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想北极熊。
李哲喘着粗气,脚下的滑雪板向侧用力一蹬,身体倾斜着向前推进。
不要想——他妈的!
李哲回头扫了一眼,它们还在那里,不远不近,浑身雪白的毛几乎消失在暴风雪里,只有鼻子和眼睛露出一点黑色。李哲不知道它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在身后的,四五只,可能还有更多,在冰冻的森林里一个个现了身——第一只熊掌朝李哲脸上飞来时他险些没有躲开,连开几枪把它们赶走后,白熊们就一直维持着这个距离。
它们知道自己等得起,它们知道李哲和白羽雪在崩溃的边缘。
进入森林前的清点发现近乎一半的物资竟然都不翼而飞,也许是散落在了海里,但李哲和白羽雪已经不屑去猜测,在境外之地,意外反而是最意料之中的,何况这暴风雪永恒地麻木着他们的身体与精神:体温维持药剂快要见底,为了节省攀爬山体时所需要的能量,滑雪时的外骨骼输出功率也被降低,可这时熊又跳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袭扰着两人的神经。
白羽雪和李哲默契地对上视线,再度交换了领路与确保后方安全的职责——语言交流已经失去了用处,而经验在这片迷宫般的森林里也毫无作用。指南针混乱地转个不停,定位系统显示着不存在的坐标,从始至今唯一可见的只有山峰上那座黑色城堡。
李哲左右扫视,两侧的树林下又露出更多具冰冻的尸体:它们看上去都像是士兵,穿着不同时代地区的服装盔甲,横七竖八地半埋在树下的雪中,唯一的共同点只有脸上那看似睡着的安详表情。
睡眠……
李哲突然停下了脚步。
这不可能。
白羽雪后退的步伐撞上了李哲。
“怎么了?”她抓紧枪长呼出一口白气,回头望了一眼,“不要停——”
她也愣住了。
迷宫般的森林已经到了尽头,面前是一片开阔的雪原。就在这片孤寂的白色沙漠上,有一柱金色的阳光从天落下,圈出一片生机盎然的土地,那里面风和日丽,没有一片雪花……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那片明亮春天里装着一幢不大不小的花园别墅。
白羽雪的家。
一扇白色侧门打开,一个穿着居家服饰的金发女人拎着洒水器走下木阶,靠近了后院上的花团锦簇。
白羽雪垂下了枪,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李哲朝身后望去,原本成圆弧包围他们的北极熊们也都坐在了雪地里,懒散地打着哈欠。
李哲追上了白羽雪,她已经走近了那春与冬的边界,却又颤抖着停下了脚步,摇摇晃晃地站在雪里。
几步之外,那金发女人背对着她,正在暖日里打理着鲜艳的花朵。
白羽雪又吐出几口白色的烟雾,试探性地轻叫了一声。
“Мама?”
“да.”
白羽雪的母亲应和着回过头来,垂下了手中的洒壶。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眉宇间反而生出一丝不满。
“看看你的样子。”她的话里轻微带着东欧人独有的口音,“去把你自己弄干净,出来练完再吃饭。”
白羽雪浑浑噩噩地点点头。白母转身踏上台阶进了门,甚至没去看李哲一眼。
白羽雪正欲跟着踏进那春光里,却被李哲一把拉住。
“她不是你母亲!别忘了,这里是DL,我们的目的地是城堡。”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白羽雪有些恼怒地挣脱开,“可我们需要歇一歇!我们快没有体热针了,而且那些熊还在那里。不过你说的对,我们会很小心。”
“好,好。”才张开口一会儿,李哲就觉得喉咙里已快要结冰,“不要睡着了。”
白羽雪踏进了阳光。李哲也紧随其后,他的肌肤穿过那层看不透的屏障,身体被一道看不见的帷幕分成两半——后一半还寒冰刺骨,前一半却温暖如日。进入那春天里不到片刻,身着极地作战服的李哲便热得快要流汗,他脱下衣服,即刻便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初夏的柳泉市空气中的温暖湿润。
一步步踏上台阶,鞋底上刚刚融化的雪水印出黑色的污渍,李哲迟疑后还是脱了鞋子。推开门,已经脱去外骨骼的白羽雪正从她母亲手里接过雪白的浴巾,给李哲留下一个疑惑的眼神后便被关进了浴室。
李哲跟着白羽雪的母亲来到熟悉的厨房,她仍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围上围裙开始洗菜。煤气灶上用高压锅煮着什么,不时吹出尖锐的哨声。李哲打开冰箱取出一盒牛奶,拧开瓶盖便任由蛋白质灌进喉咙。
小窗外不远处的世界仍是一片昏暗的雪原。
李哲回到木质餐台前,拉出一张高脚凳,坐下的瞬间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享受的叹息——他的屁股已经离开这样一个高度适中的平面太久,以至于现在心中生出一股警惕的奢侈感。
头顶玻璃挂灯的橙黄色温暖填满着整个客厅。
李哲的视线回到了白羽雪的母亲身上——她站在切菜板前,刀锋划过蔬菜,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
“你不是白羽雪的母亲。”李哲平静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没有回应。白母把切好的菜送进锅里,又开始进行新一轮的滚刀。
是电脑?是人?李哲想着,如果干涉她的行动会如何?
