,父女二人都很开心,背后是一栋西式风格的别墅。而那个小姑娘,齐冰不会看错,就是小时候的泠稚。
对于泠稚的身世,齐冰虽然很震惊,但还有件事更值得注意。
“等等,不对啊,泠虞呢?你俩的母亲呢?”齐冰身体探出,焦急地问。
“这就是我要跟你说的。”
泠稚垂下目光。
“在泠虞刚刚出生的时候,我的父母就离婚了。他们离得倒是很干脆,没有产生财产上的纠纷。但我们两个孩子却被分开——我跟父亲留在中国,泠虞跟我母亲去了英国。很长时间里我们俩都见不到,平时交流主要靠国际长途。我们俩记事以来第一次见面,我已经上初中了……”
“然后呢?”
“我初中还是个小孩,什么都注意不到。但自从我上了高一,视野开阔了以来,我终于发现了。泠虞的成长环境——危险,太危险了。
“实际上,我父亲对我的教育走的是正常的‘富二代路线’,也就是所谓的精英教育。即上最好的小学、升最好的初中、考最好的高中(这里显然不是最好的高中,但我舅舅在这学校旁边住,我也就考来了这)和大学,闲暇时间用来学琴棋书画之类的,最后直接找最好的工作。我本以为远在英国的泠虞也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我父亲会定期给她们一些生活费)。但我去了伦敦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说得通俗点:我妹妹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
“你是说娇生惯养?”
“不仅如此,如果只是娇生惯养的话,问题远没有这么严峻。
“我母亲本来是不愿意的,可能是想脱离我母亲的囹圄吧,泠虞主动提出的要来中国上高中。可你知道么?她在幼时到了英国的学龄后,根本没有去上学,而是我母亲在外面请了家教到家教她。就这样,从四岁一直上到了十五岁——”
“等会等会,英国这种福利国家没有义务教育么?”
“福利再高,公民自己若不愿接受就什么都不是。我母亲,她非常顽固,她们母女二人跟英国政府对抗过多次。反正她们俩是华裔,英国政府到最后也就懒得管了。你若不想上学赖在家里,教委能把你拖到学校来么?”
“你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多半,是与她年轻时的经历有关吧……据我爸说,她年轻时曾遭遇过非常可怕的事,导致她对陌生人严重地不信任。我没跟她一起生活过,所以不清楚细节,但我母亲的精神也许已经歪曲了吧。”
“你妹妹……泠虞的内心也跟着一起扭曲了么?”
“正相反!”泠稚听罢,激动地拍了下桌子。
“你知道么?正因为我母亲对她成长环境的严苛限制,她完全是在‘无垢’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我母亲,她要求所有的家教老师都全心全意对泠虞好,不让她看报纸和新闻,更不让她自己一个人出去,有闲暇时间就练舞或看书,她在这十五年间里,对世间冷暖毫不了解,一丝一毫也没有!如果说我母亲是一颗歪曲的树,那泠虞她……她根本就是一潭什么都没有的清水……”
一潭清水,齐冰也曾给泠虞赋予这个意象。
无垢么?他想。现在究竟有多少跟他一个年龄的人能做到眼中纯洁无垢呢?大家生活在社会中,见识与体验了人间的善与恶,所以有知善知恶的良知,有为善去恶的格物。这虽是一个人在社会中生活的免疫力之所在,但同时也难免会使自己的眼瞳染上灰色的浑浊。可若是从小到大生活在一个纯洁无垢的环境中,眼神自然能够变得洁白明亮;但这样成长起来的人,如同无菌室中长大的孩子,绝不能踏出无菌室门外一步:什么病都没得过,身体几乎没有没有任何免疫力,外界的一个小小的流感病毒就能使其病倒乃至死亡。现在,泠虞走出了母爱这个无菌室,踏入了名为社会的门外世界。什么打倒了她呢?也许是疟疾,也许是肺炎,也许真的只是一次小小的流感,但现在他们都清楚,不管泠虞得的是什么病,她病倒了。
“这种事……还是发生了,是么?”齐冰忧虑地问。泠稚点了点头。
“原因应该出现在我父亲身上。昨天,我父亲带着她出去逛了逛,听他说,回来没一会泠虞的样子就不对了。”
“你跟你父亲仔细交流过了么?”
