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以,你这个混账这次准备再拿什么来孝敬我呢?”
夏新恒倦着双眼,一口一口悠哉地吐出烟圈,随手接过我递给他的,一面仿佛刚出土一般,全然便烟尘所掩盖的镜子,默默地端详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睛微眯,而后拿下一直叼在嘴里的烟斗,轻轻地敲了敲镜子。
“不错,大抵是六十万冤魂凝聚起来的实物,可惜镜面已经碎了一半,不然可是上好的驱魔照妖镜。”
“是啊,当时拿到的时候感觉还是挺可惜的,不过毕竟已经是一个村子里的传承物了,能保存成这个模样算是很不错的了。”
我抽了口烟,看着他而后道,“毕竟大部分灵物,基本都是埋在地下直到彻底被土地吞噬掉,你也就不要抱怨了。”
夏新恒轻笑一声,扶了扶眼镜,道:“我也不是个不知足的人,作为一名收藏家,能拿到这些东西我就很赚了。”
“那么,阿凉,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给我看看,这次你要换的东西可是很昂贵的,放在我的收藏里面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没有拿出合格的东西可别想我会拿给你的。”
我眨了眨眼,微微一笑,将背后的白色袋子拿了出来,而后从里面掏出一样又一样的东西,摆在了他跟前。
“这是,落雨虫的遗骸。”
“哦哦哦,是那种一旦达到一定数量就可以频繁招来风雨的虫子么,呵,这可是不祥之物啊,他们的前世大多都是死在了荒山野岭,而后无人埋葬直到化成枯骨的人,我记得没错吧。”
“还有这个,折梦花的种子。”
“是那种如果种在屋子里,就可以吞噬所有梦境的花么,这东西也是挺危险的,还记得以前村子里也有一朵,当时可是闹出了极大的事故呢,村民们直接漫山遍野地把所有紫色的花全烧了,半颗种子都没留下来,这次算是圆了个梦罢。”
“嗯,还有这个,招阴碗。”
“可以吸收阴气的碗么,这个可就不那么值钱了,我已经有一个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充满玩味地笑了笑,而后拿手指,轻轻地敲了敲碗儿。
“铛……铛……铛……”
明明应该是清脆的响声,可此刻在耳朵旁,却回响起仿佛遥远高山传来的钟声。
夏新恒微微一愣,那倦怠的眼神陡地迸出锋利的光,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墨绿色的碗儿,环绕注视了一圈,而后鼻子凑近嗅了嗅,又紧紧地盯着碗底,许久之后,他忽的起身,从一旁拿起了储水壶,向碗中添了些许水。我看见他此般作为,已然猜出他接下来的行动,不禁有些惊讶,急忙道:“喂喂喂,冷静些,这碗放在袋子里有些日子了,还没洗过呢,很脏的。”
话音刚落,他丝毫不顾我的劝说,拿起碗猛地直饮了一口,而后举起袖子直擦去嘴角的水珠,脸上露出了陶醉的表情,大笑道:“爽!哈哈哈哈哈,真是好喝。”
他双眼放出精光,好似抱着宝贝一般地抱住了碗,又坐了下来,道:“这招阴碗里面居然含有一丝阳气,简直不可思议,我之前就是嫌那碗阴气太重,储出来的水太寒了,喝了让人直打颤,这碗……是怎么做到的,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招阴碗里面可以有阳气的。”
我摘下烟,将已成灰烬的半身在烟灰缸上敲了敲,而后又吸了一口,道:“这个碗是一个拥有神之意志的孩子创造出来的,那孩子能将脑海里的所想通过意志力强行显现出来,因为山村落后的缘故,以及那边人相对淳朴,消息一直都被封锁着,当时我只是恰巧游历道那儿,也恰巧遇见了他。这个碗是他父母死前吃饭用的,死后埋葬的时候也便跟着陪葬了,只是他过分想念父母,于是创造出了这个碗,当做寄托物,久而久之,因为过度思念,一丝阳气就化进了里面。”
“哦?”
夏新恒眯了眯眼,而后露出一丝微笑,道:“那么,你怎么从那少年手里敲诈到的,这个碗。”
“呵……”我苦笑了一声,而后抬起头,望着破旧的,已然泛黄的天花板,道:“那孩子思念父母过度,差点想直接创造出他父母……要是那么干了的话,恐怕会直接崩成碎片的,我只好把他父母的灵魂重新显现了出来,他父母本就是有大功大德之人,不知为何惨死,他那神之意志的能力,其实是他尚且留存在世上的父母的灵魂用功德强行换来的。总之相见之后,少年的心结也解了,作为报酬我也换来了这个碗。”
“真是残忍啊,那可是少年思绪的寄托物呢。”夏新恒眯着眼,挖苦道。
“不……他已经不需要这个了,不忘怀往事是好事,沉溺就不太好了。”我笑了笑,回答道。
夏新恒没有回答,只是坐在那低头望着碗,不知思索着什么,沉默了一会儿,长烟斗握在手里,饶有频率地敲打着地面,发着砰砰,好似老僧敲着木鱼的响声。
“嗯……算了罢。”他似乎有些艰难地开口说道。
“你每次来都能带给我不错的故事,我一个老头七十来岁了,膝盖也算是先我一步去见阎王爷,能听几回故事也算是不错了,那东西就勉强算是送给你罢。”
“谢谢。”我低下头,将还未彻底抽完的烟摁灭,而后向他道谢。
“免了免了,咱认识三十来年,平时你小子来我这撬东西我也没说什么,只是这东西着实是我的宝贝,我才这般要求。”夏新恒站了起来,佝偻着腰,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间深处,大抵是要前往地下室罢,毕竟我知道他的那些好东西几乎都是藏着地下室的,而且因为之前两次我没有足够的东西跟他换宝贝,于是自己偷了两回,所以这家伙的地下室现在设了整整三层锁,实在是太禽兽了。
嘛,我才不会说一开始我也是不打算交换,准备直接偷的——只是碍于对方阵容太过强大才就此作罢。
“不过……”
“嗯?”
夏新恒突地回过头来,道:“你是要抓什么东西,才要用到这个宝贝啊。”
“嘛,这个嘛……”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道:
“先容我再讲个故事吧。”
二
“凉先生,你是医生么?”
“啊……不是,我是一个阴阳师。”
六月,烈日凌空。
“阴阳师?那不是抓鬼的么?能治看什么东西就会着火的病么?”
蝉鸣,在广袤无垠的森林之间回响,偶尔还伴有青蛙的鸣叫。鸟儿,掠过天空,时不时唱出清脆的歌声。空气中,还弥漫着森林独有的清香,因为大抵是附近有河流的缘故,隐隐约约中有些潮湿感,令人有那么些许的不舒适。
“啊……先回答前一个问题吧。不能这么说,阴阳师是和阴物打交道的,阴物里面,可不止包含鬼呢。”
已然是走了近半个小时了,可仿佛仍旧在原地未曾移动过一般,这儿的森林与以往见过的全然不同,树木之间靠得很近,底下树根盘绕,凌乱不堪,完全分不清究竟是谁的枝干。稍微想往远处望是丝毫不可能的,因为大约稍出去十来米时,便必然会有一棵树挡住了你的视线,使你望不得前方。
“而且,打交道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是抓,比如我们完全可以友好相处呀,有些时候想要处理事情还需要他们的帮忙呢。”
我拿起衣服擦了擦汗,可眨眼间又感觉有汗珠从额头流下,衣服已经完完全全贴在了脊背上,浑身上下都如同被倾盆大雨淋过一般,虽然头顶的树叶近乎快将阳光全然挡去,可树林里终究是太闷热了,活生生便是一个人间蒸炉。
“阴物总体而言,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是生存在我们所注意不到的世界,所以我们会感到畏惧而已。”
“哦哦哦。”眼前约莫才十岁左右的小男孩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猛地吸了吸挂在鼻间的鼻涕,“所以阿克是被那个什么……阴物附身了么?”
“大抵是吧。”我回答道,“毕竟用眼睛看到的东西就会着火,不管怎么样都不像是正常人应该有的能力,除了阴物之外,我也是想不出其他的原因了。”
“嗯,一开始大家都被吓坏了,我阿母还说肯定是阿克父母在外面做了坏事,报应到了阿克头上,上天才给他下了诅咒,让他提前受到地下的折磨。”
“是么……”
我缓缓停下脚步,而后转过身,面对一脸诧异看着我的小孩,蹲下身去,和蔼地笑笑,而后一只手搭在他头上,道:“你叫什么名字。”
大抵是这个举动太过突然,小孩受了惊吓,他有些畏惧地望着我,随即眼神又低了下去,直盯着土地,结结巴巴道:“陈辉,大家都叫我阿辉……”
“好的,阿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道:“怎么说呢,你还小,其实说这个你可能还不了解,怎么说呢……”
“阿辉,你觉得,上天爷爷心地是不是最善良的。”
“嗯嗯……”
“对啊,上天爷爷心地最好了,所以他希望大家能多做好事,做了好事呢,上天爷爷高兴了,就都给大家一些糖果,但要是做了坏事,上天爷爷也不希望说就伤害到其他做了好事的人,所以他也只会给那个做坏事的坏蛋惩罚,所以,阿克只是生病了,并不是因为父母做了什么坏事,明白了么?”
“嗯。”阿辉有些呆滞地看着我,鼻涕拉得老长,已然快垂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道:“还是不太懂,但总之就只是阿克生病了,对么?”
“嗯。”
“那你能治好他么?”
“当然。”
“太好了。”阿辉雀跃起来,望着我,又不好意思地说道:“其实以前,阿克跟我玩得还不错,只是……事情发生后,我爸妈就不肯我上山里来了。”
“嗯,我能理解。”
“还有,那凉医生能帮我爷爷治病么?”
“唉?阿辉的爷爷也生病了么?”
“对啊”阿辉的脸色顿时暗淡了下来,“自从一年前,爷爷就生病了,村中很多人也都生病了,李二叔叔、大风哥、顺姨都生病了,村中的医生怎么治都没有用,都已经放弃了,爷爷说必须要什么……”
“什么……巳午之子,才能救大家的命……”
什么之子么?大概又是什么封建迷信罢。
我笑了笑,而后起身,拉着阿辉,道:“走吧,继续赶路,边走边说吧,村子里有什么好玩的都跟我说说,等我把阿克医好,我就去帮你看一下爷爷吧,虽然不一定能治好,但我尽力,好么?”
“好!”
