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眯开条眼缝,意识不怎么清醒,只听见一阵吵闹从远处传来,声音小,但听的清楚;一男一女......
-“我跟你说话,就好像你在外太空听着.”——是漂亮的女声,即使在抱怨的语气下,那甜雅也遮掩不住—— “明白吗?两人间隔着无形的屏障!懂吗?”
-“哼......”——另一个是低沉的男音,无语长叹了一声.
-“我们两人间就不能,彼此,稍稍做出点努力打破它吗?”
-“不能,去你的,别再说了行吗?我不能!懂吗?那个是他妈的臭氧层!”
-“嘶——”
-“嗯哼?”
-“唉——”
-“......”
-声音消寂,朦胧中,又归于睡眠.
-晕眩中,杂糅着耳鸣,听见了麻雀的叫声,听见了‘腰果糖’‘西瓜棒’这样的吆喝;耳膜的共振尖鸣推向高潮,刺激着他,很快鸣声突破了一个极点,然后瞬间归于消沉——他睁开眼;环视四周:自己处在一个简约朴素的二楼房间里;一床一柜,一桌椅,素墙木门,半掩窗,窗边垂柳,吊兰花.
-窗边坐着披风衣的男子,看起来更精神些,更年轻些;望向窗外,手握成拳头状,顶着人中,看什么看得出神. 一只蜻蜓飞过来悬停了几秒,骚扰了那男子两下,才将他从某种境界中分离;他无心回头一看,发现伤员醒了,便凑了过去.
-“怎么样?” 是早晨那低沉的声音.
-“呃......” “还好.” “谢谢您了.”
-“叫什么名字?”
-“蒋沢——”他下意识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前两个字,在第三个字脱口前,把话咽了下去.
-“蒋沢?”
-“啊......” “是.”
-“饿了么?要吃点东西?”
-“唔...... 稍等会吧,现在还是有点闷的.”
-“那也难怪,毕竟你躺了两天嘛.”
-“啊,那真是...... 真是,谢谢您了.”
-“叫我隋禾就好.” “把你带回来也不是什么值得提的事,完全是出于好奇罢了,现在的世道,像你一样的怪人可不多.”
-“这—— 实在是抱歉.”
-“为什么道歉?” “你别误会,没别的意思,我是说,世人都死了,似乎只有你还活着,或许你还能救我一把.”
-“啊?”
-“现在先不说这些罢,说这些解释半天,确实让人头疼,你先在这里放心呆着,等恢复的完全了,把事情拿出来,到时再商议.”
-“好...... 好的”
-“那—— 我先不打扰你休息了,有什么事,就叫我吧,就在楼下.”
-“有劳您了.”
-隋禾点头示意,轻轻地出去了. 蒋沢独自半坐在床上,双手拄着头,内心翻江倒海. 他从没有过这般复杂的心境,‘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自己在干什么?’ 这些往日同事间的玩笑话,现在却来得这样真实,沉重. 为什么老天这般爱玩弄人,把自己变得狂热,追随心的方向,然后又一泼水浇灭热情,把自己投入现实的冰洋,他教人做了后悔自己没有做的事,之后又教人去后悔自己做过的事. 阳光照到窗边垂柳上,碧绿的窗帘上,光的映射把房间染得翠嫩,翡玉一般通透清澈;蒋沢即刻想起了自己之前的梦,再细思一路到今天的那些遭遇,他的心腔里密密麻麻地充斥着什么,那一团思绪像自己一样在呼吸,松散膨胀,然后缠绕收缩,若一团迷雾,若一团乱线,‘剪不断,理还乱.’ 这股迷茫让他分不清现实与梦,他在梦里?可他痛苦着;他在现实?可他迷幻着;他感受着现实,却做着梦. 每每总感觉与自己的恋人仅是一步之遥,她好像就在附近,自己聆听她低语,揣摩她的喘息,幻视她的身姿,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要稍稍感到那么一丝宽慰,转瞬立马陷入孤独,那股心的无力从胸腔肺腑开始怒焚,熏燎他的理智,烤干他的灵魂,烧穿他的心. 蒋沢痛苦又迷茫,不知所措,‘自己活到现在都在干什么?’ 他渐渐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这里从来就没有过自己. 整个人陷入消沉,伤心自闭.
-无言呆滞了良久,逐渐感到身心俱疲,饥肠辘辘. 本能驱使他下楼去.
-楼梯挨着门口,蒋沢看见隋禾坐在席子上同什么人说话.
-“被拒了?”