“当然,我让他详细回忆了一遍,无果,而且他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女儿的举动。可你别忘了,泠虞的价值观跟你我和我父亲有着根本性的区别,在你我心里只能激起一小阵涟漪的事,在她心里也许就是……”
“也许就是滔天巨浪。”齐冰补充道,泠稚赞许地点点头。
“那我……我能怎么帮你,帮她呢?”
泠稚的目光转向齐冰,眼神如同“面具”般锐利。
“现在,她的问题是,她已经封闭了自己的内心,不愿意向别人透露她如此异状的理由,尤其是跟她最亲近的人。恐怕,这就是她自我保护的方式吧。”
“那你昨天晚上跟她交流……?”
无果。泠稚用眼神这样说。
“想要了解她的内心,必须找一个跟她关系熟却又不太亲近,不用担心相互伤害的人。齐冰,最合适的人就是你。”
“可我……我跟她根本不熟啊。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她的、她的身世什么的,我都是刚从你这听来的啊!我要怎么去套她的话?”齐冰激动地说。
“可现在只有你能办到了!她现在在临京认识的人里只有至亲的亲人和素未谋面的亲人,还剩下一个就是你!”
“我……”齐冰被泠稚噎住了,过了一会才重新开口。
“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来我家,直接跟她交流。”
“不,让我考虑一下……”
“没时间考虑了!你得赶快去,那孩子已经在崩溃边缘了,你知道这一晚上过去她变成什么样了么?”泠稚已经急得吼了出来,引得周围食客一阵皱眉,“还是说,你畏惧了?”
种种令人不安的画面浮现在齐冰的脑海里。
“她变成什么样了?”
“憔悴,憔悴到头了。”
泠稚回想自己妹妹的那副可怜的模样,咬紧牙关说。
……
……
……
男性最原始的责任火焰,终于在齐冰心底燃起了。
“好,我去,带我去你家,我去跟她说。”
看着面前痛苦的泠稚,想起家中憔悴的泠虞,齐冰坐不住了。
6
齐冰跟着泠稚打车来到了城郊的一栋大别墅处,齐冰没有看错,这就是泠稚和父亲的那张合影里背景上的建筑物。这栋西式的别墅做工相当精致,细节处的风格也很奇特,有一丝的东方神韵。明明是西式建筑,齐冰很奇妙地有一种在逛故宫的感觉。而且,如果他没看错的话,别墅后面好像还有一个游泳池。
“你家可……真大啊。”齐冰被贫富差距深深地震撼了。
“好了,别光顾着惊叹了,快进去办正事。”
二人从房门走进去,一个中年男性迎了上来。齐冰本以为是她们俩的父亲,但男人身上穿的却是整洁的侍者装束。泠稚告诉他,这位是管家。
“你父亲呢?”
“他很少在家,很多时候在国外,偶尔才能回来待两天。今天恐怕是去找临京的朋友们了吧——他也是要来临京谈生意才顺便过来看看我们俩的。平时都是舅舅照顾我,我父亲陪我的时间其实挺少的,跟泠虞就更别提了。”
泠稚带着齐冰在走廊上穿过好几个房间,来到一个房门前。泠稚尝试开门,失败。门被紧紧地锁着,从一点都没动这点来看,齐冰认为泠虞从里面拿什么重物堵上了。她用眼神询问管家,管家也摇了摇头。
“从早上开始这丫头就又把自己锁在里面,这都小半天了,早饭午饭一口都没吃。”管家担忧地说。
管家和泠稚都向后退了两步,泠稚用眼神指了指房门。
终于要开始了么,齐冰想。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语气极其沉稳地开了口。
“泠虞,你在里面么?”
没有回答。
“泠虞?”
没有回应。
齐冰看向泠稚,泠稚也很茫然。
“早上的时候敲门还有动静呢。”
齐冰心里有袭来一阵恐惧,他开始用力地拍门。
“泠虞、泠虞!你还在里面么?”
没有声音。
“钥匙呢?卧室门钥匙在哪?”他转头问管家和泠稚。
“卧室的两把钥匙都让泠虞拿走了,我们要是有钥匙早就开门了!”泠稚紧张地说,“怎么了?泠虞怎么了?”
齐冰没有回答泠稚,而是近乎疯狂地敲了好几下门。
“泠虞,吱个声啊!”他吼道,“你再不说话,我们就撞门了!”