十分钟后。
瀑布。
一道瀑布。
一道冲天瀑布,至天上而来,宛若九龙咆哮,猛然冲击在顽石之上,轰隆连响不绝,响得人震耳欲聋,碎石同水箭四射,打得人疼痛不堪。周旁山石多生怪柏,群鸟乱舞,争树站立,悠扬歌喉更是为这水滴轰鸣多添几分韵味。
而在离瀑布一小段距离,一个破旧的茅草屋,安安静静地耸立着,与世隔绝。
我目光扫过,一个老人的身后,一个小孩,低着头,正儿八经地坐在了茅草屋跟前的阶梯上,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搭在了膝盖上。
他的脸庞上,一条白色的布,自左向右,勒住了他的眼睛,遮住了外面的一切。
——也遮住了所有的光芒。
三
“请多保重,凉先生。”
村长最后回头望了我一眼,而后径直地朝森林走去,急匆匆地离开了,仿佛生怕沾染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般。
我目送他离开,随后,关上了门。
房子很小,约莫六十来平方米,但有幸五脏俱全,而楼顶也尚且有一个房间和一个阳台,搁在城市之中,也算是一间小别墅了,但大抵是因为有些年头,墙板早已泛黄,墙壁也烂掉了些许,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宛若山洞中才有的气味,闻久了终究感觉身体有些许沉重。
四面都放着盛满水的水桶,估摸着是害怕点燃了什么东西,方便救火吧。
壁柜上,放着各式各样的小装饰品,客厅之中无论是茶具什么的也都相当齐全。
只是……不知为何,我感觉有那么些许奇怪感,但实在是想不出来。
回头,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外的太阳为他铺好的位置上,白布,仍旧在脸上。
我笑了笑,而后坐在了他身前,大抵是察觉到眼前有人坐下,他身子猛地一颤,顿时绷紧了起来。
“你就是阿克么?”
“是……是的。”他有些拘束地说道,“您是……村长爷爷说的……能治好我眼睛的医生么?”
“大抵应该能吧。”我笑了笑,道,“你先把白布摘下来吧。”
“这……这个么?”阿克指了指白布,而后急忙摆手道,“不行,不行的,等下会……”
“没事的,相信我,我可是一名医生,如果我还怕灼伤的话怎么治你的病。”
“不行,村长爷爷说……”
“啪。”
我伸手,抓到白布,一用力,猛地扯下,露出了他错愕的脸庞,和一双……黑夜似的,可又宛若闪烁着星光的眼睛。
——好漂亮啊。我有些错愕。
那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清澈,纯粹,灵动……眼瞳犹如无边的黑夜般,包裹了一切,无论是好的,坏的,这人世间的痛苦,亦或是欢乐,一切落入了其中,仿佛都会化为那一片星光,回归为平静。
嗯,有些……羡慕。
这孩子要是长大了,凭这双眼睛就能捕捉到多少人的心啊,估摸着比我这个油腻大叔受人欢迎多了,上天还真是不公呢。
脑海里不断地进行着吐槽,我仍旧还在看着那双眼睛。
——“大概是半年前,是在一次和其他孩子玩的时候,因为村中小孩顽劣,就去欺负他,阿克生性……安静,所以最后就一直恶狠狠地盯着那个领头孩子看。”
——“然后,孩子的衣服就莫名其妙地着火了,幸亏是当时在一旁有小溪,急忙浇灭了火,不然……”
——“而后,第二次是路过了欺负阿克的孩子家时,孩子的家突然着火了,现在遗址还在那儿呢。”
——“在那之后我们就将阿克隔离在一个屋子里,可又过了一阵子,那个屋子旁边的屋子着火了,当时是在夜晚,因为当时已经实行将阿克的眼睛遮住了,所以一开始还没有往那里怀疑,可……当我们去询问阿克的时候,他却说那天晚上他确实偷偷把白布给摘了下来。”
——“那之后我们也找过医生,也让村里的风水先生做了法,可似乎都不行,后来又一次,村子里又着火了,我们也是没办法……才让孩子搬到山上的。”
——“可如果有一天,森林烧起来了呢?”
——“……”
这么想的同时,小孩终于回过神来,错愕变为了恐慌,一个飞扑过来,便要抢走我手中的白布。
“你等一下……”我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黄符,嗯,是指路符——可以在迷路的时候帮忙找到路的符咒,而后随后“啪”地一声,摁在了阿克脸上,而后道:
“没事的,这张符咒可是落雨符,能把所有火的东西压抑住,放心,不会着火的。”
“额……嗯?”小孩怀疑地看着我,而后摸了摸脑门上的符咒。
“相信我啦,你这种病我见多了,所有人脑袋上贴贴这个符咒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嗯……”过了好一会儿,阿克才慢慢爬回自己原先的位置上,乖巧地坐下。
——啊,果然,大多时候说谎确实要比说实话好上许多啊,要是让你知道我压根没有接触过这种病,而且在我现在莫名其妙感觉我的衣服好像真的要着火了的话,你肯定会不让我看病的。
“好的,阿克,重新认识一下,我叫阿凉,不是医生,是一名阴阳师。”
“阴阳师?”
“简单来说,其实也算是医生,只是我治的病不是人通常的发烧或者感冒什么的,而是因为被阴物附身而导致的病。”
“阴物?”
“嘛,这个不重要,能先过来让我看看你的眼睛么?”
“嗯……”阿克警惕地看了看我,露出了防备的眼神,可又过几秒,似乎陡然地释怀,便小心翼翼地挪过来。
我松开了身上的绳子,将身后的白色袋子置放在地上,而后,手伸进其中搜了搜。
“啊,摸到了。”
“嗯嗯嗯嗯?”阿克呆滞地看了看我刚刚摸出来的木盒子,又目瞪口呆地望了望白色袋子,道:“怎么做到的……这个木盒子怎么看都比白色袋子大上好几圈啊!”
“啊,你说这个么?”我笑着拍了拍白色袋子,道:“这个是烬微熊的胃,是那些撑死的人死后转化而成的,不过……”
不过,那个人是被活活灌死的,是将近四百年前的鬼了。
为了拯救灾民,以一个不过七品知州的官位带着官兵去攻打山贼,本来是一件善举。
而后,一天晚上,他被潜入的山贼绑走,拖到了荒山野岭,死了。
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早已是在山林中肆意游荡的游魂,依靠捕食其他阴物为生了,为了能让他超脱,我强行唤醒了他的灵智,又将他带到了他曾统领的古镇之中。
他很欣慰,临走之前便将这个留给了我。
但这些是另外一些事了,所以……
“不过什么?”
“啊……没有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事,总之这东西可不是我滥杀无辜后强行占有的哦,我可是付出了很大代价才做了交易了。”
我一口敷衍道,随手戴上从柜子里拿出来的眼镜。
——阴灵镜,要在古战场浸泡超过六十年才能诞生的东西,虽然大部分战场最后会用火焰将尸体全部燃烧掉,但是因为生前的哀怨过重,终究阴气消散不去,所以如果恰好埋藏了类似于镜片之类的东西,也就获得了能看见阴气的功能。
“嗯……”我双手抓住了阿克的上下眼皮,使劲一抓,偌大眼球便凸在眼前。
“没有啊……”
人的身体分阴阳,阳气浮现于外,化身为躯壳,而阴气沉于内,化为五脏。而眼是吐纳阳气之器,是人体最早沟通世间阳气的地方,一开始我对于阴物能否寄居于内就感到诧异,人体阳气虽是不多,但对于阴物始终是致命,更谈何寄居于眼球之中,如今一望,自然是半点阴气都望不得。
“没有什么……”
“没有阴气,说明应该不是阴物寄居呀。”
我摸了摸下巴,而后松开手。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这个能力的……”
“大概半年前吧。”
“东西着火的时候,眼睛有什么感觉么?”
“没有……所以我也很奇怪,我只是看看而已……而且,我也不是看什么都会着火,平时都不怎么会的,只是确实……每次着火的时候,我都恰好正在看那东西……所以才……”
阿克叹了口气,顿时有些落寞。
大概也是,如果自己本来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但身上却总莫名其妙发生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而遭到别人的非议,甚至是冤枉的话,多多少少都会那么一些憋屈吧。
我看着他有些黯淡的脸庞,有些心疼地揉了揉他的头。
只是作为一个孩子的话承受这些实在是有些不公平,不过也应该庆幸大抵是孩子吧,所以才不会心生恨意。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淳朴,淳朴的性格有一方面的好处,可倘若受了负面,往往便会走极端,到时候……
——“可如果有一天,森林着火了呢?”
我下意识向门外望去,望向这一片绿色的海洋,以及在风的指引下不断掀起的绿色波浪。
——毫无疑问,那将是一场,噩梦。
不过,既然并不是看什么都会着火的话……
想到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跟我出去外面走走。”
“啊?这个不……”
“打住,你想想,你这几次点燃都是点燃什么东西。”
“嗯……一次是衣服,一次是茅草,一次是木桶,还有一次……也是衣服。”
“那不就好啦,都是可燃物,这屋子里潮湿的要死人,都快能长蘑菇了,你不闷我都闷死了,不就怕把树林点了么,这个好办,你从出门开始就望着天空,等咱到瀑布面前你就看着瀑布,我就不信你还能把水给点了。”
我一记手刀砸在了阿克脑袋,趁着他吃痛之时,一只手提住他的后衣领,将这个人塞到了腋下,好似一个偷猎到珍稀动物的小偷一般地朝外跑去,当然,出门的时候,我还是选择性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真点燃就不好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反正我是来治病的,要是出了性命的损伤,这可真的不怪我啊。
三
两个小时后。
瀑布前,我和阿克把脚伸入了冰凉的溪水之中,不禁同时发出一声呻吟。
“啊,没有比在夏天里能泡到冷水更舒适的事情了。”
“对呀对呀。”阿克乐呵乐呵地说道。
“但前提是……如果我的衣服没有烧掉的话……”
“额……抱歉啦。”
因为离瀑布很近的缘故,所以事实上没有走几步就到了,到达了之后,就一直在实验所谓的眼睛点火的能力。
完全怎么试验都没有出现嘛,一开始还有些恐慌的让他盯着天空和瀑布,但这种理论上就不可能着火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试验的必要,随后就放开让他望望远处生长在峭壁上的一颗落单的柏树,也毫无成果。紧接着就试验了各种东西,树叶,树枝,或者草等等周旁能找到的所有可燃物,也未见什么问题。之后也便彻底放开了,让他随处望望。
最后,我不死心,拿着一根树枝,让他再死死盯着看,好一会儿后还是没事。
“你这个点火能力该不会是假的吧,该不会一直就是意……卧槽!”
