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速驶离的卡车溅起的水花拍在腿上。
“司马月华!”
小孩坐在路基上哭嚎。
“司马月华!”
司马月华静静地趴在雨中。
大脑空白,仿佛灵魂脱离了身,膝盖瞬间软了下去,狂奔中的我跪倒在雨中,侧坐着,身体使不上劲,只能勉强用手支撑才不会倒下。
“司马月华。”
我看着她,兜帽不知何时落下,雨水直直地打在脸上,分不清眼中是泪还是雨。
“司马月……华……”
声音越来越轻,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肌肤的坚硬触感在消失,身体在缓缓下沉。
好似也在步入死亡。
下沉停止了。
司马月华的身体,在动。
我直起身子,不敢眨眼,害怕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不是幻觉。
司马月华,正用手指尖扣着沥青的缝隙,向远处慢慢匍匐,她微微抬着头,已经散乱的发梢在泥水中拖动。
她还没有死。
“司马月华?”
我用膝盖和手掌滑稽地爬到她身边。
司马月华那沾满泥水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只是眼睛疲倦地半闭着。
“太好了,司马月华,”我跪在她身边,在瞬间的狂喜后又掉入悲哀,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你不要动,我马上叫救护——”
“枪。”
我不知道自己愣了多久,只看见司马月华在我面前挪动。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见了不远处半浸在水中的手枪。
“枪。”
“司马月华!”我听见自己哀嚎着,“现在应该——”
“李哲,”她很平静,“把枪给我。”
我摇摇晃晃地爬了过去,颤抖地拾起了那支远比看上去要沉重的手枪。
是真枪。
我转过身,拉上了兜帽的司马月华已经坐起来:她视线下垂,两眼微闭,有节奏地呼吸着,脸上的粉底早已和泥水模糊在一起。
她看上去只是累了,如果那一整条鲜红的左臂和浸着血的长裙可以被无视。
“来,枪,拿好。”
我把手枪放到她的右手上,看着她的手掌慢慢握住枪柄,食指套了上扳机。
“谢谢。”
“司马月华,”我笑了笑,又哭了,“我们真的应该叫——”
“李哲,一会见。”
她用大拇指拉下保险,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砰
我还活着。
我紧紧地抱着司马月华。
她渐渐放缓的呼吸与子弹穿破空气的尖鸣回响在我的脑海中轮舞。
我们还活着。
无视回膛带来的刮伤疼痛,我松开枪管,托着司马月华持枪的右手,慢慢放了下来。
“为什么?司马月华,我可没说要跟你说再见啊。”
我搂着她,哭着笑了。
“这种事情,为什么不先和你的副社长商量一下呢?难道你已经忘了我吗?”
“不是……”
我又笑着哭了。
“那是因为,痛吗?对不起,司马月华,都是我不好,我不可能理解你,我只是希望——你感觉好一点。”
“我知道。”
她总是知道的。
偶尔有车辆从我们身边开过,而那个小孩早已不见了踪影。
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背后,抱着坐在雨中,就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一样。
“谢谢你,李哲。”她轻声说道,“我感觉好一点了。”
“真的吗?”
“嗯。”
“太好了。”
我缓缓松开了怀抱,望向她兜帽下的面容。
“现在该叫——”
司马月华注意到了我的突然沉默,抬起了头。
“怎么了,李哲?”
她用那双如血一般鲜红的眼睛凝视着我——那一刻,她明白了。
“别碰我!”
她猛地把我推翻在地,竟然自己一下子站了起来,向后踉跄地退了几步。
“李哲,离开这里。”
我也爬了起来,呆呆地看着她,眼前却闪过镭射指示器的红光。
砰
子弹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
砰
又一发击中了我脚前的地面。
“滚啊!”