没有动静。这时三人心里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
撞门,齐冰示意管家。
强行撞开一扇门并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么困难,齐冰和管家只一下就撞破了门锁。齐冰跌倒在地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窜进他的鼻腔。他睁开眼,看看前方。他看见了地狱。
在地上是一条蔓延的血河,血河的尽头是血的主人。她穿着优美的水袖装,轻轻地躺在地上,服装的右手被染得殷红,右手手中握着一柄精巧的裁纸刀。
李泠虞在自己的房间里割断了自己的颈动脉。
下文为泠虞留下的遗书。值得一提的是,遗书是用毛笔轻轻点缀在水袖上的。
右袖: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短短停留,
还不等我极目远眺,
便踏上一条茵茵小路。
小道上只有阳光、鸟儿和花,
还有洒下绿荫的大树,
越走越远,我以为,
这就是一条小道的全部。
丛林深处,好奇心涌出。
另一条路是什么样子?
我跨越草丛来到另一条路,
却不曾想,尖刺挂住了我的衣服。
路上有阳光、鸟儿和花,
也有洒下绿荫的大树,
也有、也有,
也有丛生的荆棘刺破皮肤。
我终将一去不返,
在空或荆棘中归于虚无。
左袖:
爸爸、妈妈、姐姐,还有齐冰:对不起。我知道我这样做不负责任,可我接受不了这种结果。
可我害怕。我害怕浑浊,更害怕清浊不分。我曾经以为世界是白的,妈妈他们都告诉我世界是白的。世界是白的么?是白的。是白的!世界是大同的,构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是善。是善!
是白的么?是善么,
我本来坚信的,可我来到中国后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爸爸,舅舅,我见到的每个人,他们的生活充满虚伪充满欺诈充满谎言,充满了人与人之间不该存在的东西,我把它埋在心底,可我忘不了它我忘不了它,我忘不了它,我忘不了它
那是种子,种子
它长成一棵树扎着我的心 时时刻刻质疑我的信念
善 善 善
善么 善么 善么 构成人的是善么 人与人之间是善么 人与人与人之间是善么 人心是善么 社会是善么 爸爸是善么 舅舅是善么 妈妈是善么 我是善么 我是善么我是善么
我是善我必须是善我一定要是善所有人也一定要是善可如果大家都是善我看到的是什么是什么是什么我的信念就是善就是每个人都只有好意可不是这样不是每个人都只有好意恶意恶意恶意恶意这存在的恶意我接受不了这不存在的善意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我接受不了——
遗书的软笔字写得十分潦草,越往下读字迹越不稳定,字仿佛在颤抖。写到最后,字迹之狂乱有如一幅画在绢匹上的抽象画,后面似乎还写了什么,但已无人能辨认了。
事后,齐冰了解到,泠稚姐妹的父亲、舅舅还有身边的人,他们都没做什么亏心事,他们的生活也不是“充满虚伪充满欺诈充满谎言”。这话显然是心灵溃堤的泠虞的严重夸大,但她的夸大源自哪个细节已然不可考,也许只是大人们工作上的应酬,也许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些微隔阂。这因果看似荒诞,却也是一种必然,是泠虞这朵花在温室里度过的十几年使然。有时,一件让大家不屑一顾的小事,对于某个人来说就是末日般的浩劫。
7
这件事再有下文已经是半年多以后了。
在泠虞自杀后的一个星期间,齐冰过得很颓废。在校时间荒废不说,回到家也是倒头就睡,晚饭也不吃,也不和父母说话。有好几天,他甚至去了校门口的馆里喝了点酒。他的老师和父母已经找他谈过了,他只是敷衍过去。这种只能憋在心里的悲伤,他要怎么吐露出来?他经常面朝下趴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在很长时间后他从中走出来时发现,那枕头已经脏透了,枕套上全是眼泪。
但人遗忘的能力似乎出奇地强。只用了大概一个月的时间,齐冰就从这件凶事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与其说是忘却了,不如说是麻木了吧。对于这点,泠稚的状态跟他是相同的。一个月后,她也基本上恢复以往的样子了。他们俩倒是成了好朋友,近乎无所不谈,除了泠虞这个最禁忌的话题。他们俩心里都有种感觉:自己心里一直有一块石头悬着,好像随时都能落地把心底撞破一般。就像泠虞遗书里写的一样,这疑虑是一颗种子,渐渐地发芽成长,长成了一颗怀疑的树。终于,泠稚先挑明跟齐冰说了这件事。
周六的晚上,电话铃响了。齐冰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泠稚。她有什么事不先微信联系而是直接打电话呢?齐冰边想边接通了电话。
“泠稚?”他问。
“大冰,你现在有空么?”泠稚沉稳的声音响起。
齐冰原本懒散地躺在床上,听到泠稚庄重的语气立马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现在闲着呢。怎么了,有事么?”
