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对于我来说是什么。
我很早就没有朋友了,出生于军旅世家的我,玩具只有坦克模型和兵人。游戏虽然能玩,但仅限于FPS、兵棋和拟真军事模拟器。至于朋友……的确是有,但都是一些未来的战友,他们是别的军旅世家的孩子,大家在一起不是讨论去哪个小卖部蹭点吃的或是去找哪个老师捣乱,而是比试谁对于人共体的伟大理想最忠诚。
我是一颗螺丝钉,我的朋友只能是一些齿轮、螺母、传送带、轴承,而那些父母,就像螺丝刀、扳手、钉枪,虽然也是工具,但是比我们更高级,而且我们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他们。
这难道没有哪里不对吗?这难道不压抑吗?
没有,即使是对着良心发誓,我也这么说。在我小时候,根本感觉不到这种生活是压抑而疯狂的。宣誓忠诚,那是吃饭一般的日常。举报同伴而得到奖励,比考试得了一百分还值得骄傲。服从是天职这句话对于我们来说是无比正确的事情,我们不认为自己是人,而是人共体的个零件。因此军人社区就像一块精准的瑞士钟表一样,无情地、精准地一分一秒夺走我的童年。
而直到一个零件的崩飞,产生了巨大的连锁反应,打断了我的“日常”。我们这批劣质品,都要被换掉。
·
走出校门,一扭头,看到风见还在那儿,抛着硬币。
她看到我出来了,手一挥把还在空中旋转掉落的硬币卷走。然后走在我的前面。她大概已经知道了我不喜欢被人跟着或是并排走。
还是一样的路线,不过她没有在我身边跳来跳去,或是问东问西。一路上很安静,只有车子经过的声音。
我们又经过了小河边的长桥,河两岸的樱花已经开始落下花瓣,这些花瓣顺着水流,最后会进入地下水系,在月球数公里深的地下海源分解,少许会被冻在冰川里,成为人类曾经活过的象征。
“那个……我想了一下。”
我一路上的确想了一下,风见同学对于我来说是什么,一个房东?一个盟友?还是一个朋友?不,朋友这种东西都是虚假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过是“控制欲”的美丽借口。
但是她只剩下六个月。
那管我什么事,她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你没有一点同情吗?
经过了机器一样的教育,我体内的人性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我决定留下来。”
我说出了令我大惊失色的话。生命的倒计时这种事情我并非没有见过,当母亲还剩下一个月时,父亲依然在外面执行任务服从军人的天职。
那一个月,我看到了生命在死亡面前的挣扎,这是何其残忍的事情,如果真的有可以决定人生死的神存在的话,我一定会把它扯到地上碎尸万段作为它玩弄生命的惩罚。虽然那个老太婆死了,我并不伤心,但是我同样恨父亲——那个无情的战争机器一辈子。
我并不想变成那个我所讨厌的人,至少现在不想。
“我已经退了租房了,我打算留下来,以后的日子麻烦你了。”
我大声的说,生怕她听不见。
她停了下来,然后双手靠在长桥的扶手上,看着河上流过的樱花,依然扭头背对着我。
“太好了。”
这是她的回答,很简短,似乎听不出什么感情。
“今天晚上我们去祭典吧。”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然后扭头看我。大概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她刚刚哭过了。
“好的,随你。”
·
樱花祭是阿修莱特……甚至是大半个月球共同的节日,虽然每年各地的日期都不同,但是都设定在樱花开放最盛的夜晚。
首先是神社,阿修莱特是前日本殖民地,神道教很有市场。地球的宗教在月球普遍存在着,但是这与信仰“外星造物者”并不冲突,神社和神道教只是一种历史文化,一种娱乐而已。
神社有大型的传统歌舞表演,很多是在地球上已经消失了的艺术,这些随着太阳风飘到月球的亡灵来自各个国度和时代——通向辰星鬼神的巫女祭祀遥歌,中国四海万千渔民的渔歌,苏格兰风琴所奏响的自由之音。
“《傀儡谣》都拿出来了,还真是不尊重传统啊。”
风见和我站在很后排,看着高台上五颜六色闪耀的聚光灯,巫女姐姐们一边踏着类似“鬼步”的舞蹈一边唱上个世纪的歌曲,而他们后面一个闪着荧光神官服的宫司正坐在地上搓电音。场面异常赛博朋克,恐怕地球上的古音乐研究者看了都要大吐三升鲜血。
“我现在有些缺氧。”
