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记不清楚:从自己入山那刻起到现在,到底过去了多久。
脚下泥泞而曲折的道路仿佛没有尽头。抬眼望去,面前只有因海拔升高而不断变换着的风景:
2000米左右时,周围是温暖湿润的河谷地带;随着她继续前进,身边的景色逐渐更换成了郁郁葱葱的阔叶林……
越往上走,温度越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阔叶林已经被耐寒的针叶树所取代;再往高处,灌木丛又渐渐代替了森林……
到达4500米后,她进入了高山草甸带;5300米,高山寒漠带……
她沿着参差不齐的山峰不断向上攀登,一路消灭了量多到数不清的各种魔物:即使发动的多是远程攻击,她的身上也因飞溅而来的血污沾满泥垢。
她站在半山腰回首来路,但见长路漫漫,山势险峻陡峭。想到不知何时才能返回山脚,她顿时有种惶惶然的绝望感。
跨越雪线之后,四周的山体开始罩上一层银白。
寒流迎面袭来,北风呼啸而过;云雾缭绕间,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若隐若现。
头顶上方已经没有盘旋的魔物了,因为在这样的地势之下,就连最擅飞翔的比翼神鸟也难以着落。
——这里就是喜马拉雅最高处的永久积雪带。
她穿过雄伟壮丽、形态多姿的冰塔林,见到了高原上空星罗棋布的水晶冰湖;料峭的石壁上挂满了几丈长的冰凌,晶莹的河道中布满了冰桥、冰洞、冰帘、冰柱和冰笋……一切都是那么鬼斧神工,就好像一片浑然天成的冰雕群。
她继续扶摇直上,沿途安葬了三名在路边遇见的前人尸骨,终于来到了珠穆朗玛雪山峰顶。
万年不化的雪山顶上,黎明前的空气寒冷而寂静。放眼望去,四野都是层峦叠嶂的一座座洁白雪峰。
在这齐膝深的积雪当中,她简直不知哪里是可以落脚的实地,哪里的浮雪之下又是冰沟和裂缝。她只好小心翼翼的寻找着落脚点,前进的速度大大减低。
正在这时,一阵暴风忽然刮过雪域:雪花、冰块和砂砾搅合在一起,迎面而来,砸的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狂风之中,一只体型如山的雪怪凭空出现!它就像匹来自天外的怪兽一般,震得整个山顶都摇摇晃晃。
刺骨的寒风侵入肌肤,缇娜冷得直打寒噤,仿佛浑身的血液随时都会被冻成冰柱。
在不远处的前方,巨大的雪怪呜呜叫嚣着,时而变幻成各种形态。她本想奋起抵抗,怎奈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她在原地踉跄了两下,接着便一头扎倒在雪地里。
朦胧间,她看到空中飘来了一些金色的浮萍状花絮,它们在空中飞扬、旋转,仿佛围绕着她翩翩起舞。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地,她觉得自己的眼皮重的像吊着一坨铅,十分困倦。可是奇怪的是,寒冷的感觉却越来越轻微,仿佛世界变了个魔术,又回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
暖融融的太阳正当头高照着,连耳畔尖啸的暴风也变得轻柔,像在耳边吟唱着一支动听的催眠曲。
她慢慢的闭上双眼,打起了瞌睡。
正在这时,环绕在她颈上的挂饰忽然发出一圈强烈的光,将她从困意中拉了回来。
缇娜睁开眼来,吓出一身冷汗。
在空气稀薄的高山顶上,在冰天雪地之中,打瞌睡的极其危险的,是昏迷的前奏,是死亡的代名词。如果她刚才不慎在这里打了个盹儿,恐怕就永远不会再醒来。
——好险!她使劲甩了甩脑袋,将瞌睡甩到九霄云外。一但清醒过来,身上那种暖和的幻觉消失了,世界又变得彻骨寒冷。
雪怪似乎已经走远了。
这时,她注意到眼前漂浮着的金色花絮越聚越多,就像许多只萤火虫一样,发出星星点点的光。
难道,刚才就是它们从雪怪手中守护了我?
花絮在空中轻轻飘扬,仿佛在有意指引她似的:她沿着它们飞来的方向向前摸索,只见在那白皑皑的地平线上,赫然出现了一朵金色的冰山雪莲!
她急忙拔脚上前,却见地上的雪莲越来越多;她向着雪莲茂盛的方向匆匆前行,很快就从白茫茫的冰面上发现了一道正在流淌着的金色光河。
那是一条长达数里的光河:荧光闪闪的河面静谧而宽阔,光流一脉脉波动着,就像是有生命似的,笼罩着说不出的神秘与瑰丽。
河畔两岸长满了金色的雪莲——它们扎根在雪中,吸取着光河供给它们的生命之泉。
好美的河!缇娜忍不住赞叹,是从哪里来的光河呢?
她顺着光河的上游望去:数十丈高的雪山西坡上,一条冰川倒挂而下,宛如一面从天而降的巨大镜子。
然而,当她最终看清光河的源头时,却忽然捂住了嘴,顿时泪流满面。
——那触目惊心的景象令她永世难忘!
在那高达千仞的冰壁上,吊挂着一个**着上身的人:一把冰刃制成的三棘剑贯穿他的胸膛,将他牢牢钉在了背后的冰岩上。风吹动着他金色的长发,看不清他的表情。血液状的生命之泉从他的心口不断冒出,沿着千仞高的冰面流泻下来,汇成了那条金色的光河。
……就像是某种祭坛上的神圣仪式一样。
在他背后的雪山顶上,留刻着一道被闪电劈裂的烧痕,仿佛在昭示着天神之怒。一片苍茫之中,时间好似凝固在了他被吊挂而起的刹那,被刺穿他心脏的那柄冰封利刃定格成了永恒。
不知为何,缇娜几乎在一瞬间里就感觉到了那个人是谁!