李哲从背后靠近白母,手中也已经做好了准备,待到只剩两步远,白母果然转身挥刀而来——李哲借着外骨骼轻易闪开,手里也顺势拔出匕首,但要举刀时却犯了难。白母持续向他攻来,行动间满是破绽:重心不稳,脚步混乱,几乎完满还原了一个没受过任何军事训练的妇女发疯时的姿态,但李哲却只一味防御——白羽雪传授的技巧可以让他轻松毙敌,但他此刻就是不想这么做。
不想,还有什么比这更充分的理由?
两人周旋到宽敞的客厅,白母的刀子越逼越紧,利刃不时碰撞在一起,李哲的进攻欲望也开始一点点累积。太阳穴开始强烈地缩胀,一股热流涌上额头,眼前的景象开始因为紧张而晃动。
李哲切换至正手持刀。
白母又一记下刺从天而降——太慢了!李哲轻松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手中的刀也向前弹出——刀尖从她的脖子边错过,李哲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方向,又向后一跳脱离了接触。
我他妈地在想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李哲转过头去,垂着湿润头发的白羽雪正惊愕地站在走廊出口,她已经换上一身小熊睡衣。李哲料定白母不会碰她,便快步走到她身后,一股新鲜出炉的沐浴露香味涌进了鼻腔。
“她想杀我。”李哲努力平静呼吸。
“妈?”白羽雪不可思议地问。
“你在干什么?”白母有些威严地环抱双臂,一只手里还拿着那把菜刀,“吃饭前必须先练习。还不去把衣服换好?”
“可是,妈——”
“我不想说第二次。”
她转身回到案板前。
白羽雪松下了肩膀,轻叹一口气,转身走向房间。
李哲收好刀,“如果她再攻击我,我可以用枪打她吗?”
白羽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片刻之后再现身时已经换上了深蓝色的舞蹈服和白色长袜。她坐在餐台边穿上足见鞋,母亲帮她编好发球,训练便开始了。李哲站在客厅最远端的角落,手放在枪套上,看着白羽雪的手扶上把杆。白母拍了拍手,口中用李哲听不懂的外语念念有词——白羽雪脚尖踮起,双腿叉开,缓缓地深蹲下去……
李哲望向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暴雪淹没着几步之外的世界,荒漠中唯有这一座房子提供着温暖与光明。
训练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白羽雪母亲温柔地替她拭去额间的汗珠,把她引至餐桌前坐好。桌子上原本只摆了两人份的餐具,还是白羽雪主动帮他又取出一份,还帮他盛了一碗奶汤。三人在餐台前坐好,母女两人面对面,正双手合十,做着餐前祷告。唯独李哲一人坐在远端,身上还穿着脏兮兮作战服,上了膛的手枪在触手可及之处。热气在桌面上散发,奶汤的醇厚灌进鼻子,筷子与刀叉不时敲击着碗碟,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
李哲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不应该存在。
“你果然跳得越来越好了。”白羽雪母亲往她碗里夹进一块冷鲑鱼,“你爸爸回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白羽雪的咀嚼速度以可见速度变慢。
“你一定要把今天跳的那支舞练好。”白母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虽然我说过好多次了,但你爸爸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就是在跳这个。”
白羽雪放下餐具,“妈——”
“第一眼的时候怎么会想到,他会愿意为了娶我会牺牲那么多……”白母轻叹着,却根本没注意到她女儿的异样,“当初在你爷爷面前,你爸爸他根本……”
“可是他已经死了!”白羽雪激动地站了起来,“爸爸他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
“你在说什么啊?”白母不信地笑了起来。
“你不记得了吗?”白羽雪浑身颤抖起来,“他从南沃丽亚回来之后——”
“那场战争!”白母倒吸一口凉气,原本悠然自得的脸庞顿时蒙上一层阴影,“他已经——”
“死了。爸爸死了。”白羽雪坠回到椅子上,双手难掩涌出的泪水,“他是自杀的。”
“他竟然就这么抛弃了我。”白母木然地自言自语道,“他竟然就这么抛弃了我!”
白羽雪哭着绕过桌子跪倒在地,猛拉着母亲的手。
“不!爸爸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一定是有什么人……”
“你说得对。”白母侧身抚摸女儿的脸庞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们得做点什么,你得做点什么——”
白羽雪哭着摇摇头,“可我能做什么?妈妈?你说我能做什么?”
可白母没有回答,她猛地撇开手,快步进了走廊,只留白羽雪哭着跪倒在地上。李哲握紧了枪,起身把她扶回椅子上。他正要开口劝她恢复冷静,却见白母已经换了一套衣服,戴上帽子和围巾重新走了出来。
“你要去哪?”白羽雪惊恐地叫了起来。
“我已经没有待在这里的必要。”白母扯了扯毛巾冰冷地说,“剩下的事得由你来做。”
“不要走!”
