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刀罢！凡举剑者，必死于剑下！
————圣经 新约 玛窦福音 26:52
序章
宇宙纪元（Cosmic Era）八十八年（1），六月三十日。
格林尼治时间二十三时十一分。
拉格朗日三点。殖民卫星“凡尔纳一号”。
帕尔默·瓦伦将视线从屈莱顿街二十号那幢三层红砖楼屋顶西侧的阁楼窗一角，移向正对莱顿街的那扇窗户。有人靠近了窗台，惊走了那只冠蓝鸦。紧靠窗户的一盏落地灯被点亮，反光玻璃后出现的人影融化在灯光里。人影在几秒后晃动到窗框边缘，合上了百叶窗栅。窗栅合拢时的流畅动作令他断定，这一定是新的。当然如此，他轻触了一下眼镜角。热成像模式下的窗口内侧画面一片模糊。这是用于扰乱射击辅助装置的反狙击型窗栅，每月的保养开支自然少不了。
“本森搜查官，你下象棋吗？”
他切离了热成像模式。调高了一些眼镜的透光度。距人造太阳光带发布每日一次的熄灭讯号，已过去两个小时。天轴所反射的霓虹灯光也逐渐暗淡，殖民卫星已然入夜。大约十五分钟前，莱顿街上的路灯也从日光色逐渐降低到更低瓦数的白炽灯色。
“下啊。千年，史塔托还是星标？”站在他身边的人双手插在夹克衫的口袋里，望向街道的拐角。
“你还在玩千年型？你是什么，舰长吗？”瓦伦将身体靠在墙上。“星标。我总觉得它规则上有个问题，困扰我挺久了。”
“怎么讲？”
“真的有人会用星标象棋的攻击盘吗？”
“四七年加斯盖尔对詹金斯的那一局之后好像就没有人在锦标赛用过了，我记得他们好像修改了走法。”
“这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一点：那个盘上现在也是有方向标”，瓦伦抬起手，作出拧螺丝的动作，“但是他们禁止盘上有兵的时候把攻击盘转九十度这一着，有人说，这样兵就会后退了。但是这完全说不通。就结果而言，如果上面有车，那它也走了斜线。他们为什么特殊对待一种棋子，而不是另一种？”
被叫做本森的男子看起来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环视面前的街道后，他抬起头。环形大地另一半面的灯火逐渐暗淡。步行道上的夜生活也该结束了。在使馆区来往的行人，多数只剩下进行交接班的使馆工作人员。
“不错，从中有得到什么启示吗。”
“不知道啊，呃，他们还是干脆把方向标去掉，回到三零年前的规则怎么样？我词穷了，聊天嘛。”
“时间？”
“T负三百。”
“不不不…”
“哦，那二十三时十三分。”
“他应该快到了。走起来，放松点，接着聊。”本森抬腿向屈莱顿二十号的方向走去。
“他应该从街的那一边来吧？”瓦伦向前大跨了两步，以跟上本森的步伐。
“哦，那我们可以在前面的拐角打个转。和他打个照面。”本森将视线投向沿街的莱顿街十一号。挂在门厅前的灯亮了起来。“接着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呃…你穿着防弹背心挨过枪子吗……”
“放松点，这个距离更可能是小刀。这个距离……”他并起食指和中指，小幅度地比划了一下，“会比子弹要快。你懂的，我想你们也练习过。”
“打照面----面对面格斗，可是不一样的。记忆的技巧派不上任何用场，再说我们也不做这种事情，那是别的部门的特长。而且据我所知，他们也总是先拟定计划，然后从背后解决。正面？砰！”
瓦伦用左拳砸在右掌上。“狭路相逢，照面一拳。眼冒金星，直接躺倒。直接在街头动手的姿势和后果可太不优雅了。”
“砰？”
“对，砰！”
“感觉像铁锤一样。”
瓦伦提起肩膀，做了一个空挥的动作。
“正是。拳头得好似铁拳一样。”
“不，瓦伦，我是说穿着防弹背心被击中的感觉----像被铁锤在胸口敲了一记。”
“哦。”瓦伦有些尴尬地收回拳头，抬手看了看表。他用拇指向身后点了点。
“我们是不是该往回走？”
“和他并排走。在车子那里和他会面。”本森转过身。瓦伦也看到莱顿街十一号门厅的灯熄灭了。
“接着聊。”本森发话了。
“他会不会……强化过？”
“他？一个心理医生？”本森扬起眉毛。
“完全有可能啊，他现在也算…身居要职？兼职贴身保镖，没可能，呃？”
“瓦伦，夏夫豪森博士只是个心理医生。”