话音未落,拿着树枝的这只手的衣袖,和树枝一同被点燃了,我二话不说,转身就跃进了池中,然而……还是烧掉了半个衣袖啊……
“我一年在外,行走江湖,四季也就靠六套衣服,现在挂了一套,要是再挂一套我冬天就等着冻死街头吧。”
我点上一颗烟,随后狠狠地吸一口,望着烈日,吐出一口烟以表达我对如此烈日的鄙视之情。
“喂,要不要来一根。”我拿起一根烟,作势要递给阿克。
阿克见状,急忙摆摆手,道:“我不会吸。”
“不会吸就学,男人怎么能不会吸烟呢。”
“不行的,我爷爷说过,以后做什么都好,但是吸烟和喝酒都不能碰的。”阿克着急道。
“爷爷?”我吸一口烟,脑袋里似乎有些豁然开朗。
方才进屋时候就有的怪异感觉,来源于,一栋屋子里,无论是茶具什么都十分齐全,如果说这是一个“牢房”,理应是没有太多的东西的,有些东西对于一个尚且在十一岁的孩子来说,也太过于老气横秋。
各个方面都装扮得宛若一个家一般——我有些懊悔地挠了挠头。
我听闻有点火能力孩子这个消息,是在路过村子旁边的森林,恰好遇到了好几个拿出锄头,正在森林中一小块空地里布置场所的村民,听他们在聊天才得知,在知道后,我便自行来到了这个村子,寻找到了村长,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希望能见见这个孩子。
当时正值清晨,我预想孩子应该暂时还没有起床,于是便在村庄里多呆了一会儿,询问这个孩子的事情。
只是,无论遇到谁,他们都似乎十分恐惧和害怕,一听到我是打听阿克的消息,便急忙躲闪开,于是最后,在接连失利的情况下,我选择先去猜测可能是哪些阴物导致的病去了。
本来对于这方面的情报,理应先收集的。
“阿克,你家里的人呢?”我询问道。
“家里的人呀……”阿克忽的低下头。
我意识到,有可能问错话了,他并没有露出如何伤感的表情,甚至嘴角还带着那么一丝丝的笑意,好似在怀念什么,这个表情并不如何特殊,我甚至见过许多人在我眼前这般过,可这个年纪的孩子,却是第一个。
“我的父母很早以前就出去打工了,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见过他们,一直是爷爷带我长大。”
“只是,爷爷一年半前,为了逞强,摔死了,所以,我就一个人了。”
“逞强?”我下意识地问道,而后急忙扇了自己两巴掌,怎么还继续问啊。
“……没事的。”阿克大抵是看到了我的动作,笑了笑,道:“我已经习惯了。”
“我爷爷他是个十分要强的人,是那种凡事都自己亲力亲为,不让别人染指任何事情的人,到了八十来岁了,无论是种田还是打猎,都依旧是村子里的第一好手。”
“然后,一年半前,我们因为和别人交换了土地,所以要建新房子,在盖屋顶那最后几块砖头的时候,因为其他人手脚都不利索,一直不合他的眼,结果我爷爷让别人下来,非要自己上去盖,然后就……”
阿克耸了耸肩,苦着脸,可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强装出一个微笑,而后抬头望着天空,道:“我爷爷对自己很硬气,对我也很硬气,小时候我一愁着脸他就打我,说男人天塌下来都不怕,一点小事都苦着脸,以后天真塌下来了那还不如自己先去死好了,遇到事情就要笑,你笑笑自己不怕了,别人倒是会被你吓的屁滚尿流。”
“他对我真的很好啊,每次外出打猎,有时候打到一只兔子,就一定要我整只吃完,不吃完反而要骂我,说他小时候连块肉都吃不到,现在我有好东西却要浪费,换到他爷爷辈,恐怕腿都给你打折了。”
“噗哈哈……”我不禁笑出声来。
“你也觉得,他有时候不太讲理对不对。”阿克笑了笑,说出了我的心声。
“可他就是我爷爷,我也没办法啊。”
“……”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才十二岁的小孩。
此刻他正低着头,怀念的神色在脸上不断地徘徊,他那黑夜般的双眼,如今在阳光的照耀下,众星闪烁。那是不含任何污秽的光芒,丧失了人间一切之苦难,只留下对于美好和幸福,对于过往的怀念。
我始终不希望,此般神色在孩子脸庞出现,那本应该是成年人才有的姿态,可如今终究是见到了,却并不感到悲痛,反倒觉得越加温暖。
愿你能,一直保存这份美好罢。
享受了好一会儿阳光,我终究是把烟抽完了,休息也到此为止,我是来治病的,虽然也带了一点休闲度假的成分,但偷懒过度始终也是不好的。
站起身来,我拍了拍阿克,道:“走吧,跟我到村子里去。”
“啊?”阿克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现在村子里人人都想要逃避你,都恐惧你,你呢,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也不希望给大家添麻烦,但是呢……”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第一,为人考虑是好事,但连自己都不顾就显得太愚蠢了,人们不会喜欢的。”
“第二,无论是阴阳物,都是依靠人转世而成,理论上来讲,人会变成阴阳物,纯粹就是因为一口执念始终不走,才会如此。你们这儿村子世代居住在这,几乎与世隔绝,所以有外人死在这里的可能性特别小,应该是村民才对。是村民呢,村子里肯定就有他居住的地方,甚至有他的执念所在,下村子里走一回,说不定会有所波动,到时候我就能和他沟通了,根除才快。”
“第三,你也不用担心点火问题了,刚才你烧我衣服的时候我就发觉了,藏在你身体里面的根本不是阴物,而是阳物啊。”
“阳物?”
“就是和阴物相反的东西啦,完全由阳气组成的,真是不可思议,我出来行走这么多年可还真的是第一次遇见,你这小子还真是中奖了。”
“放心吧,刚才我只顾防着阴气,完全没想到居然会是阳气才中了招,这次肯定不会的了。”我说道。
而且。
而且。
所谓阳物,与阴物并不相同。
阴物想要依附于人身体之上,要么是对方本身八字轻,对于阴邪抵抗力就比较弱,要么就是在某一时刻人产生的极端情绪,恰好与阴物的执念共鸣,才得以轻松附体。
但阳物,根据古书记载,因为人的阳气各不相同,想要附身在其中,必须是潜入到人的体**脏,也就是阴气处进行隐藏,而如今阳物就依附在眼睛之上,即阳气近乎最重的地方,那么——
那个人,必然与你的阳气,大部分是重叠。
而阳气想重叠,那么对方必定是与你极其亲近的人。
比如,你的爷爷。
四
“这……”“那个……”“怎么……”“……糟糕了……”
“让孩子,快躲……”“是,巳午……”
四周是,嘈杂的苍蝇。
如同观摩动物园一般,人们站在路旁边,不断地扫视着我们。不敢靠近,却也不肯离去,用着看待猴子一样的眼神,而后,扶起袖子遮住嘴,小声窃窃地与旁人说道。说话的声音似乎也并不打算太多掩盖,传入耳朵中可以轻而易举地辨识到在说我们,内容虽然是不清楚的。
但其实,也算是十分清晰了,毕竟猜也能猜的出来。
“呐,阿克,你家在哪里?”我询问道。
阿克没有回答我,他面带迷茫地望着周围,望着那些旁观的人们,一时似乎有些呆滞。
——所以说,太过善良也不是好事。
“阿克,阿克!”
“啊?”
阿克如梦初醒,好似吓了一大跳,在听到我再一次询问之后,他也似乎全然没有听见,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衣服,而后小声道:
“呐,凉先生,这样真的好么?”
“有什么不好!”我大声道,“这里是你成长的地方,你成长的村子,这里有你的家,凭啥不让回来,理直气壮点!”
我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人们,轻笑了一声,道:“你家在哪,带我过去。”
“可是,我觉得……”
“……”我无语地看了一眼他,手一松,阿克立马平衡失调,在“啊啊啊啊啊!”喊叫之下,一个前翻,摔了个狗吃屎。
我蹲下去,恼火地对着摔得鼻青眼肿的他说道:“你这个榆木脑袋,能不能搞清楚顺序,人家是因为你能点火才怕你,想要人家不怕你就得找清楚原因,更何况有我在。先治好病,再去想起其他的,好吧。”
虽说如此,但太奇怪了。
即使阿克有点火的能力,但就我听闻而来仅仅是三次事故,并且没有造成重大伤亡,将阿克隔离开来,可以理解,但一看到他来到村庄,就几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围观,实在是怪异。现在是下午,大家理应都应该出去工作,但眼前的,不仅仅是妇女,男人也都在这儿旁观,而且既然恐惧,应该有人会上来阻止,可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虽然可以说是因为对于阿克的恐惧才如此,但始终不太符合情理啊。
阿克挠了挠头,似乎终于想通了,站了起来,道:“……好吧,我带你过去看看吧。”说罢,便对着北方的通道直走过去,只是,未走两步。
“啪!”
一块石头。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我的背后,砸了过来。
在我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出现,砸在了阿克的后脑勺上。
阿克倒吸一口冷气,捂着头,恶狠狠地回过头来,而后,脸上的愤怒之情转眼变为错愕。
我跟随着他回过头去,却是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小孩,他比阿克高将近半个头,横身更是宽上一倍不止,一看便知道家中极其宠溺的孩子,穿着一件小衬衫,仅仅能掩盖到肚脐这里,圆滚滚的肚皮便这么露在了外面。
他一看到阿克转过头去,立马指着阿克,大声道:“怪物!怪物怎么来了!”
他背后几个马仔立马也起哄说道:“怪物!怪物!”
“怪物滚出去!你这个会杀人的怪物。”胖孩子大骂道:“你这个怪物还有什么脸来村子,你是想把这个村子都烧掉做你的陪葬么?”
“就是!不好好呆在山上下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
“滚开啦怪物,别等下烧掉我们家庄稼!”
“你这种怪物就不要留在村子里面啦,自己走啦。”
“就是,村子闹了病这么久,你有这种怪病,肯定是你造成的!”
“怪物!”“怪物!”“怪物!”
