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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鱼——或者说， 人和一切有集群性倾向的动物有什么不同呢?
那时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在华灯初上的街道里，无数的灯火与光汇聚成一片浮光的海洋，而人们穿行其中，如海底游弋的鱼。高处的楼房沉默肃穆而冰冷，像海里巨大黑暗的礁石，又如破开洋面的船只。天空是黑暗的海，地面是光明的海，冰冷与光明带着不同的意象出现，又在同一时刻将我裹挟。那时我站在高楼，站在这模糊了两片海洋界面的地方，忽然便有一种深刻的被遗弃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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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见鱼，是在某个星期二的下午。那日的午后也正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它应当成为的，五月上旬的午后，连带着这时节应有的一切美好的要素：和煦微热的日光，轻柔的风像少女光滑的肌肤吹拂而过，以及间或缓缓爬过湛蓝天空的白云。初夏的天气，在什么时候都叫人愉快。
我就是在那时发现鱼的。体育课上的自由活动时间里，我在跑完几圈后坐在一旁的空地上看操场中心举行的足球比赛。那些踢球的学生大抵只是玩乐，会踢的和不会踢的人都在一起跑动。会踢球的人拿到球的时间自然更长，没拿到球的人也不懊悔，不过是继续在草坪上跑动着——与我在跑道上所做之事并无二致。他们对“跑动"这一事本身并没有什么追求，他们所向往的是与众人一起跑动的感觉：即使只是在人堆里跑着，也总比孤单地在枯燥的跑道上徘徊要来得有趣。我把目光移开，转向天空里喷吐光辉的巨大火球。毫无预兆地，太阳突然发出璀璨的光芒，在一霎那间将我贯穿。我不堪忍受，便将目光移开。
我站起身来活动一下筋骨， 操场边徘徊的人们中有几个向我挥手。我也挥了挥手，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见。我看向不远处的钟楼。这钟楼在校外不远处，显然已有些年头，斑驳的红砖墙上爬满藤条与牵牛花。巨大的黑色分针仿照哥特式设计雕刻出繁杂的花纹令人眼花缭乱，以微不可见的速度一点点移动着， 这速度应该比日本每年向马里亚纳海沟滑行的速度要快上数干数万倍，然而时针的移动可以用人力去调整，自然的巨力虽然缓慢，但却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意志缓步前行。
鱼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出现的。也不算是突然，只是那前奏也许太过难以察觉。先是一些空气中的褶皱——和微风吹拂过水面所带起的细微涟漪无甚不同，甚至令人感觉清凉——但在现在，这并不燥热的，五月的天气里显得有些突兀。
我刚一抬头，便看见有一长串的波纹自天空的远处荡开，直到我附近。但我却并未认为这是令人感到惊异的——事实上，我在潜意识里仍然认为这突然在空中出现的涟漪与波纹正如这五月间的午后必不可少的东西一般，正如那些阳光，微风，热量一般，是常有而司空见惯的事情。然而常识与潜意识在此刻出现了偏差，便不可避免地要选择出哪一方才是正确的。我正在困惑，脚步却没有停顿下来，径直走向教学楼，没有留待我继续去看那片空气中的波纹。那些波纹把周围的事物轻轻地扭曲，却并不令人感觉晕眩或是诡异，其轻柔的程度，至多只像是蜻蜓点过水面时荡开的小小波纹或是一滴水珠落入水面绽放的涟漪，一种细心谨慎的，敬而远之的触碰。
那便是鱼最开始留下的痕迹。当我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坐在教室里百无聊赖地转笔时，窗外的波纹似乎就散去了。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老师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进教室，我翻开书本，视线停留在课本上的插画。我心中仍然在思考那在空中荡开的波纹，因此无心听课。我抬手在课本上写下"波纹"一词，想了想又在旁边写了一个"涟漪”。
有时候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东西。是因为语文课的缘故，把我的思绪带向了这方面吗？我正想着，思绪却又断了，毫无声息地被切断。我放下笔。
而我又忽然想到鱼。这似乎是一种无端的联想，但冥冥中似乎有一条长线牵引着我的思维。想到了鱼，不可避免地便想到鱼肉。我素来是不喜吃鱼的。或者说，我对于鱼肉是非常挑剔的。只要有一点腥味，我便无法下筷，对此敬谢不敏了。而对于鱼本身，我想更多的还是一种中性的态度在我的脑海中盘旋。
思维一旦荡开去，没有外物或现实的阻拦，便可无休止地回旋。虽然逐渐微弱，但仍能被大脑所觉察那一丝一毫细枝末梢的想法， 那些电磁波与粒子的无规则碰撞所产生的最小的火花。
而那波纹此刻又突然在空中荡开来，这一次的范围更大，似乎笼罩整个学校的上空，若把湛蓝的天空作为巨大画布的底色，恍惚间我甚至以为自己是水底的鱼，在透过水面望向天空。那是一连串的波纹，一个接着一个，上个衔着下个，在天空里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我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串微小的火花，那些电流汇聚到大脑，告诉我的东西是：鱼出现了。
但我并没有实际观察到鱼，这个想法更像是强行塞入我脑袋的一条指令，它控制着我的眼球朝着天空聚焦，尽管我并没有发现空气中除了那波纹还有什么可注视的。但是自那之后，鱼便来了。
一个轻微扭曲的，透明的，模糊的影子以天空中的蓝为底色，在波纹里出现。我大脑里似乎仍然在被不断地写入什么，它说着: “这便是鱼。"
这便是鱼。眼球捕获的光线开始变化，渐渐地我似乎能够看清一个鱼的影子或是形体。但我在此刻又开始迷惑：我到底是否因为那些突兀的脑中话语，而将一些本不是鱼的东西观察成了鱼呢？譬如天空中的这个模糊的轮廓，它似乎正摆动着尾巴，在空中游弋，让我想起柳宗元《小石潭记》里的那句"皆若空游无所依"。我有些迷惑和不知所措，耳边老师的声音依然轻柔，无人发出惊叫声或是别的什么声音，课堂还是课堂，学校还是学校，只是我所能看见的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我开始意识到一个事实：这些东西只有我能看见。
是一种自我暗示的影响吗?还是什么精神病变的前兆?我正思索间，有什么新的想法从我的脑海深处跳出，带着一种威严，一种如自然的力量般缓慢，笨重但却巨大的威严。那想法无声地说："你没有错。你所见之物，便是事实。
我是个无神论者。然而眼前的东西可以用科学来说明吗?除了自己发生了病变以外，我找不到其它可以利用的解释。在我思考的时候，那鱼，或是说那“鱼一般的存在”已经从空中往地面游来，在学校的各处盘旋。我看见它在游动，似乎带着几分好奇般打量着学校里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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