司马月华拿枪指着我,怒吼着。
她继续开着枪,却没有一发打中我。
司马月华,扣着已经空膛的扳机,低下了血红的双瞳。
“不要看我啊。”
她放下枪,我们面对面站在雨中,仍然不属于这个世界。
有人被枪声吸引了过来了。
司马月华注意到了这一点,她把枪收好,蹲了下来,用牙咬着自己的长裙,右手撕下一块布料,把受伤的左臂简单固定住,摇晃地走上了人行道。
我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司马月华把已经坏掉的手机随手甩进路边的树林,摸进了最近的公共电话亭。
“注意,这不是保密线路。私は委員長‘長髪の人形’ Номер
2009431099。C-3 status
need assistant ASAP.”
我听着她在不同的语言间来回切换。
“Давай,ten minutes.”
司马月华挂上了电话,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朝着最近的地铁站蹒跚而去。
十分钟后,列车门打开,车厢上就冲出了两个身着短雨披,腰上跨满装备的支援组行使。
他们与渗着血的司马月华擦肩而过,直接冲上来从两侧搀扶住我的身体。
“受伤的不是我啊。”
两个漆黑的面具面面相觑,松开了扶在我身上的手。
“乐园路,9毫米十二发,”司马月华扶着屏蔽门,“全部清理干净。”
两个行使没有迟疑直接向站台出口处奔去。
“大惊喜。”
列车内传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司马委员长。最近还有再发育吗?”
站在列车内正面对着司马月华的,是一个面带微笑的奇怪女人。
“闭嘴。大姐头。”
是她。
第二教区心理安全委员会支援组组长。
我从来没有在第一次见面就说一个人奇怪,但支援组组长是个例外:据说她已经三十出头,无暇的皮肤和乌黑的秀发却与刚毕业的大学生看上去却相差无几。她的额前留着水平的浏海,身后扎着平顺的的马尾。
一切都是那么整齐划一,没有一点点分叉与混乱——可她的左眼上却蒙着一个眼罩。
她披着一件洁白的大褂,像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科学家,可大褂下又是一整套只有教堂里的神父才会穿着的黑色立领西装,左臂上更是缠着一根突兀的皮带。
你很少能在一个人身上直接看见如此尖锐而直接的冲突。
“您知道,我很讨厌离开‘浴室’的,毕竟已经有自己的实验室了,行使们又一点就明,不怎么需要操心。”
大姐头挥舞着双手,在列车中间来回走动,像是在对着空气中的神明说话。
“可如果要按照我的配方生产新的镇静剂样品,就不得不去亲自和开发部那帮过度信仰科学的偏执狂打交道。”
司马月华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的座椅上,经过简单包扎后的她除了劳累,一点也不像生命垂危的样子。
“下周,新的样品就要按抽签结果下发到小队,当然,不包括受您直接指挥的第一小队还有零小队。”
持枪的支援组行使护卫在每一个门前。
“所以,尊敬的司马委员长,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充其量只是为了运送这批货物,不曾想恰巧遇上您……”
她瞥了我一眼,像跳圆舞曲一样举起双手,在摇晃的列车上转过身来。
“还有那位素未谋面的新顾问——如果不是第十三小队的通报,我大概还不知道你呢。”
她居搞临下地用一只眼睛看着我,刚刚那份做作而浮夸的恭敬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可怜与悲悯。
“李哲,是吧?记住,你和我一样,都是低贱的存在呢。虽然我不觉得你有资格,不过,既然只要司马月华愿意随时都可以杀掉你,让你听听也没什么所谓了。”
她突然回过头去,猛地按在司马月华背后的车厢璧上。
“司马月华,为什么你会穿着这身滑稽的衣服?难道你已经不喜欢行使的制服了吗?”
司马月华甚至没有抬头看她。
“看看你的样子,这么多血,司马月华,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狼狈呢。为什么不重置呢?发生了什么?嗯?你不想说?好吧,那就让我猜猜看……”
她一挥手掀开了司马月华的兜帽。
“哈利路亚——”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跪倒在地上,双手扭曲地扒着自己的头。
整个车厢的视线都汇聚了过来。
司马月华的长发是银白色的。
彻底的极化失调。
大姐头摇着司马月华的膝盖,声音颤抖着。
“你干了什么?”