我看着眼前,这群无理取闹的小鬼,不禁怒火中烧,一步向前,便准备大声反驳他们,可下一秒,周旁灵气陡地波动了起来,我大惊失色,望了一眼阿克,他那双黑夜般的双眼此刻在我眼中却是金光闪烁,并且越发闪耀,宛若黎明迸射出地第一道光,明明是白天,可此刻周围却越来越黯淡。我急忙一张压制符摁在了空气之中,又一张拍在了阿克的肩膀上。
符咒上的黑墨顿时有了生命一般,文字扭动连连,如同活过来的纸片小人,随后蹑手蹑脚地爬向了阿克的眼睛之处,渐渐地将黑夜填充了回去。
当然,这一切都只有我这个阴阳师能看见,对于旁人而言,大抵就是一个神经病突然拿出一张符咒贴在了旁边孩子身上——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经常被一些不明所以的人看作是怪人啊……
只是,出乎我所意料的是,但金光黯淡之后,我看着阿克的脸庞,却发觉他似乎有些诧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符咒,挠了挠头。
——他似乎并不知道,我贴符咒的原因。
那边的孩子依然在叫骂,该旁观的始终在旁观,我看着那一群小鬼,经历了刚才的事情,已然没有精力再去指责什么东西了。
阿克拉扯了扯我的衣服,一脸平淡地望着我,又看了看那群小鬼,好一会儿后,才低声说道:“不要理他们。”
我轻哼了一声,道:“走吧,去你家。”
“嗯……”
五
“我刚才是不是要失控了。”阿克一边走,一边踢着路边的石头,道。
“嗯。”
“啊……果然!”阿克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露出了低落的神色,道,“我果然不该来村子里的……”
“你没有察觉到么?”我疑惑道。
刚才如此大量的阳气聚集,而其转化的最终产物还是火,作为发起者的阿克,理论上来说眼睛已经有所感觉才对。
“有一点,感觉眼睛开始发热,上午的时候也会……这么说来,第一次点火的时候也会,可之前好几次点火……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是……我一点也没有想伤害王小的欲望,为什么会……”
“嗯……”我有些疑惑地摸了摸下巴,宿主没有攻击的意思,而体内的阳物却自行攻击,说明这个阳物已经具有较高的神智了,想要这等神智,至少需要接近三十年的修炼,而且阳物生成非常复杂,本来人死后,肉体作为阳性已经离去,留在人间的魂魄几乎都是阴性的——除非有人在对方死前就布下了阴阳阵法,依靠阵法实行了扭转。
这也是我并不怀疑阳物是阿克爷爷的理由,因为魂魄单纯要修炼出神智就需要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阿克的爷爷一年半前方才去世,时间终究太短,成为阳物可能是阴差阳错,但想要得到神智就不太可能。
“呐……阿克,为什么当时不反抗呢?”
我询问道,泥人也有三分火气,一个就算再如何好人,也不会对自己受到的侮辱视而不见的,对待那些充满恶意的人还和和气气的,那已经不是善良,而是愚蠢了。
“因为,嘛……”阿克垂下头去,思索了一会儿,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有点惭愧道:“因为,我第一次点火,就是在他身上,所以……他那么对我,也是情有可原。”
“啊,原来是这样么?”
“因为,你想,如果不是当时旁边有溪水,我极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我不想伤害到人啊……”他语气苦涩地说道。
也对,对于一个孩子而言,取人性命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十分的难以接受吧,即使偶尔起了冲突,也不过是气愤不平地打上一架而已,怎么可能直接就要上了别人的性命,所以对他大抵留下了不可避免的恐惧和惭愧。
“其实,王小小时候和我挺要好的,听爷爷说,我是他母亲帮忙助产的,而他则是我母亲帮忙助产的,虽然他比我大两岁,但我们是同一天生日,而且连出生的时辰都差不多,都是中午十二点,村里好像就有我们两个孩子是这个时间点出生的。”
“只是大概是九个月前,他突然对我的脸色就很差,还开始……合着人一起来欺负我,我也很想知道原因,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看着阿克有些黯淡的脸庞,我只是拍了拍他的头,而后道:“安啦,记住,人在这个世界上,用心无愧即可。这个世界有百分之九十的恶意都是没有理由的,有的是直觉有的是本能,有的甚至单纯嫉妒你的外貌,或者羡慕你的天性,知道有何用,讨厌是别人的事情,不代表自己就做错了什么,如果一辈子都在想知道别人讨厌自己的原因,希望能以此加以改正的话,你这一辈子就完了。”
“……”
阿克沉默不语,似乎一时并不接受我的说法,而我见状,也懒得再说什么。
有些亏得自己吃过才知道,他人讲是没有用的,所谓大道理一撂一大把,你我都知道,可又真正能做到几成呢,是这个道理。
大约又走了十分钟,一间约莫七十平方米的瓦砖屋子就展现在眼前。因为新建的缘故,墙壁还尚且是白的,所以仔细一看会与周围格格不入。但唯独眼前这一对春联,却已然有些破旧了,稍微一想,阿克是半年前开始住到山上,半年前大概是十二月份,所以错过了春节,春联也因此没有更换啊。
屋前有个小庭院,已经是荒废掉了,在被例如炉灶之类的必需品占掉了许多地方之后,依旧摆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例如插满了箭的靶子,还有拳击用的沙包,上面还绑着拳套,前者还算是村中常见的东西,但后者已经算是城里的崭新玩意了。
“喂,阿克,这个东西是你用的么?”
我对着阿克喊了喊。
此刻阿克已经开始干活了,走进屋子里寻了一块抹布,兴冲冲地擦了起来,周围一切都积满了灰尘,真要将一切都打扫干净,必然要费不小的功夫。换成寻常家里的孩子,恐怕看到如此之大的工作量,直接便两腿伸直躺地上了,而眼前的阿克……
他真的笑得很开心啊。
——仿佛回到了,真正的家一样。
阿克听到我的问话,回过头来,看了看,道:“啊,那个,是我爷爷的。”说罢他急忙走了过来,开始擦洗这个沙包。
“这个是我爷爷的宝贝,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爷爷每天起床就必须先在这儿打拳,直到……直到他去世的前天早晨,都还在打呢……”阿克带着欣慰的微笑,手脚利索地擦拭着。
“这些靶子……”“也是爷爷的,说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在外面和别国的人打架,那时枪不多,最早时候全靠弓箭打天下,射箭算是他的压轴技能了。”
“哈!”
这么说起来,阿克爷爷应该是个军人吧,按照阿克这样的说法,如此豪气煞爽的一个人,又在外面打过仗,也难怪对阿克也这么硬气。
一边这么想着,我走进了屋子。屋内规划十分简单,单纯隔成了三个房间,第一步跨进去的便是中间的房间,也就是客厅,而两边各有一扇门,大抵便是通往阿克和爷爷居住的房间了。而倘若进门便直走,正对着大门还有一扇小门,我走了过去,打开一看,一块已经荒废的田地便在眼前展现。
阿克家的田地么?
因为许久没有耕种了,土地已然长了许多杂草,四周还散发着各式各样的搁置已久的肥料的味道,又臭又十分地呛人,让人没有丝毫踏足的欲望。
不过,有那么些许奇怪,阿克家的田地,明显要比他人的小上许多,方才一路走来,每户人家的后院都是属于自己的一块田地,那些田地虽然参差不齐,但大小也约莫相同,怎么来到阿克家便如此地小。
“阿克,阿克!”
“诶!怎么了?”
阿克一路小跑了过来。
“当时你爷爷换地的时候,你有先来看过么?”
“有啊。”
“你们不觉得你们的田地,比别人小了许多么?”
“嗯……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阿克挠了挠头,“但是我和爷爷说的时候,爷爷只是笑了笑,说这块地风水好,种的东西虽然少,但又好吃量也多,只是家还没彻底搬完呢,爷爷就走了。”
“风水好?”
我疑惑地拿出八卦图和指南针,其实进来之前,我就有大概估摸了这里的风水,只能说挺普通的,并没有说便好到应该与人交换,难不成阿克爷爷是听信了谁的谗言么?
身体稍微错位,到指南针完全指北。嗯,阿克屋子的大门居然是正对于北的。
乾、坤、震、巽、坎、闻、艮、兑。
乾方,属火。坤方,也属火,震呢,也属……火?
我越看越心惊,生怕自己看错一毫,从背包里拿出我早已烂熟入脑,十几年没有翻过的《奇门遁甲》看看。
没有错啊……
闻门为火,兑门也是火……
——这个地方,八个门全是……火!
极火之地!虽然八个方向,有的属于小火,有的属于大火,但……
一个念想一闪而过,我焦急地抓了抓脑袋,苦思冥想,在我的印象之中,我似乎看过八门为火的东西,但它大概是什么我全然忘了,是阵法布置的前提,还是风水判断的依据,亦或是装饰品添加或减少的理由,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我压根就没有遇到这么诡异的地方啊,先是遇到阳物,又遇到了八门为火,虽然知识以往都是背过的,但十多年了,丝毫没用过,能用到的知识都是些有关阴气的玩意,其他知识遗忘了许多了。
该死!
八门为火,和阿克身上的阳物,必然脱不了关系,风水如此怪异,只要恰当运用,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例如——
我转身,问道:“阿克,你爷爷当时是睡在哪去世的?”
“啊?”阿克看了看我,似乎一时疑惑于我问出了如此失礼的问题,踌躇了片刻,还是回答道,“就在左边的房间,当时爷爷……”
我顾不得他说了什么,急冲冲地撞进了房间。
房间昏暗,如今正值黄昏,太阳与窗户不在一侧,阳光泼洒进不得。房间约莫也才十来平方米,走进去后,闯入眼帘,便是一张老式床,摆在一旁的,一个衣柜,一个带着书柜的书桌,其余空荡荡,简洁明了。想来房子尚未装修完毕老人家就去世,大抵也就只是将他原本的家具搬过来罢,没有再另添什么东西了。
走前几步,我来到了床前面。
床垫,枕头,被子,整整齐齐,看不出丝毫异端。
“喂,那个,凉先生……”背后传来阿克颤颤巍巍的声音,“您要做什么……”
做什么么?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
“阿克,退后,不要过来。”
万物皆有周期,虫的蜕变需要一定的时间,人从婴儿到身体发育齐全也需要一定时间,不管如何,万物的变化始终不可能在瞬间,越大的转变就越需要足够的时间来作为代价。如果一个人刚刚死亡,就想要灵魂具有神智,无论是阴物阳物,那么必然需要付出代价,要么时间,要么就得依靠……
阵法。
阿克爷爷在这床上逝去生命,那么阵法的仪式中心,也就是所谓阵眼,必然也是此处,所以一切只要检查一番即可。
一张符咒,握在手中。
——破阵符。
我的眼皮不禁跳了跳,这玩意可是千金难买,纸要片文蛾的翅膀来做成,墨水更是需要在六门为寒之地的水来酿造,我费了将近六年才收集成的,制作成了好几张,如今手头里包括这张,也只剩下两张而已。
虽然这么说很对不起人,但是——拜托了,阳物一定要是阿克爷爷啊。
我看着符咒,缓缓地将身体中的灵力灌进于符咒之中。破阵符逐渐地泛出金色的光芒,初时不过是些许,而后逐步加重,不过十秒,便亮的人近乎睁不开眼,房间本就黯淡,如今金光闪烁,竟似一颗初生太阳一般。
那符咒越发闪亮,最后竟逐步蠕动了起来,融化成了一滩金光闪闪的液体。
我翻手,液体,倒进了床。
“喂,凉先生!”
