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曾立于世界巅峰的强大国家却也总是最先被时代的浪潮击垮。这些被遗弃的失败者，不论她们曾经的开拓者们撰写出多么伟大的传奇故事，史书上波澜壮阔的篇章被翻过之后，一切皆如烟云飘散只等待新的执笔者来着墨。这种沿革却也正是依特妮兰王国如今的悲哀——人力和物资作为毫无意义的数字投入，然后又被无意义地消费、失去。就像是为应对来自南方大陆的威胁而投入的庞大军力，或是那些人曾经对那个名叫维尼特的小镇做过的事。
曾经，奥列弗·霍克少校是一名敏锐、果敢、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他最擅长的就是分辨出谁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而谁又会在冲出战壕的下一秒被流弹打穿脑袋。但即使在初战中幸存下来，却不知道又会在接下来的哪一场战斗中死去。为了保持部队的整体战斗力就必须不断地弥补缺失的空额。像霍克这种优秀的前线军官会在战斗开始之前就把补充兵员的申请递交上去。把新兵的生命当成可以量化的数字，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做的呢？咦，不对！奥列弗·霍克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进行这种残酷的工作的呢？兴许是在哪一场酒局上被同僚抱怨过吧？毕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自己还是西北军团的明日之星，过去经常在一起喝酒的老友，要么消失在维尼特小镇寂寞的海湾，要么就在军团裁撤以后再也联系不上了。相比不明不白地死去，还有浑浑噩噩地堕落，侥幸能够以军人的身份活着等待真相终究会揭开的那一天，奥列弗·霍克这个人其实已经足够幸运了吧？然而自己离开近卫军的中央驻地，调任到东南沿海的奥特瑞德却也已经有三年了吧？不知不觉也许自己已经离渴求的真相越来越远。
转入近卫军之后的奥列弗·霍克上尉又是否是一位好长官呢？每一个初次见到上尉的新兵都能从这位可敬的老兵身上感受到坚强、可靠的气氛。这不是因为在驻地的时候，上尉挺拔的鼻梁上喜欢架着一副很显老练的大墨镜，或是他那一头更加抢眼的钢针一样的银亮短发，也不是因为他尤其喜欢南部高原的烟草，经常笑着说着一些危险的言论时会露出的雪白狼牙。只要有霍克上尉举手投足间路露出的老兵气质，还有功勋录上写下的他的名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霍克上尉后半段的军旅生涯本应该在荣誉和失意中草草了结，直到一封指名他的密令出现在奥特瑞德驻地司令胡安·怀特上校的办公桌上。
……
此时的霍克上尉又回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透过观察窗可以看到车灯照亮的路面布满断断续续的裂缝，比车灯所能达到最远的距离更靠前一些的黑暗中悬浮着达利士官长所在的侦察车的红色和黄色的尾灯。而在霍克上尉身后的车厢中却远不像外面的世界那样安静。
“……不可能的，你们明明都那么信任上尉。”虽然前有霍克上尉为属下的言行道歉，然而碧拉尔却不是会任由对手从眼前逃走的性格。所以当霍克上尉返回驾驶室的时候，碧拉尔又忍不住与伯纳德准尉争执起来。只是这一次他们的分歧点不再是有谁背叛，而是刚刚离开的霍克上尉。
“什么信任？我对那个说话老气的老家伙才没有那么高度的评价。”霍克上尉的积威，显然还未深入这个年轻人的内心，“不管他以前有多厉害，造成这么大的伤亡都是他的责任。其实他就是一个既鲁莽又怯懦的小人物，什么坚强、什么功勋卓著，别人给他贴上的标签他究竟配不配得上？”
“准尉，你怎么能中伤自己的长官？”碧拉尔很生气，但她现在已经不再思考自己生气的原因，“虽然我不了解你们，但是在这两天里我所看到的上尉是一个勇敢、果断、责任、怜悯的王国骑士。顽固也是有一点。你可以因为自己的长官是个驴脑袋而随时准备纠正他，但是你不能不相信奥列弗·霍克上尉的能力。”
“哼！你又懂什么？培养皿里出来的大小姐。”伯纳德准尉冷哼一声，他的态度更加令人讨厌了，“信任是不可能的。说到底我们每个人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藉由在功勋部队的履历谋求高升、战斗狂、恋父情节、一味追逐所谓第一的优越全然忘记自己欲望的白痴！中校大人，这个队伍里远没有你厚瓶子底的眼镜看到的那么简单。”