“不，搜查官，他可是个心理侧写师（Psychoprofilist）。”
“嚯。”将张成圆形的嘴唇合紧，加里宁·本森向下弯曲的嘴角收紧了他的面部肌肉。在白炽灯光下，瓦伦能清晰地看见随着肌肉的收缩，经过再生手术的痕迹顺着他自鼻翼向下倾斜的两道沟壑显露出来。
“他就像…升级版的现代夏洛克·福尔摩斯。而福尔摩斯设定上有拳击的天赋，所以……”
“哦，你又不是没看过他的‘侧写’”，加里宁打断了瓦伦，“我敢肯定，他可没在战斗上‘特化过’。”
“当然，我看过照片。不过我可一点都不喜欢他。我不喜欢被一眼看穿，就好像我没有秘密一样。不过，我得提醒你这个年代可不能以貌取人。我就在酒吧里见过这么个瘦弱的‘天才’，你懂的，撂倒一整队奥林匹克桑搏队员，骑在教导员头上暴打，揍得他们屁滚尿流。”
“所以，外勤第一条：出门低调别惹事。话说回来，这群菜鸟一定是七八年的那届。丑闻连出，成绩丢人。他们连决赛都没进。如果他们每个人有丝分裂出一个来，我能一个人打全部。双倍。不过你说的对，瓦伦探员。他的职业对我们的职业来讲可太糟了，不是吗？”
本森从口袋里抽出手，拉上了夹克衫的拉链。高过瓦伦一个头的加里宁·本森那被戏称为“胡椒色”的铁灰色发丝，随着自街道尽头吹来的穿道风微微抖动着。每十五分钟，遍布整座环形城市的恒温控制系统就会用穿道风的对流调整温度。气温约为十六摄氏度。
瓦伦也将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扣了起来。“是啊，别提多糟了。”他抬起头，用下巴指向莱顿街二十三号门前的倒车反光镜。
镜子将那个人的面容些微地扭曲。夏夫豪森博士光秃，向前凸起的额头看起来更加夸张了。他的眉头看起来时常紧锁，一对深灰色的眼睛嵌在向外竖起的浓眉和高耸的颧骨围成的阴影里。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镜对修整面形毫无帮助。不过他的下半张脸倒还算悦目，仅有下巴也微微像额头那样向外突出。他将眼镜擦得很干净，络腮胡也修得很整洁。米色的西服和白炽灯光融为一体。他向前倾着脖颈，注视着脚尖前方的砖块，匆匆穿过和艾默生道交接的路口，继续沿着莱顿街快步流星。瓦伦已经能听到他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借过。”夏夫豪森嘟哝了一声。瓦伦退到本森的背后，给他让出道来。
几秒后，加里宁·本森向前跨步。他走起来飞快，身材又高大。在他走近夏夫豪森的时候，后者下意识向右侧让了半步。“抱歉。”他低语道。
“夏夫豪森博士。”本森俯下身，凑近博士因快步行走渗出汗水而发亮的大额头，“注意你的左前方。十一点方向的树上有个监视器。”
夏夫豪森本能地抬起头望向本森所说的方向瞥了一眼，同时继续向前走了几步。随后，他停下来凝视那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他看到了监视器，而它牢牢攥住了他的视线。他的瞳孔收缩了起来，时刻弯曲着的眉毛看起来皱得更紧了。藏在树叶间的直筒型监视器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将镜头从正对着莱顿街的方向旋离了九十度。
“九点钟方向。那栋楼的墙上有个球形监视器。”
夏夫豪森的瞳孔移向眼角，余光中他看到挂在大西洋联邦外务办事处外墙上的监视器闪了一下红光。像微缩天文台穹顶一样的球形监视器缓缓盖上了白色的遮罩。
夏夫豪森眯起眼睛。树上的监视器应该隶属殖民卫星的安保拦截系统，但外务办事处墙上的监视器则由外务部独自的系统控制。
“六点钟方向。如果你不是很清楚的话，那个房子是驻在武官第二办公室。屋顶两个角各有一个监视器。”
在夏夫豪森的注视下，莱顿街十八号屋顶上的两个球形监视器同时合上了眼睛。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想此时你应该清楚我是什么人，并且，我相信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在这里会面的原因----”