大抵是怕弄脏了床,阿克的声音显得相当着急。
“没事的!”
液体,入床,没有浸入,如同水银。
而后,蠕动,轻微地晃动,晃动——
“啪!”
下一秒,如同被惊动了的蛇一般!水银悍然出动,顺着八个方位急速延伸。
——不是,直线。而是扭扭曲曲,如同茂盛的枝干,每前进一点就分出了千万个枝干,而后在下一个分岔路口又全部填满。
——如同盛开的生命之花。
奇奇怪怪的符文,在被填充后,逐步显现了出来。符文的边缘,金色的圆圈,将所有的神圣都禁锢在其中。
以床作为一个中心,围绕着它,缓慢的,符文圆盘便这么旋转着。
圆盘之中,密密麻麻,所写之东西,没有一丝规律可言,简直好似孩子随手泼墨上去一般,杂乱无章。
所谓的法阵全部都是由符文刻写而成,而符文则由古代一直流传至今,虽然说有一部分保留了下来,可仍旧失传了许多。我自小学习符文,自诩天下之符文早已认清至少七成,可如今眼前圆盘中百二十个符文,竟是一个不识。
“这,这是什么……”阿克走到我的身旁,呆滞地望着圆盘,眼前这如同仙术一般的东西,显然给他造成了不小的震撼。
“这个叫……”我不断地翻阅着《百阵落花录》,试图从书中找到这个阵的名字。
——“有啦!”
蜗居在书中的一个小角落,仅仅是有个粗略的图和名字罢了。这样的东西,在这本书里面已经近乎是异类了,眼前这本书倘若放在外头,已然是可以住入博物馆的存在,二十多年来我搜寻了无数有关阵法的书籍,唯有这本收藏最多,且每个阵法都有指出符文乃何字,功效如何,如同眼前阵法一样仅有图与名字的,绝对是极少的了。
“是,八火冥阴……”
“八火冥阴?”
“书中没有解释的,但按照眼前这个阵法,应该是……”
我望着阿克那,不知如何形容,仿佛已然知道答案,却仍旧渴求着肯定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暖意缓缓流过。
“对的,住在你的眼睛里的,是你爷爷。”
没有必要再隐藏什么,或者再去推敲什么,当眼前展现出了这个阵法时,一切都已经水落而出了。能将阴物转换为阳物,并强行推动其快速成长,必然是这个阵法,这样,包括亏本换地的行为,也全部都,解释清楚了。
阿克,在那一刹那,似乎有那么一丝呆滞,而后,缓缓低下头去。
身体,小心翼翼地,颤抖着。
尽管,如同山在我眼前剧烈地摇晃一般,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颤抖着。
我看不见他的任何表情,他那刘海垂下,终究盖去了他的眼睛,而耳边,传来……
小小的啜泣声。
为何,要变成阳物呢,阿克的爷爷啊。
答案,很明显吧。
因为村子之中,阿克只有他一个亲人了,一个人的话,会很孤单的。
而,那个彬彬有礼,对任何人都生不出一丝恶意的孩子,如果他离去了,还有谁能保护他呢?
没有人能,也没有人有这个义务,所以……
生前保护他,死后,亦是如此。
这就是一个长辈,对有着他血缘的后代,全部的爱。
纯粹,而又简单,单纯只是我要保护你的,爱,仅此而已。
真是,令人羡慕啊……
四
黄昏。
斜阳,笼罩大街。
金黄色的阳光大道,仿佛要通往并不完美,却满是幸福的天堂。
我和阿克,坐在了大门的门槛上,静静等待着日落。
阿克,至始至终,至少在我眼前,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尽管他的眼睛红肿,眼眶如今仍旧通红。大抵是遵循他爷爷那硬气的愿望吧,绝不肯在别人面前滴下一滴眼泪。
屋子里稍微打扫过了,但终究没有办法全部打扫干净。更何况再过一会儿了,我就得和阿克回到山上了。
虽说,对于阿克和爷爷之间的故事很感动,但我现在只感觉到头疼。
因为,至少目前,阿克和爷爷是不可能分离开来的,而且阳物一旦没有了寄宿,肯定就会很快死亡。所以一时半会儿其实是不用考虑分离这件事了,然而,如果这样的话,点火的问题也没有办法解决,简单而言……我可能需要暂时在这个小镇定居一段时间了。
可是,如果没有对小镇做出任何贡献的话,找不出借口留在这儿,再加上刚才村民对于自己和阿克**裸的恶意,不管怎么说都十分麻烦呢。
嘛,到底该怎么办呢……
“嘿!阿克。”
我的眼前突然一暗,不禁使我从思绪中解脱出来。
一道长长的影子,从院子之外的门处,被阳光送到了我跟前。
一个佝偻的老人,穿着最为朴素的麻衣,拄着一根竹竿,站在院子之外,笑着向我们,挥了挥手。
“咦!乐爷爷!”
阿克猛地抬起头,大喜道。他急忙起身,快步跑去,打开了大门,而后前去扶着老人,一步一步地走进院子里。
“乐爷爷,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凉先生,是一名……医生。”
“凉先生,这位是乐爷爷,是王小和阿辉的爷爷。”
王小和阿辉?
我眼皮跳了跳,这两人还是兄弟?真是不可思议,王小一副胖墩形象,为人嚣张,毫无礼仪。反观阿辉,瘦骨嶙嶙,跟王小体型完全不能相比,而且又热情,当时给我带路也是自己自告奋勇……到底是怎样的家庭才能教出这种截然不同的孩子啊。
“您好!你叫我阿凉就可以了,乐爷。”我起身,弯下腰去,伸出了手,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
“您好,凉先生。”乐爷乐呵呵地与我握手。
嗯?
好冰!
那是,我和他的手接触的第一感觉。
很冰,简直就像是刚刚从冰天雪地之中回来一般,亦或者是……死人一样的冰冷。那是常人不可能拥有的冰冷,一个人活人倘若手冰成这副模样,那么这只手也必然因为低温而坏死了。这种冰冷,我只在死人的身上察觉过。
可眼前的人,阳气尚在啊,虽然有些微弱,但上了年纪的人,阳气本就应该微弱一些。
大抵是察觉到我的诧异,乐爷爷笑道:“是不是感觉有点冷,没办法,将死之人咯,这不是听到阿克回来了,急忙赶过来再看看,不然下次恐怕没机会了。”
将死之人?
这么一想,之前阿克似乎跟我说过,村中很多人都得了一种病,包括他的爷爷,难道便是这种病么?
“乐爷爷别乱说,乐爷爷命还长呢,阿克还没有拿什么东西孝敬你呢!”阿克扶着乐爷到客厅坐着,而后一口反驳道。
“哎呀,乐爷爷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都快变成冰棍咯。”
“嗯……”我摸着下巴,皱着眉头,不知为何,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对于我的预感,通常都十分准。作为自幼就有通灵能力的人,本身在第六感方面就会远超于正常人,从小到大我每每预感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都始终没有躲过去过。而且这次的感觉很不一样。
似乎冥冥中有一条线,在串联着什么。
思索片刻,我终究还是放弃了,因为……这么多年,我也没怎么猜出来过会发生的事情。倘若真的能够猜出来,我的人生才不会这样一直倒霉。
我回过头去,望着正开心地和阿克聊天的乐爷。
他身上的病,很不正常。简直不像是正常人应该有的病,正常人到达这种低温早就可以埋了,而且在世俗之中,我也没有听过会使人长期低温的病,然而,相反的是,在阴阳师这一块的话,这种病,倒是比较常见。
“小伙子,怎么愁眉苦脸的,过来坐坐吧。”
乐爷突地喊我道。我被这一叫打断了思绪,走到了乐爷前坐下,而后从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小伙子不会是可怜我这老头吧,免了,老头我活了八十多年了,本来就半只脚进棺材,现在得了病,也是阎王爷奉命来抓我回去了,说明我这一生已经圆满咯。”
乐爷乐呵呵地说道,声音中没有带一丝的悲伤和落寞,反倒豪迈无比,仿佛死亡是件相当平常的事情一般。
“乐爷,能把手伸出来让我把把脉么?”我竖起身子,正襟危坐,眼睛直直地看着乐爷,认真道。
乐爷眼皮一跳,疑惑道:“怎么?凉医生想看看?”
“是的。”
乐爷将信将疑,将手伸给了我。
我望着动脉,手指摁上去,轻轻地挤压,而后闭上眼,将一丝灵气灌入其中。
——嘶!
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如今这一灵气与我感知相同,乐爷身体虽寒,但体内更是冰冷无比,灵气一入其中,如入冰窖,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咬紧牙根,推动着灵气继续前行,顺着血液,在乐爷体内不断旋转徘徊。
内脏本就属于阴,阴物躲藏在其中的话,更是难以辨别,不集中精神,很容易错过它们,只是一旦集中精神,那丝灵气的感知同时也上升好几倍,如今明明初夏,可我却感觉身体不断地打着寒颤。
在哪里……在哪里……
混账,你究竟在哪里……
——找到了。
灵气,循环到了心脏。
在心脏上,一只,极其微小的,虫子,攀附在上面。他的嘴巴是条长长的管子,如今正插在心脏之中。生命的能量,源源不断地运输入他的身体。
这个是!惊寒虫!
附在人的身体之中,不断地吸食着人的阴阳气,转换为自己的能量,由于一旦能量充足,就会不断地变得寒冷,所以导致其宿主,也渐渐地冰冷起来。
这种阴物已经算得上是稀有生物了,我也仅仅是在书上见到过,同样,那本书上也写乐它的恐怖之处。
——强大的繁殖能力。
一旦侵入一个人的体内,得到了充足的能量,就会开始繁殖,不断侵入其他人的体内,循环。那本书上记载过,历史上曾经有一个古村,村中的人因此而全部死亡。这种虫唯一的缺点是对于阳气太过于敏感,所以在城市施展不开,因为城市人太多,阳气充足,纵使虫子能进入一个人的身体,也很快会因为充足的阳气而彻底死亡。
所以说,乐爷的病是因此而起么!