“我妹妹的事,你恢复过来了么?”
齐冰没有做声。他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泠稚要跟他谈起这个话题。但他还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
“谈不上恢复过来了,但也不至于整天抱着枕头哭了。你呢?你把她忘了么?”
“当然没有,她可是我亲妹妹,这才过去几个月,怎么可能把她忘了啊。”
“然后呢?关于泠虞的事,你还想说什么?”
“大冰,你觉不觉得,泠虞的事还不算完?我总觉得……总觉得这件事不应该这样收尾。”
“你是说,她不该这样离去?”
“她的离开自然是无法避免的,可我总觉得在她离开前咱们有话没对她说。”
一阵沉默之后,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泠虞的事,还没完?”他无意中重复了泠稚的话。
“对,还没有了结。”
“可是她都已经——”他把“死了”咽了回去,“那样了,你还想怎么着啊?”
“当然能怎么着。如果你愿意,肯定能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
“灵媒。”
“!?”
齐冰心里咯噔地震了一下。他花了半分钟时间来理解泠稚的话,泠稚也很解风情地给了他半分钟的空白。
“灵媒?泠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我自己可做不了灵媒!而且,而且就算把她的灵魂召出来了你又想怎样?灵媒终究是暂时的,那不是复活!”
“我有话想跟她说。咱们,应该都有话要跟她说。”
想说的话么?齐冰想,若只是话语的话,他确实有很多话想跟泠虞说。
“可她已经……走了啊。她已经不在我们的世界了,你还要把她召出来再伤害一遍么?”
“这不是伤害,大冰。有些话若说出来,于她于你我都是最好的结果。”
“……”
“那个你们社团调查过的灵媒师,你现在还能联系上他么?”
“泠稚,泠虞那可是你妹妹,你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么?”
“我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可现在你我睡不踏实就是不这么做的后果。”
“……你想跟她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她,我爱她,爸爸和妈妈爱她,很多人都爱她。你也有话想跟她说的吧?帮我这个忙,好么?”
齐冰想了想,叹了口气。
“我尽量吧。”
“那就好,有进展就告诉我。这件事,能快点办就快点办,大冰,别逃避。”最后的三个字泠稚说得很重。然后未经道别就挂了电话。
别逃避,说得可真容易。齐冰想。
城郊处的廉租房区。在这个小区里,坐落着四栋楼房,每栋楼房高五层,外墙早已斑驳,露出里面的砖与水泥。
半年前,齐冰曾在这片廉租房里采访过一位隐居的灵媒师。他还记得他与那位老人的对话。
“您在这生活静得下心么?”
“大隐隐于市,越是喧闹的地方越能宁心静气。”
齐冰只害怕这位老人已经搬走了。
“门没锁,请进。”他还没敲门,就听到门内老人的应门声。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现在他找到了原来的住址时,那位不起眼的老人依旧在简陋的屋中悠然自得。他穿着裤衩背心,正懒散地卧在椅子上读着报纸。
“巴老,”齐冰恭敬地说,提了提手里的水果,“这两天有工夫,我来看看您。”
被称作巴老的老人直爽地笑了出来,他把报纸合起来放在了一边。
“哈哈!是来看我的,还是来看‘过去人’的?”
尴尬让齐冰不知所措,巴老也没太刁难他。
“火龙果我收下了,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我想,让您帮我灵媒一个人。啊,我愿意给您报酬!”他赶紧补充道。
“免了。你小子跟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知礼知节的。就当我白帮你这个忙好了。”
齐冰脸上露出欣慰。
“你要把谁叫出来?毛主席可不成!”老顽童巴老又笑了笑,齐冰也僵硬地赔笑了一番。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他仔细想了想。
“我想,灵媒一个我认识的人,是我的熟人。”
“姑娘?”
齐冰吃了一惊,然后点了点头。
“您可真清楚。您怎么知道的?报纸上报了?”
