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揽下了之后一周的守夜工作,他时常嗅到沙漠另一边传来危险的气味,士兵们说他多虑了。他无法不多虑,那个蛮族青年俊秀的脸庞永远是呆滞的,好像未从一场噩梦中缓过神来,所有的问询被他用痛苦和沙哑地音调含混过去。现在,卡尔考虑用刑。
除此之外他还关心着百里之外的蒂尼亚城,在下等酒馆和士兵们的闲言碎语里他能得到一些都城的消息:新皇帝多么残暴地杀了什么人,新皇帝多么仁慈地放过了什么人,新皇帝多么腐败地给谁开后门,新皇帝多么清廉地拒绝了谁的钱。卡尔从种种矛盾中梳理出了西泽尔执政蓝图的一个小角,可那距离她心灵深处的黑色尚有距离。
在迈尔斯,早晨的标识是一声鸡鸣,这硕大辽远的城市被一声鸡鸣唤醒。迈尔斯养鸡的人家无数,可鸡鸣声似乎只来自一只鸡,一只鸡的叫声如何响彻全城,而如果是全城的鸡的喊声又如何整齐好似一只?于是他怀疑这叫喊声是来自天上的。“神明是一只鸡。”他毫不严肃地想到。这些有趣的设想和思考是他近期唯一的乐趣,他以此保证守夜时不至于犯困。
布莱克四处来回,他好像比前段时间的长期守夜更加忙碌,阿贝尔被降职而布莱克取代了他的副官职位,许多被阿贝尔搁置的事务也被他一并处理掉,有时几个士兵竟然会同时看见布莱克在两个地方出现,那当然是幻觉,但布莱克自己都快要相信这件事情了。他每天回房时简直觉得自己的身体是个累赘,只有那封未写完情书还能给他慰藉,可他想到西蒙娜的金发时,又会不自觉地想起囚禁在自己房间里的阿贝尔。各种事务中最令他头疼的是那位蛮族青年的事情,他穷尽了自己的迈尔斯语词汇,也请来了精通迈尔斯语的几个士兵做翻译,没能让他说出一点点有用的东西。不少审讯者申请用刑,甚至卡尔都隐隐地表露出这个倾向。他拒绝了所有的申请,他痛恨残酷的刑罚,数月前打得火热的时候他看到不少五花八门的刑具及其用法,蛮夷战士们健硕的肌肉反而让刑具带来的痛苦倍增,最后他们的尸体往往体液四溅,身体残缺消瘦,让布莱克想起被打死的虫子。
阿贝尔房里的大多数东西都被取走了,一周的禁闭是以他的副官身份和继承他副官身份的布莱克为他换来的最轻处罚,有时布莱克甚至能为他换来十几分钟的外出,阿贝尔.弗雷德以兄长的名义接受了布莱克的好心,他憎恨行走时刺耳的脚铐声和身后士兵的监视,在军营里他的身份已经与这些普通的士兵一致,甚至更低。这三日的外出里他没有见到过卡尔,他知道卡尔在刻意避免与自己见面,而他最好奇的还是那位青年——“潘”。他知道他的名字,只有他知道——他对蒂尼亚人折磨他人的本领从来没有质疑过,可他还是相信布莱克会保护好那个罪人:多可笑,这家伙的罪名有两个,作为蛮夷,与想要活着。
夏季沙漠地带特有的荒凉气味尚未散去,酒馆、商市、小贩和菜场里的声音缠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嘈杂,无人不抱怨秋之神对迈尔斯的赏赐过于吝啬,几个在缪亚或卫兰堡待过商人或士兵向身边那些一辈子都将在这片黄土上生活的原住民们吹嘘缪亚秋天弥漫的果香,卫兰堡秋天里金色的麦田和微风。老实的居民们一听便过,数代人在沙土中勤恳的耕种让他们对外面的世界生不出什么向往。这些原住民要追溯他们的根源,竟然要到蛮夷在此游荡的时代,他们真正的亲族早已被赶到沙漠的另一边,那些被蒂尼亚人叫做蛮夷的战士无数次试图激起这些同根的农民们对蒂尼亚的仇恨与民族的热血,可他们没有成功过,还导致蒂尼亚派人建筑了高大的,无法突破的城墙。他们无法理解迈尔斯居民们的愚钝和奴性,就像他们不能想象蒂尼亚人的技术使他们能在沙漠和干燥开裂的土地上耕作与畜牧。