我手中力气一增,大量灵气瞬间进入,轻车熟路地到达心脏,待聚集足够,我猛地一震,将惊寒虫直接震碎掉。
“呼……”
这般工作太过精细,虽说不耗灵力,但对于精神力消耗确实巨大,这方才不到半分钟,我便已然感觉头晕眼花。
“怎么样,小伙子,还有救么?”乐爷打趣地问道。
我拿出阴灵镜,戴了上去,看了看乐爷。
“……”
沉默了一会儿,我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
阴气已经遍布到皮肤上,也就是说……
“抱歉,阴气已经外泄了……”
人的阳气是可以通过外界的滋补不断填充的,但阴气……《黄帝内经》里写过,阴气是无法补充的,所以一旦阴气开始外泄,那么一切就结束了。
阴气补充的说法,我只在世俗听到过一些,说唯一的补充方法就是唾液,因为人可以忍受多种环境,包括缺水,包括身体受到挤压,都可以暂时忍受,唯独唾液——一个人先将口水吐干净,然后长时间不吞口水的话,就会感到异常难受,近乎欲死。我自己也做过类似的实验,确实有这种现象,但补充阴气的事情,却是没有这回事的。
“哦……”刹那间,乐爷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神色,可在下一秒,又被那笑容所掩盖,轻描淡写,似乎从未存在过一般。
不管一个人在如何地洒脱,当长久的绝望突然迎来一丝光芒时,大抵论谁,都会高兴吧,而假设那丝光芒,是虚假的,那么随之而来的落寞,恐怕也让人难以忍受。
我甚至有那么一丝后悔,说要帮乐爷看病了,无缘无故给予了人更恐怖的绝望,这是一种极大的罪过——可我不能如此。
“乐爷,您是什么时候,得了这种病的。”
我询问道。
——村里,好多人都得了这种病。
——他们,很多已经还有救,所以,必须继续探究下去。
“病么?啊……是一年前呢,也是现在天气这般炎热,一开始还没有什么感觉,但当大家都在流汗的时候,我站在太阳底下就一滴汗都没有,我就知道,我大抵也得了。”
“也?”我疑惑道,“这么说,之前就有人得这个病了?”
“嗯……大概是两年前,第一位村民,得了这个病,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会传染,先是请了大夫,医了没有用,最后请了风水先生,也没有任何帮助。他的病情发展得比老头子我快多了,才三个月,好好一个小伙子就进了土里面了。”
乐爷抬着头,好似又回头了当时的场景,口中轻描淡写地说道,那语气好似只是在讲述一个虚假的故事一般。
“之后呀,就一个两个都病了,其实传染的速度不是很快,一个月也就出现那么几个,一开始还采取隔离的方式,可丝毫效果都没有。而且村子里头,大家本来就是天天见到,感情深得很,隔离的方法,也只是加了恐慌,而且得了这种病,也只是冻得慌,身体的力气尚且还保留了许多,所以也就放回家里,享受最后的一点时间,各自养去罢。”
“随后,就,慢慢地,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咯。”
“凉先生。”
“嗯?”
“村子里头,本来有300多号人,你猜猜,现在剩几个呢?”
“……”
“剩下,一百二十七咯。”
乐爷,笑着,说了出来,说完,还哈哈大笑,还不小心,从眼角,挤出了一滴,眼泪。
就像是说出一件平常事一样,毫无悲伤地,就这么吐出。
然后,让人心碎。
两百多条人命啊。
我的手,不停地颤抖。一旁的阿克,低下头来,悲伤,没有丝毫掩盖。
两百多条人命,两年。生命流逝的感觉,就像风儿一般轻,无声无息。
也,不留痕迹。
或许,一切都可以理解了。比如当我走进村子里时,那阴沉的气氛,包括那对待异物,近乎极端的恶意——因为,经历了,由异物所带来的悲痛,因此,对异物产生了绝对的恶意,一切,都可以理解了。
当一群你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朋友们,一个一个地消失,并且是永别,有时甚至来不及说再见,这种想要拼命挽留住什么,却丝毫不剩下的感觉,比任何冰冷都来得更加彻底。
“……”
“……”
长久的沉默,乐爷仍在微笑。
所以,长久的沉默,我没有信心去打破。
我只顾着,低着头,望着自己的手掌心,上面乱纹密布,诉说着我所经历的磨难,和因此获得的力量。
不是,悲伤的时候。只要惊寒虫还没有让人的寒气开始外泄,那么就还有救。
而唯一能如此做的,只有我,所以……
“放心吧乐爷。”我庄重地说道,双眼直看着乐爷的眼睛,没有任何退缩。
“我,应该能治这种病。”
“呵呵……”乐爷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大抵是信任我的,但话终究也只是听一听罢了,毕竟笼罩着绝望已久,所以即使有人说自己有能力,也应该不会相信吧。
“或许……”乐爷喃喃道。
“真的只有,巳午之子,才能救我们。”
“巳午之子……”我自言自语道。
这个词,似乎已然不是第一次听到,第一次有人跟我提到,是阿辉说的,第二次,好像是……当时,在路旁边的那群路人。
“什么巳午之子……”我小心翼翼的问道,害怕不小心触及什么地雷。
“万命归土,终不可抑,巳午之子,燃退阴邪。”乐爷道,“这是老祖宗留下的四句词,据说当村子陷入了怪病时候,就需要寻找一位巳午之子,只能是未成年的孩子,用它来作法,就可以褪去万病。”
“作法……怎么做?”
“……”乐爷,看了看我,道,“燃烧,祭奠。”
“将活人活活烧死么?”我瞪大了眼睛问道。
“……”乐爷无声的点了点头。
也是……以前古代太多封建迷信,医疗技术也不强大,而且装神弄鬼的东西也比较好骗人,一些人为了显示自己真的具有这方面的能力,就会出这些十分残忍的主意。包括水神活祭等等,往往都是因此而来。
阴物,从来就不是为了索人命而存在的,他们,其实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本能地依附到了具有阳气的生物上罢了。
所以,我才……希望能帮他们超生,而不是简单地杀戮。
“巳午之子,巳午之子……那什么是巳午之子。”我问道。
“所谓,巳午之子啊,就是在阳气最深的时候,出生的孩子。”乐爷回答道。
“……”
阳气最深啊,难怪叫巳午之子,巳和午其实指的是不同的时辰,巳是十点到十二点,午则是十二点到两点,两者的交叉,也就是十二点,正是阳气最深的时候,在那个时候出生的孩子,很多阳气都很重呢。
十二点出生的孩子么……十二点,怎么感觉今天好像有人提过……
……十二点……
……十二点。
——十二点!
我眼睛猛地一睁,猛地看向乐爷。
乐爷脸上露出了怜悯的表情,看着我的眼睛,眼中饱含歉意,轻轻地点了点头。
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
“阿克,快跑!”我大声叫喊道,猛地冲了上来,一只手拉住了阿克,阿克一脸奇怪,似乎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是有些呆滞地看着我。
“快跑!他们要来杀你!”
“什……什么?”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急忙向外头跑去。
——黑影。
——密密麻麻的黑影,遮挡在眼前。
他们的手里,锄头,镰刀,板砖,菜刀。
阳光照耀在,那些锐利的东西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橙光。
——却满是寒意。
团团围住,一点空间都不剩,上百个人,围在院子的外面,面无表情,好似看待一具尸体一般地,看着我们。
“阿克,快往后……”我扭过头去,急忙想要对着阿克叫喊道。
可,回过头去。
一个男子,面无表情,一只手钳住了阿克。刀子,架在脖子上,没有丝毫留情。
“喂,你要干……”
“砰!”一声巨响,我的后脑勺,开始疼痛了起来。
本来,还不是很痛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直接从眼睛里蹦了出来。
而后,越来越痛,还感觉到那么一点暖和,似乎有什么液体打湿了那儿。
嘴还张开着,可是脑袋里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双膝,着地。
而后,身体,着地。
我的脸庞,感受着土地给予我,最后的幸福,好似在跟我道歉一波,为他的恶作剧。
而后,眼前,所有事物,都就此,彻底的黑暗下去了。
五
好痛。
好痛。
疼死了。
这里是,哪?
眼皮,好重,感觉一点都提不起来。
这里是哪?是哪儿?
这里是……哪儿?
一点月光,从窗户那儿倾斜下来,落在地上,好似仙女给予的圣水。
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一点光芒了。
背后,有些刺痛,又有些痒,好像躺在草地上一样。
身体,动不了,好像有一条蛇捆住了我。
——这里是哪儿?这里是哪儿?
我在做什么,这里是哪儿,我是……谁?
——“凉……先生。”
“啊……克!”
如雷穿刺,顿时万千记忆回归,我瞪大了眼,直直从地上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冷汗从背后倾泻而出,浑身冰冷,如入冰窖。
——该死!该死!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这群人疯了,这群人真的疯了!
“阿克!阿克!阿克!”我对着周围大喊道,渴望着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身体用力地挣脱,但一条粗厚的麻绳绑着好生紧,以我的力气必然是挣脱不开了。
——拜托了,要听到啊,如果听不到的话,就什么都结束了。
“阿克!阿克!阿克!”
“别喊了!他已经去为村中的人带来希望了!”
门外,一个粗壮的中年男子声音大吼道。
有人!
“喂!开门啊!”我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眼前的木门狠狠地踹了上去,一边大喊道,“你们疯了么!居然想拿人去活祭!”
“那不是什么活祭!那是履行祖宗留给我们的方法,是为了全村好!”
“放狗屁!这种话你现在自欺欺人还够么!”我不禁大骂道。
咔擦!门开了。
我有些懵地看着眼前的壮年男人,随后,肚子硬生生挨了一脚,我惨叫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男人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面无表情,如带正义,道:“你个外村人,插足我们村的事情,我们留你一命,已经算不错的了,你就不要再执着了,事情一过,我们就会放你走的。”
“你……”喉头上,有液体涌了上来。我轻轻地将他吐出来,在月光之下,却是鲜红的血。
“小国……回你位置上去吧,我来跟凉先生聊一聊。”
男人的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明白了,乐爷。”男人缓缓走开,露出了在他背后的……乐爷。
他走到我跟前,缓缓地坐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酒葫芦,脸上微红,酒气弥漫,似乎早已喝醉了一般。
我紧紧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我希望他能解释。
因为我并不希望,下午遇到的,那个豪爽的他,是虚假的。
不是拥有剧本,单纯只是为了表演的人,而是一个真正,有着不畏死亡心态的家伙。
“别总看着我,我也是……无能为力啊。”乐爷大抵是察觉了我的心思,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道,“其实,方才凉先生,本不应该察觉那么快的,应该是阿克,和你说了什么吧。”
察觉到么。
应该说,即使知道,我也没有想到你们如此疯狂罢,居然真的要将这个仪式实行。
之所以会来村子,是因为在路上遇到了正在布置场所的农民,我当时还以为是什么村中的仪式,毕竟今天并不是农历初一或者十五,并没有需要祭拜。
而阿克明明并没有做什么过错的事情,却被视作完完全全的异类。
包括今天,村民在街上时候,那种纯粹的恶意,简直像是要直接将阿克杀死一样的欲望,完全是不应该有的。
而且,如果是真的话,那么王小这条线,也可以清楚了。
本来是好朋友,但随着村中病情逐步发展,于是家里人便告诉我王小,巳午之子的事情。
也就是,阿克与王小,必然献祭一个的事情。所以,直接产生交恶的情绪。
接着,点火的事情就发生了,于是一切也就名正言顺了。拥有异类能力的巳午之子,而且是点火这种可以归属于阳气的能力,毫无疑问,该献祭谁,也一清二楚了。
而今天,王小带着孩子们,来骂阿克怪物……
本来,应该恐惧的,应该害怕阿克的能力,明明已经受到攻击一次了,可却还带着人来攻击,而且,其实意味着两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阿克是巳午之子,以及阿克,今天,就可能会被处死。所以,无所顾忌。
“而安排这一切的,是你么,乐爷。”我怒气腾腾地质问道
“王小是您的亲孙子,所以,你为了护着孙子,就想要献祭阿克,对么?”