“不，不可能的。你们不是已经渡过那么多难关……为什么……”碧拉尔已经开始动摇了。
“哈？怎么可能？”伯纳德准尉阴沉地笑了，“在我进入近卫军，成为这个老家伙的手下之前，你知道别人是怎么传言的吗？‘早该去死的霍克’。哈哈哈！你知道他曾经是个什么样人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恨他，多少人怕他吗？还有为什么我一提到‘维尼特’他就急不可耐地打断我吗？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因为对那个老家伙有所图谋才聚在一起的啊！呵呵呵~~”
“不，你错了，准尉！”一路上沉默不语的几乎让人忘掉他存在的梅伦德斯少尉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们每个人，不，也许除了苏亚雷斯中士。在加入之前我们都早已经知道奥列弗·霍克这个人的过去。但是我们依然选择跟随他，甚至必要时刻有人可以为他而死。”梅伦德斯少尉声音很低沉，似乎也是在说服自己，“原本每一个参军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而我们最终选择了上尉，因为他有着跟我们一样的欲望——查明‘维尼特事件’真相的欲望。我知道，准尉你也是与事件相关的人，而跟你怀有同样目的的在队伍中也大有人在。你并不需要以此记恨上尉，上尉只是在做着他应该做的事，而我们选择协助他一直走到最后。直到赎罪。”
运输车的车厢里安静无声，甚至前面的驾驶室中也没有传来任何声响。碧拉尔思考着那两个人的话语，早已疲惫不堪的大脑中陷入了无止尽的混乱。突然，一个急刹车让向车辆行驶的方向侧身倾倒，把她牢牢绑定在座椅上的安全带几乎变成试图缢死她的绞刑索。
“怎么回事？”缓过气来的碧拉尔大喊道。
下一刻，霍克上尉打开驾驶舱的封闭门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原应该正在开车的宝拉·苏亚雷斯中士。“梅伦德斯少尉，你去驾驶席，见情况不妙就立刻带着中校逃走。伯纳德准尉和苏亚雷斯中士下来跟着我。”霍克上尉的眼神里带着刀，他对着一脸惊讶的碧拉尔慢慢说道，“现在我不得不去见见最近刚认识熟人。”
“请等一下！”碧拉尔急忙喊住正要下车的霍克上尉，“外面现在发生了什么？‘熟人’是怎么一回事？不行，我也要去！”
“发生了什么吗？眼下的情况不能说是‘我们来客人了’，用‘主人终于出来迎接’比较合适吧。”霍克上尉用右手拇指和中指使劲掐了掐眼窝，“我是不建议沃拉斯科中校您跟过来的，也许会见到您熟悉的面孔也说不定。”
“不论如何，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碧拉尔的态度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坚定，“现在发生的事情也好，上尉的过去也好，现在的我只想要知道‘真相’！”
“谁告……算了。”霍克上尉脸色一变，却又像一抔沙土拍灭火苗一样平静下来，“是啊，也许隐瞒反而是最坏的结果。那好吧，希望沃拉斯科中校到时候能控制好您自己的情绪。”
……
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下可以清晰辨出从两辆军用车上下来的几个人的确身穿的是依特妮兰王国近卫军团的标志性的灰绿色作战服，而其中跟随在一个外表轮廓差不多会被误认为一头熊的身形后面跟着一个身穿不合身的白色外套、走路还有些轻轻摇晃的娇小身影。她也是近三个月以来Magician最熟悉不过的身影。
“欢迎——勇敢的王国骑士们！”Magician右手握住礼帽中央，手臂划过半月形的弧线举到胸前，他的腰肢像柔软的麦草弯过诚恳又歉意的三十度，“对于诸位的英勇善战本人表示最大的敬意……”
“罗德里戈队长？”对面那个娇小的身影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帕布洛·罗德里戈队长，这的是你吗？怎么会……不！真的是你吗？”
“好久不见，沃拉斯科主任。”Magician把黑色礼帽戴回头上，而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即使灯光明亮也没有人看到他的长相，“现在的我不是‘帕布洛·罗德里戈’，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初次见面，本人是来自‘Fallen Tower’（倾颓之塔）的Magician（魔术师），受客户委托特地前来取走一些东西。”