加里宁·本森魁梧的身躯缓缓靠近似乎凝固在地面上的夏夫豪森。博士回头避开他居高临下的视线，目光却和不知何时站到自己身后的瓦伦搜查官相对。瓦伦的右手伸进敞开的夹克衫内，用左手食指掀开了自己的夹片式证件。
“大西洋联邦国家安全局的赫特福德·瓦伦探员。”
瓦伦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证件，用中指和无名指轻触证件上自己的照片。证件的四角发出微弱的光芒，在他的面前投影出一张文件。“这是你的逮捕令。顺便一提，你的通缉令已经发到各个殖民地的安保拦截系统内了。如果电警反应够快，我肯定你会在三个街区里被拦下来。”
“有因就有果，夏夫豪森博士。”本森的声音拉回了夏夫豪森的视线。他从夹克内侧掏出一本电话卡大小的深棕色记事本。“心理侧写师。现任我国大使馆的驻在心理评估员、心理医师、指定外交随邑。总之，资深幕僚。”
他用拇指翻动着记事本的页边，发出刺耳的嗤嗤声。
“博士。你可触犯了好大一筐联邦法律，总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要么是你，要么是我们。公事公办，这可不是个人恩怨。”本森用指甲抵住记事本的一页，翻开了它。
“不过，我的这张记事本还是空白的。至于要在上面写些什么……”他从牙缝里吐气，摩擦嘴唇嗤笑了一声。“小到你那些该交给财政部或是特勤局管辖的一些微不足道的逃税、金融犯罪……或是足以让你人间蒸发的一些错误…我们称之为‘叛国罪行’…哦，这些年你做的错事能列一长串单子，你以为自己很聪明？对我来讲，不够。总之，这报告可难写了。”
夏夫豪森把想要伸向口袋的手停下了。他的右手有些尴尬地停滞在腰侧。
“两位探员，你们打算连程序都不走吗？连象征性的口袋审判都不安排？你们可……”
“第一，我们这一行只信奉结果正义。”本森“啪”地合上记事本，将它塞进夹克衫内侧的口袋，他俯视着夏夫豪森凸起的额头。“不过，如果你希望的话，是会有审判的。而且我们会安排正式的公开审判。律师团、陪审团、证人…应有尽有。”
他扭动了一下脖子，面部肌肉的牵扯让他那经过再生手术的脸上露出微笑。
“心理侧写师。我真羡慕。好工作。你大学时一定没少用功。在你刚踏入这一行的时候，就能每小时要价至少三百地球币----我相信你这些年赚的钱足够请一队优秀的律师。现在让我来‘诊断’一下：你有良好的声誉，外交资深幕僚人才的背景，还是杰出的心理侧写师。你很有可能会赢得这场官司。如果要就此打赌，我个人全押你赢。你会在律师的安排以及司法部门的妥协下住进一个特别的私人监狱。啧。监狱总归是监狱，我想大概算不上舒服，但总归是平静地度过七、八年政府出资的休假时光。最后，你会如此期待着：鉴于你的才能，你会被某些部门秘密返聘。牢狱之灾到此为止，还有好多年的风光人生等着你。”
说到这里，本森俯下身。他的嘴唇贴近夏夫豪森的左耳。
“但是我敢向你保证，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而且，哦，这不是威胁，我想你现在对我的能力了如指掌。那你该知道，我保证能让这一切永远不会发生。”
夏夫豪森的鼻翼颤抖起来。血色从他的鼻梁上扩散，而他毛发稀疏的额头则变得苍白。本森听到他摩擦牙齿的声音，也感受到他鼻孔里急速喷出的呼吸的温度，大概是一半火热，一半冰冷。
“你想要什么？”
“我相信你现在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筹码。你的选择可不多。说实话我现在只看到两个选项。我，或者瓦伦搜查官。”
加里宁·本森直起身。“瓦伦，现在几点了？”
“二十三时二十分。”
本森点了点头。“夏夫豪森博士。你如果想让我的笔记本保持空白，同时把你自己，和你的家人从自己的业报中拯救出来，你现在开始将为我工作。”
他抬起右手，拧开了那只海军表的旋钮。他缓缓地转动着旋钮，秒针随之一格一格地后退。“现在你有一分钟时间做可能是你一生，你家人的一生，或许还有你未来后代的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如果你同意，就点头。一下。我开始计时了。”
加里宁·本森褐色的双眼倒映着夏夫豪森扭曲的表情。他的嘴唇抿紧成一条细线，向前微凸的下巴缩紧，使得他的颧骨更加突起。他镜片后的双眼不寻常地瞪大了，甚至要从他向内陷去的面部沟壑里蹦出来那样。