“……”
乐爷脸上满是笑意地看着我,而后仰头,喝了口酒。
“还有……还有疑问。”
“阿克说过,除了第一次点火,他有感觉之外,剩下有感觉的点火,是中午点燃我衣服的那一次,和下午被激怒的那一次。”
“也就是说,之前的点火,他没有感觉。这种现象是不应该出现的,所以……”
“所以……”乐爷笑了笑,道:“是的,除了他在我孙子身上那次点火,剩下的,都是我们安排的。”
“……你!”我咬牙,忍住大骂的念头。
“但是……我是直到三天前,才知道这一切。”乐爷道。
“什么!”
“三天前,我儿媳妇过来告诉我,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才向我坦白了一切,包括连祭祀的仪式场所都准备好的事情。”
“凉先生,我一个老人家,死也已经无所谓了,如今村子走到了这条路,巳午之子的事情,我也觉得,可以理解。”
“凉先生,绝望是可以吞噬人的。一百多条人命和一条人命,你会作何选择?你可以批判我们是坏的,但却不能说我们是错的。”
他又抿了一口酒。
“凉先生,倘若村中人真的需要,无论是我孙子还是阿克,我都不忍心付出,或者说,我宁愿抓阄来区分让谁去献出生命。”
“然而……我并不知道这一切,我腿脚也不方便了,知道这一个月村民总是集体出去外面干活,却也想不到是在做这个。”
“还有我儿子和儿媳所策划的,我也都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我也已经无力回天了,我可以以死相逼我儿子和儿媳妇不去参加这场活动,可其他人……”
“谁也阻止不了了。”
“所以,下午来,我是来给阿克送行的,同时本来还希望挡住凉先生你,不想让你受伤,只是你发现的太快了……我来不及阻止……”
乐爷,颓然地坐在那儿,盯着酒壶。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抬头看我,只是这样,自顾自地说着,自顾自地喝着。
跟往常一样,仿佛世间一切事情都已然无所谓,已然不必要再去理会一般。
——亦或者,没有力量去改变。
我叹了口气,心中的怒火早已经泄掉了许多,纵使对他们的行为有着千般谴责,我却也无法对眼前的人在生出一点怒气。
一条人命,和一百多条人命,这真的是一条非常简单的选择题。
就算只是一条与两条之间的差别,同样是十分简单的。
这些问题,所考验的,只不过是那勉强留在人心中的正义感罢了。可,现实,从不跟你枉谈太多正义。永恒的利益,才是至上的,这也是为什么一直说,成人的世界,复杂,却又十分简单。
可是啊……
可是啊。
“可是……”
我怜悯地看着乐爷,道,
“我所担忧的,至始至终不是阿克啊,是你们啊。”
乐爷猛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道:“什么意思。”
“你们,安排点火的事情,是在第一次点火发生之后,对么。”
“也就是说,第一次点火,是真实存在的。”
“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阿克身体里面,真的是有东西的。”
“你儿媳和儿媳妇,为了能布阵陷害阿克,所以恐怕得知了这件事后,就急忙地想着下一步的对策,却对这件事本身的含义一点都不知道,而且后来的点火你们也知道是你们安排的,所以恐怕还在以为,点火事件是一场意外。”
“可·那·不·是!”
我看着乐爷惊讶的脸庞,道:“差不多了,乐爷,差不多要来了。”
六
夜晚。烈焰。
烈焰,在远处燃烧,燃烧着,枯黄的森林。
烈焰,在周旁燃烧。房子,田地,道路,所有地方,都在燃烧。
周旁是,恐慌的人们。灰头土脸的人们。
他们的衣服已然有些烂了,他们的脸庞像是被灰抹了,他们在,逃跑着,并且不断地发出,悲鸣,尖叫。
不断地奔跑着,就算是看到了自己的屋子,正在大火之中消失,也不敢有任何停步。
因为,他,来了。
——一只鹿。
戴着,鹿王角的鹿。
一只,近乎五米高,如同从山海经里跑出来的,上古圣兽的,鹿。
踩着,轻巧的步伐,每次落下,都引发四五级的地震。身旁火焰燃烧,连带着它本身,一同燃烧。
无需做出什么举动,纵使站在那儿,周旁就会不断地被火焰所吞噬。
“皇鹿么。”
在一片,人群激流涌动的瀑布之中,我逆流而行,向着皇鹿,不断地前进着。尽力在和与我一同前行的,还有乐爷。
撞开冲过来的妇女,挤开慌乱的中年男子,从人群的细缝之中,如同泥鳅一般,前进的。
“凉先生,那就是你所说的惩罚么?”
“不,那不是惩罚,那只是复仇……”
“复仇?”
“是啊,那只鹿,就是阿克的爷爷啊。”
超出了我所预料,原以为转化成的阳物应该会是普通类型的,结果竟然是最稀有的皇鹿。
这种灵魂转换为阳物的结果,应该是随机的,能中皇鹿,更是如同抽大奖一样。
于是,他抽着了。
火焰是不可能制止得了阿克的,从一开始就知道,他那双可以放射火焰的眼睛,说明体内的灵物就是属于能操控火的东西,火焰只会助他成长,而不会毁灭他。
我站在了皇鹿五十米前。停下了脚步。
周围空无一人,只有燃烧的一切。
想要拿别人孙子的命,那就得有把命赔上的觉悟。
皇鹿,停下了脚步,低下头来,那两双橙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阿克爷爷!阿克爷爷!”我放声喊道,“可以了,真的可以了!冷静下来,不要再伤害人了,你给他们的惩罚已经够多了。”
“嗡!”
皇鹿听罢,似乎不接受我的说法,仰头长啸一声。
我急忙捂住了耳朵,可尽管如此,耳朵仍旧疼得厉害。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给他们的惩罚已经足够了,村子已经快没有了,看在他们曾和你一起相处,又和你住在一起的份上,放过他们吧!”
“我知道,阿克被当成牺牲品,论谁也接受不了,但,惩罚已经够了,放过他们吧!”
皇鹿,看着我,好似要微笑。
而后,脚,一踏,地面炸裂,万千石头飞升而起,而后,伴随着月光和风,过来了。
“乐爷!小心!”
我急忙转身,抱住了乐爷,目不转睛地盯着落石,而后快速地跑动着。
“轰轰轰轰轰!”
连绵不绝的炸裂声。
虽然躲过了巨石,但无数的碎石,划破我的脸,划裂我的衣服……
“嘶!”
以及,插入我的身体。
烟尘滚滚,盖住了眼前所有的景象,我已无法顾及前方是什么了,只能玩命的尝试着躲避。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似乎不再颤抖。
我颤颤巍巍地放下乐爷,而后,单膝跪地。
“啊……”
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而后,手在背后,摸索着,直到,摸到了一个尖锐的物品。
“呼哈……呼哈……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拔出。
鲜血在地上流淌,我咬紧牙根,从兜里拿出一张符咒,狠狠地压在伤口处。
虽说是阴阳师,可我从来没说过要直接对阵这种玩意啊,与我之前对决的,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想打赢,没有可能,这个世界不存在奇迹,完完全全的实力悬殊导致的后果必定是失败。
必须,唤醒阿克的灵智,否则,大家就都得死在这。
“凉先生!”
乐爷因为一直被我小心抱着,反而躲过了一劫,此刻他走上前来,将我缓缓地扶了起来。
“我没事,快点,我们一定要,把他的灵智拿回来……不然乐爷,这里就真的没了。”
我勉强地,转过身去。
而后,迎面而来的是……
——铺天盖地的火浪!直接迎面而来!恐怖的高温,火焰还没有接近之时,就炽得我脸直生疼!好似都已经焦了一般!
我大惊失色,急忙大喊道:“乐爷,站到我背后。”
一张符,握在了手中,随后猛地扔在跟前。双手合在一起,全力拍打在了符上面,灵力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全然涌在了符咒之上。
“冰符!”
仅仅是在瞬间,眼前展开了一层薄薄的冰,随后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极速生长,展开成了一块巨大的盾牌!
火焰随之而来,打在了冰盾身上。我双掌一震,恐怖的力量从盾牌上面传来,直接压到了我身上!
糟糕!我咬牙,灵力疯狂地涌了出来!一般加持着身体,一边维持着盾牌。
皇鹿似乎一时半会儿并没有准备停止他的怒火。火焰不停地持续着,完全没有要收敛的现象。
“马丹!”我不禁骂了句粗口,浑身关节连连作响,肩膀承受了所有力量,更是疼痛不堪,好似关节随时要破裂开一般。
——灵力,见底了。
糟糕了,冰盾要维持不住了……
头好疼!因为竭力而开始缺氧了么!
不行啊,灵力可绝对不能不足。
我飞速抽取身体的所有灵力,毫无保留的全部灌入。
“噗啊啊!”我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浑身,正在被撕裂,彻底地撕裂开来。
快速涌动的灵力,毫不客气地撕裂着身体的每个部分,因为涌动得实在太快了,细胞完全无法承受。
“该死!”
恐怖的高温,已经涌到了手上,即使是身体,也如同在火山边缘仍有烘烤一样。
还要多久啊!魂淡!
“轰!”
冰,破碎。
可怕的力量,炸在我身上。
眼前,天旋地转。
我浑身汗如雨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袋因为缺氧而疼痛不堪,衣服早已经完全湿透,完全贴在了身上。
周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刚才,尚且还有燃烧的房屋,可如今,一丁点,都不剩下了。在刚才的热浪之中,要么直接吹飞,要么便直接化成灰烬,一丁点都不剩了。
我望着,皇鹿,他仍旧高高在上,如同神一般地审判在人们。
只要他愿意,它可以随口再吐出方才那般绚丽的烟火,将所有人都杀死。
而我,没有灵力了,只要他再来一次,我也要死在这了。
真是……该死。
皇鹿,向前走了几步,眨眼间已然快到我面前,低下头来,盯着我。
太近了……这个距离,连吐痰都不用了,直接咬死我就可以了。
似乎听到了我这个不错的想法,皇鹿张开了嘴,逐步,向前。
“等下,幸春!”眼前,闪过一个背影。
拄着拐杖的老人,昂首在我跟前,道。
“乐爷,小心!”