-“嗯.” ——是那甜雅的声音.
-“没用的,以后就别去了吧.”
-“那万一呢?”
-“我放弃了,你还在坚持什么?”
-“你就这样?这么对自己没信心吗?”
-“我没信心?错了!是我对他们没信心!”
-“既然我觉得不错,那肯定也会有其他人觉得不错的.”
-“那万一呢?”
-“什么万一?”
-“万一只有你觉得还凑合呢?”
-“就算只有我一个,有人支持你,你也得坚持不是?”
-“你说那些不错只是因为你—— 他妈的——喜欢我.”
-“我对你有好感,只是因为你写的那些想的那些,你别太过自信了!”
-“那你拿去呀,都给你,想咋样咋样,‘我所爱的,我独自爱.’ 没听过么?你那么想拿去给别人看,那就拿去给别人看,就说是你写的. 别再拿我那些个自作多情来羞辱我. ”
-“好!你说的,一伙我就全搬走.”——蒋沢听到有人赤脚冲出某个房间,走到了楼梯间隔板另一面的位置.
-“没人拦你.”
-蒋沢慢慢悠悠地摇晃着轻轻走下楼,脑袋刚伸出隔板——啊!一位少女的无暇胴体. 那年轻的姑娘在拿着毛巾拨弄着擦干头发;蒋沢没法把视线移开,或许这空躯壳干什么都受本能驱使了.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性的稚嫩胸脯,纤细线条,膝盖以上的使欲望膨胀的健硕形态. 他看到这番养眼的良景,仿佛想起了点什么,却又遗忘了点什么;脑内空空,想什么都是白想,连口水都难以下咽,全身上下在动的,只有心脏,和这处男那见不得人的东西.
-隋禾看见了他,把脑袋转过来,那少女看见人家转移视线,也跟着望过来......
-“啧——” ——她眉头一紧,不屑地抿了下嘴,冷视蒋沢——“您自重.” 说罢,不紧不慢地回了房间.
-直到人家回了房,蒋沢的头也不带动一下的. 呆呆地仿佛在望着刚才那魅惑的残影.
-“你应该想想几十年后,她变成老大妈的样子. 她现在已经变到一半了.”隋禾嘟起嘴,歪了一下头;伸手示意蒋沢坐下.
-“可她不像个老大妈啊,倒是像个孩子.”
-“是—— 但也比你小不了多少.” “要是年级轻轻脸上就有山有水有河流的,说不定说起话来还真是会滔滔不绝;相对的,要是哪位老妈子一夜内容光反照,保不准就春风细雨起来了.”
-“好像还有点道理.”
-“所以,你是饿了还是渴了?”
-“饿...... 饿了—— 吧”
-“那先坐会吧,马上就饭点儿了.”
-“嗯.”
-“哦,对了,只有红茶可以吗?”
-“可以,可以.”
-隋禾起身去泡茶,从柜子里拿出茶叶,又转头问:“土豆片和炒鸡蛋行吗?”
-“可以,可以,什么都行,不消来问我的,什么都吃.”
-“哦.”
-沏好了茶,两人便坐到椅子上,靠着椅子背半躺;蒋沢打量了一下这幢宅子,这二层宅子像两个四合院垒在一起,灰白的墙体与漆黑的木质结构,院子里几丛毛竹,一汪小池,伞桌椅凳,槐树傍石,这四区被中央的十字鹅卵石道路整齐划分开来,被黑木白墙一映和着,颇有水墨画的韵味.
-太阳被白云遮住,风与树丛的窸窣和清凉洁净的空气使蒋沢感到舒心,他闭上眼,放松下来,不知不觉地小憩了一会.
-再醒来时,有人拍他的肩膀.
-“先生——” 是隋禾.
-“嗯......”
-“先生,该吃饭了,你先去洗把脸,客厅出去右转最后一间就是洗手间,吃完了上楼接着睡.”
-“哦...... 哦,是—— 是.”
-蒋沢揉了揉眼,扣了扣眼屎,仔细一瞧,发现多了两人:一个老头子,一个小女孩.
-“呃...... 您好.” 蒋沢向老头致意;“您也好.” 然后是补上那位少女的;“嗨.”最后就是那小女孩.
-“嗯—— 嗯;好—— 好.”老头动了动胡子,看眼神应该是在笑.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看他. 而小女孩则是害羞地躲到少女旁边,从人家幽纤的侧身露出个大脑门和大眼睛,眨巴眨巴.