我凑到风见耳朵边说话,而且还说了两遍,不然根本听不见,我很想知道天照大神等八百万神明看到月球人在自家的寺庙里办Live是什么表情。
“那我们去庙会吧。”她凑到我边大喊,这时正好迎上一个重鼓点,把我震出耳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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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六根清静了。”
我掏了掏耳朵,把剩下的“咿呀阿啦”的唱腔给掏出去。
神社设立在正东的“辉夜柱”,该柱子插在一个土坡上,因此看上去比其他的柱子要短。供奉月亮公主“辉夜姬”的辉夜神社(分部,新出云的神社是总部),就背靠柱子设立于此。
辉夜神社和一般喜欢用红白的神道教神社不同,她的配色是著名的“月球色”——蓝灰。此外其鸟居是蓝色的,蓝色鸟居上会有各式的结绳织成好看的几何形挂下来。无数鸟居在寺庙外围了一圈,据说是象征着早些年(太空电梯之前)用来发射航天器的电磁质量投射器器。
莉莉安娜的锅盖城本质是一个最低处为600米深的盆地,越往外围最高。所以城市设计时也会把外围划分为为园林和村庄,这样可以的营造出一种群青拱卫的感觉。
神社山高200米,是市区内的最高峰,山上除了神社、仓道上的鸟居和石灯笼以外没有其他东西。但是祭典时,蜿蜒且无数分叉的参到上会布满移动的店铺。
风见在这里面很兴奋,就像是把一只渴了几天的金鱼放回池子里一样。她跳跃着步伐,像一束光子在无数镜面间弹跳。
每年春夏秋一共三次庙会,风见应该已经逛了48次庙会了,居然还能这么兴奋,真是不可思议。
“你喜欢庙会吗?”
终于她跑累了,抱着一大块棉花糖做了下来,我站在她旁边,吃着分量可以当做晚饭的炒面。
“还行吧。”我敷衍的回答,“腿要走断了,耳朵要聋了,喉咙要哑了。”
“噗嗤……”她被我的排比句逗笑了,“我来回答一个你一直想知道的问题吧,我为什么选择你。”
“好啊,洗耳恭听。”
这次我没有那么惊讶,我已经选择了“成为她的朋友”这个结果,那么“为什么成为她的朋友”这个原因就不重要了。
“我从出生开始,心脏就有问题,能活这么久,已经是人类医学的极限了。”
“……”
筷子不自觉的掉了下来,但是我飞快的反应神经还是让我在空中接住了它们,然后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呲溜呲溜”。
“但是修士会,却从古遗迹中发现了一种新的技术,可以治疗我的疾病。所以说,我的这条命,是从‘远古星神’和‘修士会’那儿捡来的。”
“为了报答她们,我决定做一件大好事。想来想去,帮助一个初到乍来的异乡人应该算是天大的好事一件了。”
一队弹奏尺八的民乐师从我们身边经过,微风卷起地上的樱花飘到我的袖口,也飘到了她的头发上,她低下头摆弄着头发上的花瓣。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为了避免我看到她说谎时的脸红。无论是天照大神还是远古星神,都没有任何回应。
“所以我应该感谢‘远古星神’吗?要不我明天去教会里投个简历吧。”我开着没有意义的玩笑,希望远古星神不要突然一束伽马射线下来。
“不用投简历啦,教会只收那些高材生。”
“哦,那我明天房间里摆个祭坛。”
“不存在供奉‘远古星神’的祭坛啦,好好挖墓直到把他老人家挖出来就是最好的供奉。”
“哦,还真是伟大的神明啊,比拿陨石砸我家的辉夜姬要好多了。”
神社里辉夜姬的神龛里可能会打了个喷嚏什么的,但是谁在乎呢。神可以用来赞美,但也可以用来愤恨,因为他们就是命运本身。
“从好的方向来说,也正是‘辉夜姬’的陨石,让我们能成为朋友呢。”
“太宿命论了……”
“不是有什么量子力学……说宇宙未来的一切在大爆炸只是就已经被决定了。”
“但是未来的一切对于我们来说是不可知的,因此即使决定好了,对于我们来说也像没决定一样。”
“……辩不过你,可恶,你理科应该很好吧?作业,借抄?”
“不借,顺带一提,历史学要考试了。”
“什么!!!这才开学一周诶!!”
她的声音响彻神社山,希望无论是“远古星神”还是“辉夜姬”,能给裸考的她一些运气,千万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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