“不要！罗德里戈队长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碧拉尔察觉不到自己已经有泪水顺着脸庞落下，“S-A03，研究所怎么样了？你们不是应该保护研究所的吗？为什么会在这里？”碧拉尔虽然有点不谙世事，但绝不是傻瓜，她身边沉默不语的霍克上尉和讥笑的伯纳德准尉佐证了她心底最害怕的想法，“难道说基地里的人……不，不要！你们这些凶手！杀人犯！恶魔！灭绝人性的混蛋！”
“呃？”Magician显然对碧拉尔过快的思考节奏噎了一下。
旁边的Cavalier感觉自己像是遭到小女孩叱骂的坏叔叔，正想解释：“虽然这确实是我们这些人的工作，但是无关的人……”
“没错，我们是雇佣兵，是收钱卖命的暴徒，神明厌弃的刽子手。正如你所想，沃拉斯科主任，S-A03研究所里的所有人都已经死了。”帽檐底下阴影的弧度正好遮住了那个男人的眼睛，谁也不知道他无表情的假面之后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啊，啊……”碧拉尔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因为惊惧还是愤怒，嘴巴张开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眼睛圆睁、死死瞪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脸。
空气在这一时间凝固了，在这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气温似乎跌破了冰点，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肺里的空气在呼出的时候就凝固了。
Cavalier把头探到Magician耳边悄声说：“难道不告诉她我们的目标只有军人和佣兵吗？”
“不，不需要。”Magician平静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我们杀了人，无论站在怎样的立场、秉持什么道义，被我们剥夺的那些生命都已经成为铁证。我们背负责任和罪恶，我不会将其洗刷也不会把它涂抹。我有那种觉悟。”
看到Magician如此坚决，Cavalier摇摇头退回自己的站位。
……
光线从碧拉尔的视界中消失了，也许不久以后她的世界也将迎来同样的黑暗。她像一个溺水的人张大口拼命地渴求空气，而通过喉咙却是冰冷咸涩的海水。
……
“我一直认为沃拉斯科主任你的双眼十分迷人。”Magician不顾当前的氛围突然开口说一些土味十足的情话，“你试图隐藏在屏障之后的眼睛，拥有蔚蓝海湾一样华丽的蓝色，而你却奢侈地将她们隐藏，”除了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的碧拉尔，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脸怪异地看着那个一边说话一边摆出动情的姿势的男人，“所以，到我身边来吧！我将用这双手你那媲美海洋的美丽！”结尾，Magician似乎要表现戏剧性的感染力一般做出了一个等待拥抱的动作，然而，除了引擎的轰鸣声以外并没有任何回应。
“噗！哈哈哈，这是个变态吗？队长。”伯纳德准尉狂笑起来，随后他们这一方的人一个个放声大笑。霍克上尉没有笑，但是看他肩膀颤动的样子似乎也很快就要忍耐到极限。
反观Magician一方，Princess的左手按在刀柄之上，King转过身假装查看手中的平板电脑。Cavalier则是蹲在地上痛苦地喃喃自语：“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的老大就是有这么一种怪癖。我做错了什么？要什么让我当这种人的手下……”
“劝说失败了啊。”Magician收回拥抱的姿势，绕了绕耳朵，“这段台词我考虑了很久没想到还是不行吗？”Magician对这些人的反应毫不在意，他转回头用平时那种低沉的语气对身后的人说道：“Princess，Cavalier先生，开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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