-吃饭时,蒋沢不免觉得有些不自在,他刻意把持自己的夹菜时间间隔,时不时瞥一眼周围的人,有时还会和好奇的小女孩目光相接,他莞尔一笑,那孩子就又钻回人家身后. 持续的寂静搞得蒋沢十分不安,听着周围的歌鸟啼叫,他还是第一次觉得鸟叫有这么扰人心绪. 碗筷碰撞,口腔咀嚼,喉咙下咽,蒋沢如一只惊弓之鸟,有些不知所措.
-“啊!介绍一下吧.” 隋禾选手打破沉默. “这是我们的老伯,吉川多木.” 那老头又似笑非笑地打招呼.
-“很...... 很高兴认识您.” 蒋沢感觉自己在上小学三年级的英语课,不停复读那句‘nice to meet you.’ 觉得有些僵硬和尴尬.
-“这是伍佰.” 隋禾指向那亭亭的少女. 这会她看着蒋沢点了下头.
-“这是她女儿,花月夜.”
-“哇.”
-“喂!” 不知怎么回事,伍佰那淡雅的声音发出埋怨的语气,让蒋沢着迷.
-“老妈!”那小女孩一声喊,在伍佰怀里蹭着她的肩.
-蒋沢笑了笑,见隋禾没有接着说,就问:“所以呢?花月夜是.......”
-“嗯—— 算是捡来的吧.”
-蒋沢又笑了笑,“您可别逗了,我是真想知道,您们间是什么样的关系啊,羁绊啊,之类的.”
-“我和她”——他动动脑袋示意是说伍佰——“在育书院认识的.”
-“学校吗?”
-“呃...... 学堂—— 学校—— 都一个意思吧.”
-“是.”
-“虽说认识时间久,但又不能说是发小,都是长的差不多了,才认识的;说是同学吧,却又比同学亲密那么一些.”——伍佰听见,耸了耸肩——“总之很难定位啊. 但我不认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需要确定什么,分就是分,合就是合,要分你合不拢,要合你分不开. 人与人不需要究诘什么. 简而言之,但愿人长久,一切看缘分吧.”
-“您这想法还真是......”
-“老伯是老住客了,我出生时他就在了,给家里打打杂,做做饭什么的.” 隋禾和老伯相视一笑.
-“这儿是您的房子吗?”
-“我老爹......” “唔—— 对,是我的.”
-“啊—— 这样啊.”
-“嗯,就是这样.”
-“......”
-“花月夜,嗯——” “她是老伯七年前抱回来的,当时我还以为是他女儿呢.”
-“所以真是捡回来的?”
-“Oui(没错).” ——花月夜把头埋进伍佰的胸里,伍佰给隋禾传了个眼色.
-“哎呀......”
-“呐,话说回来,吉川老伯,你今天的菜还是咸了啊.”
-“怎么咸了?你要我放几粒盐?” 吉川调侃起来 “我身为北方人够照顾你的狗舌头了,你淡死我算求.”
-“下次我做吧.”
-“只要你不放糖,以后都你做.”
-“墨(没)糖?孬(那)尼(你)现(咸)死恶(我)蒜俺(算)求!”
-“蒿(好)石(是)滴奥(的)?尼葛这儿猫着,恶者就葛尼驱盐来.(你就待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给你拿盐去)”
-“咋话了是?(什么情况?)尼闷爹都此万俩,尼葛者儿漏勾子放皮(老子都吃完了,你在这儿多此一举)”
-花月夜被方言逗得合不拢嘴,闷在伍佰胸里直笑.
-“你倒是擦擦嘴呐,闺女哟.” 伍佰轻摇着花月夜的脑袋对她苦笑着说.
-花月夜直到饭局快结束还在笑,吃完饭后就止不住地打嗝,吉川老伯就看着打嗝的小家伙憋笑,让花月夜嘟起小嘴,做了鬼脸,对老伯爱答不理起来了. 隋禾让大家伙轮流吓吓她;蒋沢想起小时候姐姐和爸妈干过同样的事来治自己打嗝,但这次没有勾起伤心,反而来了兴致.
