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坐在这儿么？”
她抬头看了看，没有搭话。
“谢谢。”
她自顾坐了下来，把夹在肋侧的公文包放在靠窗的空位上，低头翻看里面的东西，并依次取出了报纸，巴掌大的记事簿，一支马克笔还有一只空茶杯。
她们的年龄看上去差了十岁有多。
一直坐在这里的少女看上去依旧是在读书的年纪，她肩膀上披着一件厚厚的亚麻色带小小黑白格子的线织披肩，披肩的末端点缀了一排短流苏，恰好遮住了校服的款式，只能从色调猜一下她大概是本地的学生。她很年轻，咖啡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配着毛绒绒的披肩，不经意间散发着一种年轻的魅力。陌生人的突兀到来似乎并没给她带来多少惊讶和不悦，她只是默默地看了陌生人一眼，之后蓝色的眸子就没再从书本上离开过。
而刚刚匆匆赶来的女人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她花了好大功夫又从公文包里翻出了一条速溶咖啡，又笨手笨脚的在拆包装时把那些灰白色的粉末撒的到处都是，等到她终于去热水间接了热水把咖啡冲好，她额前已经多了一层薄薄的汗珠。
“对不起，请见谅。”那女人慌乱中又打了声招呼。
她有着和那名衣衫整齐的少女截然不同的扮相，茶色的长发在后脑拢成了一束马尾，几缕刘海纷乱的落在面颊两侧，看上去主人并没有用心去打理它们。她穿着的并非是国联体政院那些精英OL们钟爱的西装与短裙，而是一件白色线条衬衫配着铁青色的马夹，看上去活脱脱是百年前侦探小说里冒出来的人物，如果再配上一支烟……
她真的拿出了一支……细雪茄。
她点烟用的是普通的打火机，并且没有询问过桌对面的人是否会对吸烟这事感到反感。在她尝试用小火苗让烟草卷烧起来期间，她还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对面的少女，待到火旺，她立刻放松的吸了一大口。
“呼，这一路可真要命。”
她自言自语起来。
“第三起了，从奥塔兰到费舍尔，真是见了鬼了，这才二百多公里……”
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然后咂嘴。
哐当…哐当……
哐当哐当……
烟云缭绕。
“你觉得狼人恐怖吗？”
安静。
“那鬼魂之类的呢？”
车窗外豁然开朗，最后一缕落羽杉的枝叶飘掠而过，消失在下一节车厢的玻璃窗中，一片蓝色的世界出现在她们眼前，那是天空的白，北大洋浪涌的蓝，以及海岸高崖黑色的岩石所描绘出的画卷，女人被这景象所吸引发出了低沉的惊叹，很快她又转头和女孩交谈：
“这就是让你留恋的东西？”
“确实很棒。”
“但是这次你得听我说了。”女人点了点桌子，她把从包里拿的那张旧报纸在两人之间展开，然后拆了马克笔的笔塞，对照着记事簿上的内容在报纸上逐条查找，最后用马克笔在某段上画了一个黑色的大圈。
“一八八四年的夏天，按今天的日子算就是差不多两个月后，是……七月二十一日，从奥塔兰到费舍尔，ES012号列车，行经这里时应该接近午夜时分。”
少女终于有了反应，她低头看向女人指尖指着的文字。
《ES012号列车因不明故障脱轨侧翻，事故原因正在调查》
“实际上，是附近的人盗窃了铁轨去卖，还是很长一段……黑夜中司机无法辨识轨道，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事故导致7人死亡，超过60人受伤，多个列车班次推迟’，我很抱歉，不过这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吱呀——————————
极其刺耳的金属碰撞摩擦的噪音瞬间充斥了整个世界。
太阳隐去了踪迹，她们的世界开始倾斜，她们身处的列车车厢开始不正常的抖动，而后猛然被抛起，窗外月光下的景象天旋地转，顷刻之间，行李箱从铁架上滑落，报纸，水杯和钢笔像垃圾一样在车厢中抛飞，乘客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撞在列车的木板墙上，那些更不幸运的则撞碎了玻璃，飞出窗外，成为灌木丛中凝固的装饰品。
这一切都在无声无息，有条不紊的“重现”——只有两人所坐的位置丝毫没有受影响，像是狂风暴雨之中一叶平静的孤舟。
女人镇定的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她的小么指隐藏在手掌下微微颤抖。
“五年了，该放下了。”
车厢完全倾倒之前，时间静止了。
周围的景象保持了那个扭曲而诡异的“进行中”模样。落下的行李箱散了架停在半空，从座位上站起的乘客紧握着靠背与地面倾斜成四十五度角，碎裂的玻璃片飞溅四射，其中最尖利的一片甚至停在女人额前不过数寸之处，看上去她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被划伤破相。
“不要……说了……”
那学生扮相的少女捂住了脸。
红色的血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她双手遮掩的部位溢出，她的眼眶边缘开始出现结痂的伤疤，只一个呼吸的时间，这些伤疤上的血痂脱落，伤口**在外，凝固的血液开始如沸腾一般翻滚着变成液体滑落，转眼间，少女的脸上已是满目疮痍。
女人环顾四周，她注意到另一侧座位的行李架上有一根歪曲的铁杆已经在外力拉扯下扭成了一根钉子一样的形状，它正对着少女的脑侧，停在半空，这想必就是她的死因了。
“想起来了吗？”
女人又喝了口咖啡，然后放下杯子，直视着少女指缝间露出来的双眼，小声说：“你已经死了。”
呜咽声响起。
“你的时间停留在这一刻。你的意识，或者说灵魂，不停的在这条铁轨上循环，止步不前。”
“这条线路的列车，你生前坐过许多次吧？”