她不顾一切的扑向那片冰壁,想要攀上前去救他下来;然而这片巨大的冰壁表面光滑如镜,她就连一步也爬不上去。
她狠狠捶着那面冰壁,山顶的积雪簌簌落下。
她小心翼翼的施放出黑色的光弦:焚烧着的琴音发散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终于将他心口的那柄冰刃熔化殆尽。
他沿着冰面从空中坠下。
她奔向那人坠落的方向踩踏起浮空石,用自己的身体减缓他落地的冲击;雪地里,她轻轻拨开覆在他脸上的白雪,果然见到了那个令她日夜思念的人。
“——珈远!”
她急忙脱下斗篷裹在他身上。
“真的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了?”
泪水从她眼中大颗大颗涌出,砸落在他的脸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
没想到她真的还能再见到他一面,可惜却已是生离死别……
正在这时,那人忽然咳出一口鲜血,缓缓睁开了眼。
“珈远?!”缇娜先是吓了一跳,紧接着感到有些难以置信。
“缇娜,别哭了……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死去的……”
他淡然一笑,然后轻轻抬手,为她拭去了脸上混着血泥的泪。
“抱歉,缇娜……为了能变成和你一样的存在,我稍微耽误了一阵子……”
“咦?”突如其来的话语让缇娜有些不知所措:“什么……意思?”
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虽然已经时隔三年,缇娜却还能清楚记得他们之前的那次对话。
难道,他就为了她三年前的那句话,为了能和她真正的在一起,因而历经险阻的想要变成人类?
她仿佛能看到三年前发生在这里的天神之战,看见了这里曾经风起云涌、电闪雷鸣的那个夜晚;而他自那之后,便被钉在这绝顶冰壁上,经历着上千个日夜的狂风暴雪、极寒霜降……
她看向他身后流逝的金色光河,看向广袤无艮的雪域上因之开满的璀璨莲花;那些都是地上的人们梦寐以求的时光和生命,而他竟然不惜这样的代价,将自己漫长的天寿割舍给芸芸众生,只为和她拥有相同的命运?
“你真是太傻了,”缇娜哭的越来越厉害:“你是我见过最傻、最傻的笨蛋!”
* * *
她架着他的肩膀,一步步走到雪峰东岸的冰窟群内,将他放在一块表面还算平整的山岩上面。
这里虽然不能抵御严寒,但至少被周围的冰川遮蔽了许多风雪。
然后,她不断的采摘那些金色的雪莲,将挤出的汁液滴入他口中。
最后,她终于因劳累而动弹不得,静静的趴在他身边睡着了。
到了夜里,那些金色的花絮环绕在他身边,就像为他们笼罩了一层漂浮着的光圈。
他胸口的伤势恢复的很快,几乎是在以肉眼能看见的速度愈合着。
她就这样守候了他七天七夜。
* * *
第八天的清晨,缇娜刚一睁眼,就发现面前的岩石上已经没有了珈远的身影。
她心里咯噔一声响,脑中的血液如潮退去。
难道他已经走了——再次扔下她,而且是把她孤身一人留在了这雪山峰顶?!
她急忙起身,边呼唤着他的名字边四处寻找;她跌跌撞撞的走出冰窟,总算在山崖边看到了他的影子。
他背对着她,正迎着晨光向远方眺望。
朝阳缓缓升起,圣白的峰顶折射着太阳的光芒,熠熠生辉。
“你醒了啊……”
她在心底长松口气,带着略显僵硬的笑容走上前去。
就在刚才,当她以为珈远已经离去的瞬间,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未来到底应该何去何从。
“早安,缇娜。谢谢你的关照,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珈远微微转过身子,俊俏的侧脸上镀着一层薄薄的晨晖。
“珈远,你知道吗?”缇娜感到鼻子酸酸的:“饕餮愿意返回故土了。龙族的成员也都迁回了东胜神州。我本以为,你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了……我还以为,我已经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
他听了她的话,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抬手指向远方:
“是啊,神州大陆是个好地方:那里落英缤纷、鸡犬相闻……它就在这座雪山的另一端。”
她顺着他的指示望向山的北方,只见那里云雾缭绕,青茫一片。
“所以……和我一起翻越这道山,回到神州去吧。”
当她转过头时,看见珈远正对着她笑。那么灿烂、美好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
“虽然已经脱离了龙族……不过,我终于得到了能和你一起慢慢变老的能力。”
背衬着雪峰顶上初升的朝阳,他从指间捧上幻化出的金色花朵,在她面前单膝跪地:
“缇娜……你还愿意,和我结婚吗?”
* * *
洁白万里的雪顶上,漫山金色的雪莲层层开放,就像是冰雪悄悄消融的声音。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人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向她绽开:她幸福与感动的像要升天,觉得生命不能再完美了。
她哭了。委屈、感动、幸福、爱、惊喜、辛酸等等感情浓烈的混杂在一起,特别浓稠。
她拥抱了他。
最后,她的心里只剩下幸福与爱。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就算是一辈子,也嫌太短。
是啊,背弃种族又如何,攀附权贵又如何,僭越神祇又如何?
她没有再将他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亦不再介意任何诋毁与虚荣。
因为她爱他——
胜过了世间的一切繁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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