“哼,你小子胸无城府,我看你小子的气色就能猜出个大概。”
“那,能成么,巴老?”
“成!”巴老爽快地令他难以置信。
“可以么?就这么简单?”
“当然得做准备,可要是过去人跟你熟的话就简单了。你也知道要做什么。”
“把她生前经常使用的东西带过来……是么?”
巴老站起来开始翻箱倒柜,时不时抽出一个物件放到桌上,为仪式做准备。他听到这话摆了摆手。
“不仅仅是经常用,得她喜欢使,爱使的东西才行。那个词儿是什么来着……对,‘羁绊’!你找来的东西,得跟她有这个玩意儿才成!你把那玩意交给我,下周一就能叫人。”
在临走前,齐冰仿佛抓住了倾诉的对象。他向老人搭话。
“巴老,既然您看事看得这么准,有件事您能不能给我支个招。”
巴老仿佛一开始就看穿了齐冰想问什么,他神秘地笑笑。
“臭小子,你可看清楚喽。我是招魂的,不是算命的,你说的招可不是想支就支!”
“巴老,我现在有些事是真的想不开。您这个大忙都帮了,就再开导开导我吧。”
“成,那你说说你有啥想不开的?”巴老没有回头,依旧在翻抽屉。
齐冰合紧双手,马上又松开了。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了。
“我说,你小子想问什么都没想清楚啊。”老人抱怨。
他又组织了好长时间的语言,才说出话来。
“巴老,你说,我该把她召出来么?”千言万语汇作这么一句话。
老人听到这话,本来想再嗤笑他一番。但随后看到齐冰这张痛苦的脸,也认真了起来。
“人该不该叫,你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吧?还是说,这主意不是你出的?”
齐冰又点点头。
“小子,你叫什么来着……齐冰是吧?齐冰啊,这事我发表不了见解,我根本不清楚你都遇见了什么事。我只能告诉你这么个道理:过去的就该过去,该走的蹲着不走,只会让所有人都心烦意乱。你不清楚这人该不该叫,那你就先想办法区别一件事:你叫人是为了什么?如果过去有的事没做完,你想把该完的事画上句号的话,那你叫人绝对是对的;可你要只是舍不得,只想再多看两眼过去人的话,你这么干就是拿刀尖戳所有人的心窝子。孩子,我能告诉你的就这么多,剩下的,得靠你自己去想。”
巴老又补充了一番。
“人活一辈子,谁能不遇见个坎儿啊?过去了也就过去了,该怎么活怎么活。我能告诉你的啊就这些。”
走出廉租房后,齐冰细细咀嚼着巴老的话。
他掏出手机,把刚刚谈妥的消息告诉泠稚。他们约好,周一放学后在麦当劳见面。
8
……
二人从麦当劳里走出来。旁人偶尔扭头瞧一瞧这二人,把他们当成了冷战中的情侣。
“那位老人住在哪?”
齐冰告诉了泠稚廉租房区的地址。
“那啊,离这还有点远啊。坐地铁去吧。”
地铁上,行程两小时,二人一句话、一个字都没说。
到了廉租房区后,齐冰领着泠稚来到了巴老的租的房间。
和上次他来一样,二人刚到门口,还没敲门,里面就有人应门。
“进来吧,门没锁。”
“哎呦,这位是——”
“泠虞的姐姐李泠稚。泠虞就是……”
泠稚轻轻地鞠了一躬。
“知道,就是那个过去人是吧?我知道。”
今天的巴老跟上次形象大相径庭。上次他见齐冰穿的是裤衩背心,透出一股懒散的气息;但今天晚上他换上了干净整洁的黑大褂,庄重又严肃。
“过去人用过的物件带来了吧?”
“带来了。”
应声的是泠稚,她从随身带着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精美的梳子。
“这梳子是她六岁时我母亲送给她的,她用了将近十年。”
“成,够数了。”老人没多说。
然后巴老向门外指了指。
“拿上东西,走。”
“走?去哪?”