女人从包里取出一些东西。
十字架，转轮手枪，银弹。
“你还记得更多吗？你的家乡？你的家人？你有没有朋友？”
“你是否还会留恋这些？”
女人叼着烟有条不紊的摆弄着手枪的弹巢，借着明亮的月光一发接一发的将镀银的枪弹压入枪内。
“还是说，你已经……”
她双手举枪，正对着少女的眉心，距离五厘米。
“不再有‘人性’了呢？”
抽泣声停了下来。
少女颤抖着放下双手，女人看到了一幅完全有理由让人感到不适的面庞，一条长长的伤疤从她从她右侧面颊开始一直划过左眼的上眼眶，原本姣好的面容因为触目惊心的伤疤而变得狰狞可怖，她的左眼已是模糊一片，脓液从创口流出，混合着难以名状的破碎组织将眼眶周围沾染的一片狼藉。
少女开始喘气，剧烈的，像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她的喉咙并没有伤口，但却想被人扼住一样明显的凹下了几条痕迹，她双手伸向自己的喉咙，虚按着那些凹痕，仿佛在和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抗争。她的嘶吼声越来越大，双腿不住的踢踏，女人紧张的扳下了保险，全神戒备。
渐渐地，嘶吼声平息了。
少女像失去了全部力气一样，背靠在座椅上，大口大口的喘气，她的身体开始向着正常转变，脖子上的勒痕消失，然后脸上的伤疤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飞快的回复原状，几息过后，她又重新变成了两人刚见面时候的模样。
女人松了口气，事情正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女学生呆呆的看着她，泪水从她眼眶中涌出，扭曲破碎的车厢外，一轮红日从海的那边升起，不断攀升，天色也随之变幻，最后停在了夕阳时分。
“你开枪吧……”
她带着哭腔，嗓音沙哑。
女人扣下了扳机。
“那么，愿上帝怜悯你。”
半截雪茄落在地上，四溅火星点燃了地上的铁板，那些涂了防火漆的木料，半空悬浮的玻璃渣，还有静止不动的乘客，顷刻之间皆被烈火吞没。
火光中，一缕天光自高处照下，正射在那女孩躯体的位置。女人站起来，对着那光鞠躬，任由烈火点燃了她的半身，直至她也消失在浓烟中。
……
女人在剧烈的咳嗽中惊醒。
“女士——阿尔卢福斯女士？”
她慌张的从座位上爬到窗边，掀开开窗户，对着外面干呕起来。
铁轨在车轮的碾扎下微微起伏，均匀排列的枕木一条条在她眼前闪过，她盯着铁轨下的道砟发神，深呼吸，每一次都将肺内的浊气全部吐光才停下，一共十次，然后她才转身，面色苍白的坐回了座位上。
绅士们在她这一对车座周围围了一圈，他们是东海岸快线的投资者和总经理霍利芬斯爵士以及一干保镖——他们负责将人群好奇的视线隔绝在权贵们的安全范围之外。
“阿尔卢福斯女士，怎么样？”
霍利芬斯爵士，这位手握四分之一东海岸铁路股权的社会名流此刻似乎被吓得不轻，他捏着一张手帕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当玛乔丽和他对视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下意识的后退了一小步。
“解决了。”
绅士们发出一阵杂乱的欢呼声。
“但是我不确保以后永远都没有问题。”
虽然不想泼他们冷水，但玛乔丽一向觉得这类神秘事务总得留个余地：“我送她见了上帝，但之后的事情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
“那就好，那就好，十分感谢你能帮忙。”胖胖的霍利芬斯爵士听到没有危险后忙不迭的凑上来坐到玛乔丽对面，压低了声音说道：“那个鬼魂……没有说些什么吗？”
“什么？”玛乔丽反问。
“没什么没什么……”霍利芬斯爵士又拿着手帕擦了擦额头：“我怕她怨气不散……既然这样，那答应你的酬劳会在三天之内转到你的账户上。”
“谢谢。”
“那我们得走了，女士。费舍尔马上就到，我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如果你有什么其他需求，请一定来费舍尔市湖山街七号找我，我可以尽可能给你提供一些帮助。”
“一定。”
这群绅士匆匆走了，只留下乘客们不断投过来的好奇的目光。
玛乔丽·阿尔卢福斯揉了揉头发，开始整理桌上的东西。
裂成两块的十面骰子——预料之中，它尽职了。
一大堆旧报纸——这是她托那些绅士们收集的，结果他们没有带走——其中一张理所当然的烧掉了。
骨碟和快要燃烧殆尽的蜡烛——用来进行简易的通灵工作。
还有一本用来装样子的圣书，几页有点法力可以用来保命的古页等等。她把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划拉进包里，只留下那些没用的报纸，然后伸了个懒腰。
赚钱真不容易。
她的眼睛开始在乘务员充满活力的大白腿和屁股上转悠，心里却惦记着刚才的事。
“为什么是黄昏？”
她哼着歌，掏出记事本，在上面简单的写了今天的经历，打算到了旅馆再整理出详尽的记录，如果哪天她打算出书著作了，这些东西可是会派上大用场的。
“有些东西是不会骗人的，她死亡时间应该是夜里才对。”
“如果中间发生了别的事情，让她对这个时间点印象更深呢？”
“但是夜里确实出了事故，也有官方报道……”
她装作不在意在一个年轻的服务员大腿上揩了把油，然后文质彬彬的道歉，并解释说这只是自己想要一杯咖啡而造成的意外。
那乘务员红着脸匆匆离开后，她又抬起笔，在本子上记下了今天的时间：
一八八九年，五月二十四日
玛乔丽·L·阿尔卢福斯
记于又一次新生活的开端。
大家好(๑╹◡╹)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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