-先是伍佰,这姑娘天生的气质就注定她不适合干这种不亲和的行为,她在院子拐角突然蹿出,可谁想花月夜直接抱了上去,一边打嗝一边紧抱大长腿不放. 吉川老伯寻思孩子怕高,找来三张旧床单一叠,和隋禾两头撑开,把小花月夜放上去,两边一?一抬,把她蹂(rou)飞起来,接住,再蹂,来来回回几下子,两人都累了,孩子笑得更是停不下来,花月夜要再玩,吉川实在拿她没办法,叫来蒋沢,可一拉床单,才发现还是裂口子的床单拿她有办法. 隋禾决计让她消停一伙,和小可爱玩‘谁笑谁输’的游戏,可不料,花月夜瞅着那一本正经的漠然相,又想起他一副假正经说方言的滑稽样,咯咯尖笑声都在喉咙里打转了,这时吉川一句嘲讽——“死妈脸”. 霎时间,鸟不啼,风不叫,小孩回家,老汉睡觉. 一声猪妖下凡般的吼叫,镇住了一方水土和它养的那一方人,然后寂静的世界又传来款款嗝声. 趁着这宅子的大小姐笑得直喘气当儿,蒋沢从饭桌上捡了片铜锅盖,抄了个铁漏勺,拍一下女孩的肩——震颤清脆的一声锣响过后,蒋沢可能这辈子也不招花月夜待见了. 但是,人家不打嗝了不是么?当年还是姐姐聪明呵.
-花月夜躺在伍佰的膝盖上,避着蒋沢,小孩子玩累了,总是不知不觉睡着. 伍佰靠着墙壁半坐在席子上缓缓捋着她生嫩的头发,吉川老伯去自己的小铺里看店,隋禾躺在安乐椅上把自己摇入梦乡;蒋沢则走到槐树下.
-几片灰云懒散地瘫在那儿,这些朵儿们全然将自个交给命运所掌锢,是分是合,谁也说不准,朵儿们只是将自己搁在晴空之上,耍阴耍晴,它们自己心里也一定没个数儿,一个个兴起时就从太阳面前飘过,兴扫时,就作鸟兽散,整个世界仿佛在缓缓吐吸着光芒,一方水土,悄悄地,呵怀地,化作熠熠的温柔金乡,依依脉脉地拥着她亲养着的一方生灵.
-槐树被四周的小楼包围,以它为中心在建筑中形成了个矩形小广场,从这里为中心,槐辐射着自身的价值;恬静的白淡香味也是爱调情的,它不知不觉地摸进你的鼻腔,渗入鼻息,蘸在你的舌尖,混入唾液,当脸颊微微泛着缀着几度微红,嘬一嘬舌,嗅一嗅鼻,甜与香就要在意识概念认知的边上呼之欲出时,它却突然匿了迹,消了影. 这时人们会认真起来,闭上眼,当槐香又淘气地出现时,一定会满心欢喜地挽住她!清甜的淡香混入一切,沾染着雨后的水汽,化作甘露,凝在树根旁的几株风信子的花上叶上;掺进偶然的和风中,伴着树叶摇曳;钻入四周的墙缝里,将层楼挺立的庄严认真一点点稀释,将这山水画黑白建筑风景浇熔,在环绕照射着的玻璃和纸窗的反射高光中时而游跃,时而微摆,这院子如同承载着生命的摇篮一般;这雅香再逗一逗街边巷里的猫狗飞鸟,对泥土投怀送抱;所有东西,无不柔化作一注、一汪、一片、一缕、一丝......到最后,还是说整个俗世都混入那清甜淡香,比较到位,她占有人的灵魂,抽出几纤魂魄投入她炮制的盛春魔药中. 小花月夜枕到伍佰的小腹上,感到不再作为一个个体,而是什么的一部分,不再思考,奔波,她属于它,她即是它...... 小花月夜归于一片逸静,她的灵魂对着这份缥缈朦胧暗暗起誓道——“我将永远天真.”
-蒋沢想到了不少以前的事儿,打槐花儿,吃槐花儿...... 一时间百感交集...... 沉思许久,也觉得乏困,便悄悄上楼回屋. 躺回床上,瞧见墙上一幅大大的“缘”字,思绪万千,盘算起了今后;他感觉自己找到了自己丢失了很久的东西,在新世界里,以一个新的身份;或许他找回了些许自己,或许是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儿时的那份温暖早已丢失,蒋沢又寻得一份新的——他决定抛弃过去,重新来过. 同往日的联系该切断,不论是曾经的亲人还是自己,都变了,变得冷漠,变得无缘. 展望未来,那股疯狂消弭作野望——他要做自己,变成只有一个的自己,做最独特的人......
-睁开眼已经是深夜,片片漆黑中,眼睛渐渐适应下来,发现门口站着一柔娇纤的姿影,萧风从窗口吹进,卷起布帘,挽拨起她的长发,隐出了黑夜中的一份惊艳——伍佰.
-“关于隋禾,有些方面需要你达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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