白羽雪从椅子上猛地冲起,跟着她母亲消失在拐角。李哲只听见她猛地摔倒,追到门前,只见白羽雪瘫倒在地上,大门敞开,黑色的雪原上什么也没有,刺骨的雪风涌入屋内——春光的庇护消失了,房子里的灯也全都灭了,黑暗和冰冷重新笼罩整个世界。
李哲赶忙关上门,把瘫倒在地的白羽雪抱起——灯打不开,一桌原本温暖可口的菜肴也都消失不见,沙发上盖着脏兮兮的帆布,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李哲摸着黑把白羽雪抱回到她的房间里,从衣柜里翻出厚厚的棉被替她裹上,再注射了一记体热针。
“白羽雪,看着我!”李哲轻轻拍击她的脸庞,“别睡着了,听得见吗?”
白羽雪缓缓侧过头来望着他,眼角的泪水顺着面颊浸湿了枕巾。
“好,你休息一下,但我们得继续到城堡去。这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刚刚发生的事都不是真的,他们只是在利用你的回忆。你明白的,对吗?”
白羽雪麻木地点点头,“我知道。”
李哲在白羽雪母亲的房间里发现了不少物资——几乎和先前两人所丢失的一样。他更加肯定这起事件不是什么诡异的巧合,而是人为设计的结果,但其背后的动机却愈发显得神秘。
可目的是什么?除掉我?打击白羽雪的精神?如果想阻止我们去城堡,那又为何要奉还这些物资?
李哲回到白羽雪的房间时,她已经重新穿戴好装备,正端坐在书桌前。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怀疑我爸是被谋杀的。”她转向李哲,神情疲倦而严峻,“你曾经问过我他的战斗笔记里最后那幅画。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
「6月7日
雪儿。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够看到这篇笔记。爸爸的字迹很潦草,对不起,我还在练习用左手写字。我的头很昏,靠麻药才能支撑下去,写一个字都很累。他们说爸爸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可能是那样,但我还是想借此机会简单地记录一些事,或者是我以为自己看到的场景。它们也可能是我受伤之后出现的幻觉——总之,你就当成故事看吧,尽管它对于你来说可能太过可怕了。
我和你明辉叔叔在一次游走侦查中意外发现了弗里登解放组织的头目。那个操纵童兵的幕后黑手。那是一个山包上的隐蔽阵地,正在进行一些鬼扯的宗教仪式还是什么,身边跟着一卡车的孩子。他们的眼神,我只能躲在狙击镜后面才能面对。
我做好了射击准备,只等明辉向指挥部报告确认,可等来的却是撤出的命令。上级说那片阵地是下一阶段行动要夺取的目标,炮兵正在进行火力准备,我们的行动可能会打草惊蛇,也不安全。
我和明辉有些气馁,可能更多是为那些孩子们可惜。我们决定后撤一定的距离,但一定要亲眼确认那个王八蛋被消灭。
具体后撤的距离,我只记得“足够远”。我们趴在石头上,过了大约十五分钟,炮弹没有来,却有一架陆航的直升机从高空掠过——这很奇怪,因为在那个高度既不能火力打击也不能有效侦查。它飞得那么高,以至于我都没听见声音,是看见阵地上一发防空导弹升空逼出热诱弹才注意到。
那飞机刚刚掠过,奇怪的事便开始发生:阵地里亮起了火光,却不是炸弹,反倒像是他们在自相残杀!我和明辉用望远镜仔细看,发现阵地上竟然凭空出现了几个共同体士兵,他们蒙着面,浑身裹血,却行动飞快,根本看不清,不到两分钟阵地上便安静下来。我和明辉目瞪口呆,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过了一会,那些士兵把一排孩子还有那个弗解头目押解到地面上,命令他们跪成一排——那几个士兵还不到一个班,身上也没有部队标志,每个人身上浸满了血,却没有一点不适的样子。他们揪着那个弗解头目的衣领,把他掀翻在地,好像在逼问什么,紧接着他们就开始当着他的面处决那些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没有一点犹豫,那弗解头目彻底吓傻了,终于说了些什么,他们便把他打晕带走了。
我和明辉也彻底傻掉了,这一切可能都发生在五分钟内。那队人中突然有人望向我们的方向,用手指了指,又掏出一份电台开始联络,我们也才终于想起来向上级报告这件事,可他们却说根本没有部队在阵地上进行任务!我们感觉不妙,正打算撤退,可火箭弹落了下来……
我希望这些都是我的幻觉,军医说这是我经历重大意外之后,过去积攒的精神压力井喷导致的对失忆空白的扭曲填补。可这些记忆太清晰了——我很害怕,我知道不可能有人不死,可是我很害怕!他们说我可以回家了,我想你,我想你妈妈。我不想再待在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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