“没事的。”
乐爷便这样,直面着那扑来的血盆大口,直到……
皇鹿,停下了。
拐杖,丢开,而后,乐爷,跪了下去,头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
“幸春,算了罢,幸春。”
“一切,都是我这个老爷子策划的,为了救我的孙子,他们只是一些听了我命令,所以才干了傻事的人,放过他们吧。”
皇鹿抬起头来,依然看着乐爷。
“幸春,我知道,以你的那爆脾气,肯定是想要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我明白,但他们只是帮凶而已,主谋在这,只杀我一个,就可以了,好么!”
乐爷抬起头,泪水横流。
“看在我们相识了三十年,还一直在外面上过战场的份上,放过他们,只处罚我一个,好么!”
“求求你了,好么!求求你,真的求求你。”
“村子已经不在了啊,村民也已经死剩下三分之一了,黄溪,小康,桶子,他们全都死了啊,一个都已经不剩了啊,阿华,筷子,全部都已经死了,你认识的人,已经快病完了,求求你,放过其他人,好么!”
缓缓地,乐爷在地上,不断地向前爬着。
而后,每爬一次,就狠狠地在地上叩一次头。
血液,留下了一路的痕迹。
“放过他们吧,放过他们吧,放过他们吧……”
“求求你,放过他们吧。”
留下一路痕迹的,还有,泪水。
“求求你……求求你……”
——一道光!
一道光,陡然在眼前,显现。
闪耀,亮到刺眼。
而后,在到达某个极点之后,逐步地黯淡下去。
留下了,一个……
——人。
“你又何必,这么作践自己呢,勤乐。”
他,小声地叹道,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人。
这是,阿克的爷爷么?
“幸春!”
乐爷吃力地站了起来,目瞪口呆道。
“是我,你这个老家伙。”
幸春笑了笑,道。
“太好了……太好了……”乐爷欣喜道。
“好个屁!老子出来就有说要原谅他们么!”幸春怒道。
“额……”
幸春脸上青筋暴起,恶狠狠地看着远处的还在逃离的村民,大骂道:“敢动老子孙子,老子没把他们全炒了不错了!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先找了人把自己化成阳物寄居在孙子体内,不然就让他们得手了。”
……果然如此。
因为知道自己死后村里面就没有阿克的亲人了,而且村中病发四起,所以害怕自己孙子受人欺负,最后甚至被拿去献祭,就直接将自己化作孙子的保护神么。
“没错!你猜的没错!”
幸春指着我,大声道。
“啊?”我被他突然这么一指,有些错愕。
“你!叫阿凉对不对!”
“额……嗯嗯嗯!”我急忙点点头。
眼前的人,真的非常有威严。那种气势是不必要刻意去展示的,而是天生的上位者,自出现他开始,他就站得极其笔直,抬手之间,你也能察觉到他那种正在命令你,使你不得不顺着他去做的感觉。
“你,很好,还不错,村里的人是靠不住了,你留着,待会我一走,你就带着我孙子,去外面别的地方定居,要是办得不错,你就是干了一件好事,还是做的不好,老子就一口把你吐死,明白了么!”
“嗯嗯嗯知道了!”
卧槽我怎么这么没有尊严啊,下意识就急忙答应了。
“嗯,待会?”
待会就走,也就是说,意思是……
“对啊,差不多了,好歹也算是认识的,也算是饶他们一命吧。”幸春好似无奈地说道。
“真的么……”乐爷走近两步,欣喜道。
“还能骗你不成,你他娘想想咱两这么多年我骗过你么?你他娘的知道别人要搞老子孙子你他娘也不上去阻止,你是废物么!”
“是是是……我是!”
“切!马丹,我坚持不了多久了,身上储存的阳气已经快完了,我得走了。”
他又转过头,恼火地看着乐爷,道:“他们那群废物,自己惹的祸,到头来还要你来背,真的是没用,老子当年那一辈,都没见过这么孬的种。”
“是是是……当年咱都强,没孬过。”乐爷笑着,打趣道。
“你他娘的……”幸春看着乐爷,又想要骂道,可最后,脸上却陡地露出了疲倦的表情,道:“你,也不长了吧。”
“大概三个月最多咯,凉先生也说没有救了。”
“切,早死早投胎,免得总给他们背锅。”
“是啊……”
幸春走前了两步,一把,想要拥抱住乐爷,可,两只手只是这样,穿过了他的身子。
人鬼殊途,就算见得着,也已然摸不着了。
“喂,你他娘的快点挂,知道不,然后……”
“我们下辈子见吧。”幸春看着乐爷,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而后闭上眼。
身上,光芒又逐渐地亮起,直到某一刻,某个地方,突地碎裂,而后,砰,如同玻璃一般,破碎在了空中,化作了点点蝴蝶。
彻底,消失。
消失的瞬间,皇鹿的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
眨眼间,消失了,夜空之中,留下了阿克。
我走近几步,到了阿克身旁,他睡得正熟,口水顺着嘴角,缓缓地滴下。
“喂,阿克,阿克。”我轻声叫了几声,可他始终未醒。
喂喂喂,睡过去和昏过去是两个概念,你可别坑我啊,回头你爷爷真找我算账,我就死定了啊。
我将阿克抱在了怀里,转头,看了看乐爷。
他正抬头,盯着天空。额头上,血液已经凝固,好大一块疤在那儿,显得有那么一些恐怖。可他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望着天空,带着怀念的表情。
还有源源不断的眼泪。
“爷……爷。”
“嗯?”
眼前,阿克在我怀中,发出了梦呓。
“爷……爷,阿克,很乖的。”
“呵呵。”我有些欣慰地看了看阿克,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家伙,大抵又在做和爷爷有关的梦吧。
——既然是美梦,那就多做一会吧。
或许必定会醒来,但,就多睡一会儿,毕竟……
无论多大年纪,在自己的爷爷面前,我们始终,只是个孩子啊。
七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这混账把那孩子带过来咯?”
“是啊!”
“是啊你个头。”夏新拿着长烟斗敲了敲我的脑袋,“我可不打算养他。”
“放心啦,他自己能做好工作的,只是找个地方居住而已,你这儿的村子不错,人们之间关系也很好,我觉得他住在这儿,应该就不会有危险了。”
我重新点上一根烟,抽了抽。
“我需要静心水,也是这个原因,他不想和他爷爷分离,但他爷爷是皇鹿,阳气太重了,迟早会直接外泄的,只有九泉山山顶里,那个山洞的水才能帮忙制止住。可惜那山洞前阵子地震塌了,不然你现在还需要跟我计较这个么?”
“啧。”夏新厌恶地看了看我,“再说就不卖了。”
我又吸了一口烟,等待着他去取静心水。
然而,他纹丝不动,坐在那儿,似乎丝毫没有准备动身的迹象。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要问么?”我疑惑道。
“嗯……”他抽了抽长烟斗,吐出一个又一个烟圈,道:“那些村民,怎么样了,以你的性格,不会置之不理的。”
我装作一脸嫌弃的样子,吐了吐舌头,道:“切,那群人自己作恶,就该受到惩罚了,我虽然平时爱管闲事,但没必要去管这些人。”
“啪!”
“好疼!”
夏新抽了抽烟,一脸不信地看着我,道:“说不说实话。”
“行行行。”我无奈道,“村子毁了,但人还在,皇鹿一消失,乐爷爷就去召集人们回来,毕竟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儿,终究是不可能离开,我当时也就和阿克继续住在半山腰,每天下去,尽量治疗,最后确认无误之后,我才离开了。”
“这才像话。”夏新冷哼一声,似乎如果我没有这么做就要狠狠揍我一顿。
“现在那孩子呢。”
“你愿意收留啦?”
“我问那孩子呢跟我愿不愿意收留有关系么?”
“行行行,在外头呢。现在是黄昏,大抵是在看落日吧。”
“嗯,真是个幸运的孩子啊。”
“……不,那不是幸运。”
“嗯?”夏新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那孩子所谓的幸运,其实是善良。因为他善良,所以爷爷才愿意保护他,因为他善良,所以乐爷最后才还来见他一面。”
“因为他善良……所以那个村子才得以救赎啊。”
在皇鹿消失之后,人们陆续回到村子里。
他们无处可去,他们世代都在这儿生存,走出这儿的念头从一开始就并不存在,他们只能留在这儿,重建村子,并继续等死。
除非我愿意救助他们,可对于被他们伤害过的人来说,我为什么要救助他们?
然而……
——“呐,凉先生,救救他们吧。”
阿克面带悲伤地恳求我道。
“喂,阿克,他们可是要杀了你啊。”
“没事的……”他只是摇摇头,“如果我死,真的能换来大家活命的话,我觉得……可以的。”
“而且,现在我不用死,不是么?只要凉先生愿意,就可以治疗他们,只是,举手之劳,不是么?”
“大家,以前都一直在帮助我,从小其实对我也很好,我爷爷走后那一年,他们也总是拿东西来给我,生怕我冷到饿到。就算是我欠他们的,现在改成欠凉先生的,好么……”
他只是,抬着头,看着我。
那双黑夜般的眼睛之中,没有任何杂质,不带任何幸灾乐祸,只有最为单纯的关心。
我看着他,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道:“行吧。”
“太好了!”阿克立马跳了起来,扑到了我身上,抱住了我,“谢谢凉先生,谢谢。”
“……”
不,阿克,是我应该谢谢你啊。
是那些村民应该谢谢你啊。
我始终遗忘不了,那日,所有的村民跪在地上,不断地向着阿克磕头,眼泪横流的模样。
一个人,懂得分清真正的善与恶,不是单纯以自己的厌恶而去否定一大群人的生命。
很多事情,真的无法分清对错,有人活就注定有人死的事情,无法区分。
所以,能分清真正的善恶的人,才显得可贵。
而对于我而言,我应该感谢的是,我收获了一个,非常好的故事。
我走了大半辈子,已经对于善良,不再像年少时,抱有单纯的执着与支持了。
——甚至,难以相信。
但,感谢你,我似乎又找到了一点,希冀的光芒。
我抽了一口烟,对着太阳吐出烟圈。
烟圈向上飞去,似要与太阳接吻一样。
阿克,这个烟圈……
是……对于善良,对于这世上,最为纯粹的善良,最高的敬意!
愿你,一直善良。
愿我,下次旅行归来,我仍旧能看到,那双,黑夜般的眼睛。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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