可司马月华低着头,没有说一句话,于是大姐头转头看我。
“她到底干了什么?”
“救了一个小孩,”我恍惚着,“她救了一个要被卡车撞上的孩子。”
“救一个小孩?”大姐头又望向面前的司马月华,癫狂地笑了起来,“哈,司马月华,你,哈哈,救了,一个小孩?”
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细语。
“不,不是你,你是不会阻止一条可悲的生命得到解放……”
大姐头转过头,用仅有的一只眼睛恐怖地盯着我。
“你做了什么?你对她做了什么!”
她爬了起来,向我一步步逼近。
“你这个卑贱的人类!奖赏回路的走狗!你污染了她!跟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愚昧同类一样,每一个都是奴隶——”
“不要再说了!”
大姐头停住了。
“不要再说了。”
司马月华哭了。
她用右手捂着她的眼睛,却无法阻止眼泪从指缝间滑落。
“徐帘……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徐帘?
徐帘放松了身子,站直了,缓缓仰起头来——突然像要窒息一样吸了一大口气,双手举向半空中抽搐着,摔倒在排椅上,过了一会才费尽了力气控制住自己的身体。
“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她起身快步走到车厢中部的运输无人机边,输入密码,提出一个小箱子。
“新配方极大地缩短药物分子介入神经递质传递的时间……”
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个注射枪和一个装着无色液体的玻璃小罐。
“其实我还让开发部顺便弄了一些‘特别样品’,它的成分理论上不仅能够压制过载带来的极化作用,还能产生类似催产素……还有一点多巴胺的效果。”
她把玻璃小罐压进注射枪里。
“所以委员会是绝不可能允许我在行使身上测试这种‘毒品’的,话说回来,司马月华,如果你能提供合适的实验机会……”
“我才不会做你的试验品。”
“噢,不不,这个注射器里现在装的只是新的镇静剂。而且,”
她拉紧自己左臂上的皮带,挽起了袖子。
“谁说这二十毫升是给你的了?”
针头扎入了她的左臂。
徐帘拿着空注射器的右手垂下,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展开。
“合格。”
她把自己卷起的袖子放了下去,回到安全箱前,有条不紊地拆卸着用过的针头和药罐。
“那么,”徐帘回过头,“现在重置吗?”
司马月华摇了摇头。
“那试一试新的药吗?”她那只兴奋的眼睛也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你迟早要拍板的,这可是值得信任的第一手信息。”
司马月华抿了抿嘴唇。
“好吧。”
徐帘取出一只一次性注射器,抽满了药剂,用手指弹了弹,轻轻一推赶出气泡,最后单膝跪在司马月华面前。
“一下就好。”
注射完毕,徐帘紧挨着司马月华在长椅上坐下,头侧靠在她的肩上,无神地盯着远处,毫不在意自己的白袍沾上鲜血;司马月华也没有任何不悦,微微低着头,任由徐帘靠在身上。
“感觉怎么样。”徐帘问。
“没有感觉。”司马月华答。
“那就对了。”
徐帘的嘴角翘起一个瞬间后又落了下去。
“404局上周又来要试验品了。”
“当然不能给他们。”
“已经全按计划送到一教去了。”
“好。”
“你陪我回‘浴室’吗。”
“嗯。”
“到站了叫我。”
徐帘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着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还让我活着呢。”
她靠着司马月华的肩睡着了。
身心疲惫的两人,伴随着列车的震动,轻轻摇晃着。
没有再发生任何的对话,我在下一站走出了车厢。
“李哲。”
我回过头,警示音响起。
“把研究停下来。”
噢,对。
车门关闭,列车开动了。
我并不是观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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