“这地方可叫不了人,得找有流水的地方。这排房子背后有条小河,不远,走吧。”
这条小河确实不远,他们走了大概十分钟就到了。小河大概四尺来宽,即便有夜幕笼罩,二人也能看出这是条相当清澈透亮的小河。他们不由地想到泠虞曾经的那双眼。
齐冰的心脏狂跳不止。他突然有一股立马从这条河旁逃开的冲动。
“到了。”
巴老在河边驻足,戴上了一顶不知什么时候拿的帽子。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
“姑娘,把那梳子放到地上。”
泠稚照巴老的话做了。两位男性在夜幕中没有看到,泠稚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然后呢,巴老?”泠稚问,巴老听罢后退了两步。
“然后,想。想那个过去人,想关于她的一切,从大事到小事,能想多少想多少,你们想得越多叫得越容易。两个人一块想。”
“然后呢,就能把我妹妹召出来了?”
巴老笑笑。
“人是过去了,又不是没了。无非是叫个门的事,姑娘你以为有多难?世人对这种事的曲解太深。”
“泠稚,开始吧。”
于是,在一片黑暗之中,在一条精致的小溪旁,二人开始了对逝去少女心愿的最后了结。
全程,巴老都在旁边看着,没有插手。
齐冰和泠稚先是闭上眼睛,静静地回想乃至想象着泠虞的一切。从泠虞和他们的接触交往,到他们知道的关于泠虞的事。这个过程更加辛苦的显然是泠稚,因为她与泠虞相处的时间更长,要回想的东西自然也就更多。
仔细想想,二人自从泠虞去世后就一直没有回忆过关于她的一切。二人一直在逃避。现在当他们不得不面对过去时,他们哭了。泠虞的眼眶先湿润,然后是齐冰落泪。
回想起过去,那如梦似幻的记忆、如梦似幻的人,怎能不落泪?
还有多久啊……齐冰想。他承受不了这种氛围,若灵媒再不成功,他的情绪就要失控了。
二人只觉得,迎面吹来一阵清风,在热夜下很凉爽。
齐冰睁开眼,看见了那个梦中的人。
原本放梳子的位置,被环绕的清风包裹,风中是洁白的光芒。站在梳子正上方,一个娇小的人影正沐浴在光芒与风中。没有半年前的遗书那般凄厉,这是一阵安详静谧的微风。
齐冰如同朝圣者一般,轻轻举起手,出神地望着那个人影。
他们正面对着另一边的泠虞。
“泠虞……”
他的话语如同梦呓。
“姐姐,大冰……”泠虞轻声说道。
齐冰和泠稚对视了一眼。又是这种堵塞般的感觉,明明有一肚子话要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而即便身受阴阳之隔,泠虞依旧那么善解人意。
“姐姐,最近生活还好么。”
“好。我、咱爸、咱妈,都恢复过来了。我们……我们都挺想你的。”她越说越哽咽。
“大冰,社团办得怎么样了?”
“托你的福……大家,大家都很积极,很主动,他们都……”齐冰已经说不下去了。
“是么。你们能过得幸福,真是太好了。”泠虞说,半透明的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
“泠虞,我的妹妹,傻妹妹……我有话,想跟你说。”
还没等泠虞回答,泠稚就自顾自地说下去。她必须这么做,不然肯定会哭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们都爱你。我、大冰、咱爸、咱妈,还有你未来的同学和老师,大家都是爱着你的。所以,请不要悲伤,也不要后悔。我们很幸福,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在我们不在的世界里,也过得幸福。这是我这个姐姐最后的夙愿。”
“没关系哦。我能理解的,姐姐。我很幸福,非常的幸福。我当然也不会后悔,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能幸福,我也就幸福了。我在这边都看着呢。”
“泠虞,谢谢你,谢谢你……”
一颗紧绷的心放松了下来,泠稚双腿脱力,轻轻跪在了地上,嘴角露出浅笑。对她来说,或许刚刚的话给予了她最大的救赎吧。
“大冰,你有话要说么?”泠虞面向齐冰,露出了半年前他看见过的调皮的笑容。
“泠虞,我想告诉你……善是对的。善并没有填充在每个角落,光影永远相伴相随。可是,你的善、你的善绝对是有意义的。所以,请你接受不完美,接受灰尘,然后,继续保持纯真与清澈。半年前,你的那双眼睛,实在是太美了。”
泠虞笑了笑。
“大冰,你看现在我的眼睛里有东西么?”
光太亮了,齐冰看不清她的眼睛。可他相信,那双眼睛如半年前初见一般澄澈。齐冰摇了摇头,在泪水中露出笑容。
“没。你的眼里,依旧是那汪清水。”
2017年9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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