“你必须得保证我家人的安全。你也得保证不能让我做我能力之外的工作。”
“我说过你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筹码。四十秒。如果你不同意，就转身和瓦伦搜查官走。如果你同意，就点头。三十秒。”
他看到夏夫豪森用力地向下扭曲着嘴角，上半张脸的阴霾顺着肌肉的线条流动到整张脸上。”
“我还是有点筹码的。你必须保证我家人的安全。”他猛地抬起手探入上衣。加里宁看到一截枪管从衣领伸出，抵住夏夫豪森的下颚。他同时听到另一阵枪身摩擦衣服的声音。那是瓦伦拔出枪的声音。
“哇哦，放松点，博士。我可没说过我不能保证这一点。顺带一提，不错的尝试，但是瓦伦开枪的速度肯定比你快。你愿意的话可以试试。二十秒。”
他看到夏夫豪森点了一下头。
“把枪向后扔在地上！”瓦伦高喊道。夏夫豪森顺从地把枪从上衣里拿出来，高举右手，把枪向后抛在地上。“好，好。这算什么？嗯？”他也高喊着。
瓦伦双手举枪指着博士，同时上前一脚将夏夫豪森的手枪从人行道上踢开。
“好了。瓦伦搜查官之前是联调局的。可能是他的老习惯。”本森低下头，旋动手表上的旋钮。“非法在使馆区持有武器，现行犯。明智，博士。因为不然的话我的笔记本上就得多添一条你的罪行了。”
夏夫豪森吐了一口气。“好，现在我为你工作。虽然我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都是为同一个上司工作吗？”
“安静听我说，博士。明天一早你上班的时候，你的电脑里会收到一封邮件。不许有异议，逐条照办，不得有误。我保证这是一项简单的工作，也保证你的家人会因此得到我们的保护。你也心知肚明，我们不是唯一一家想和你算账的单位。”
加里宁·本森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烟来，抽出一根塞进嘴里。
“我把监视器关掉可不是没意义的。这地方不能抽烟，我都快憋疯了。可我就是要来一根。因为我办得到，我就喜欢这样。”他笑了起来，伸手指着博士的上衣。
“我相信在你左侧口袋里有个打火机。不介意借个火吧，兄弟？”
“呃，当然，没问题。”夏夫豪森掏出打火机点着了火，递向本森。他看到本森的脸在火光中眯起眼，自眼角延伸到耳后的手术痕迹在一明一暗的火苗下清晰可见。
“闻起来是好烟，说实话，我也给逼得够呛。能不能也给我一根？”
“现在就称兄道弟起来了？你才加入不到两分钟，看不出来你很适合我们这一行。”本森向瓦伦扬起嘴角，后者则憋着笑，只发出一两声哼哼。“我们可不适合称兄道弟。”
“哦，抱歉，还没有请教……”
“加里宁·‘本森’·伯恩。你该叫我本森。大西洋联邦秘密情报局搜查官。这可是好东西。有人说这烟可是特制的。我看不出来，不过它的确能抽很长时间。最适合我们这些在办公室里浪费税金的烟鬼。”
“你非法持有的武器我没收了。”瓦伦收起枪，转身朝向停在路边的车子。他看到莱顿街十一号门厅的灯又亮了起来。夏夫豪森向他点了点头。本森从烟盒里顺次抽出一根，递给他。
“欢迎入会，博士。”他凑近夏夫豪森低语道，并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随后缩进夹克的口袋里。夏夫豪森看着他钻进和他的身高有些不成比例的小型电动车。
很快，车子就穿过莱顿街和弗格斯道交接的十字路口，消失在街道尽头浓稠的夜色中。
1）一译“统一历”。
Cosmic Era 实际上在各种设定资料上，有“统一历”和“宇宙的纪元”（宇宙的，广阔的纪元）两种说法。综合来看是可以混用的。这里使用了正篇放送时广泛采用的翻译“宇宙纪元”
2）就画面演出来看，至少位于月球表面的哥白尼城似乎是有一定程度的人造重力。不过这一点从未被任何官方资料证实。或许CE纪元的世界已经实验性地开发出了除利用回转居住区模拟重力之外的人工重力控制方法。另外，哥白尼城的建设似乎是利用了环形山的半埋入式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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