一名叫罗的士兵在路边的小凳上翻阅着卡尔写的这部迈尔斯编年史,这本大书足够闷,一名下等兵不会在乎迈尔斯如何从一片因蛮夷过度放牧而沙漠化的荒地变成今天的模样,卡尔的修辞的行文有典型的贵族学究气,有些生词和复杂的语法也让他一头雾水,但这反而能让他更多将注意力放在不远处漫步的阿贝尔那里,他身边的另一位下等兵纳尔已经快要睡着,两人的工作是监视尚在紧闭期间阿贝尔的外出散步,罗看见那位昔日的长官脸颊上趟着密集的汗珠,他的手并未被束缚住,可他从不擦汗,任由这些发臭的小水珠流进眼睛或嘴角,罗可怜这位被怜悯所连累的长官,却还是不敢上去给他擦擦汗,比起眼眼睛的渍痛,这位英俊的少年更不能接受尊严的伤害。
可阿贝尔.弗雷德已经没什么尊严可损害了,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这双来自自己人的脚铐比蛮夷战士的弓箭与砍刀更使他疼痛,他清楚地听见他走路时脚铐的声音,那刺耳的金属声还在他耳朵里产生无尽羞辱的回音,嘈杂而无规律,好像一个流氓乱弹一台泡过水的老钢琴。
不知哪来一声清脆的响钟,宣告了白日的结束,纳尔被这一下巨响吓醒,他以为这是蛮族的战吼,世上所有的巨大声响在这位与蛮族对抗了数年的老下等兵这里,都象征着生命威胁。罗早已习惯他的大惊小怪,而在他耳朵里这声音不过是提醒他到了该把阿贝尔带回军营的时候而已。
到了饭点,炊烟从炉房里飘上天空,灰黑色的烟雾在橘红色的阳光下显得十分凄凉,阿贝尔的身体不知为何变得十分脆弱,在城中几十分钟的散步就流了满身的汗,快要虚脱,罗和纳尔本只需要在后面偷偷跟着他便行,但两人看不下去阿贝尔如危楼般的步行,赶紧走上去搀扶住这个可怜人。两人已经很饿了,家家户户都已经开饭,烤饼与肉汤的气味弥漫整个迈尔斯城,他们一边走,一边看着天上那巨大但温柔的火球,他们觉得好像整个城市的香气来源于太阳。
阿贝尔这几日坚持利用布莱克给他的权利出去走走,可每次他感受着脚铐的声响与监视的视线时他就感到被羞辱,他会把这份羞辱算在布莱克头上,但他马上又能冷静下来,他会想起布莱克不知是否有意的在自己房间附近与别人谈起那位俘虏“潘”的事情,详细地谈到了潘此刻所处的地点不是审讯室而是医务室,因为他的伤不轻,他会说起那位青年身体状况是否有好转,还会说起那位老医生赫尔曼,他被命令治疗这位异族青年,又被命令不准彻底治疗他,必须让他持续感觉到疼痛,让他心软而开口。这位向医神许过诺言并终身遵守的老人在医务室门口叹气自责,说自己死后将因此堕入地狱,而老人不知道这份自责已经让他在至善的国度有了一席之地。
卡尔放心不下城墙那边的守卫,带着一批人早早上了城墙,加固了周边的警戒,军营里的气氛因他的离开稍轻松些,但比起不久前还是太过肃穆了,阿贝尔一路被搀扶回房间,他没有发现不少可敬的士兵在看见他时偷偷脱下帽子为他敬礼——无疑他们觉得阿贝尔做了一件善事。而另一些人避着他,他们也不过认为阿贝尔是个不当心触犯了军法的可怜人——他很不幸,但也仅此而已。
阿贝尔的影子被落日拖拽得很长,好像在使劲脱离他的身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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