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梦是人们有所渴望时才会出现的幻想。」
伦德尔躺在已经陪伴了自己很久很久的病床上,一如往常地在无知觉的孤独中感受着来自软垫的舒适感。
触感是他唯一能够依赖的信息,虽然在医院里已经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伦德尔依然对于自己现今的状况相当不习惯,他至今甚至没能摸清楚自己床边有些什么,也没兴趣对此产生好奇心。
虽说,也没有多少习惯的必要了。
即便看不见听不见,伦德尔还是能够感受到来自亲人的关心和无奈,他偶尔会对自己的冷漠感到一丝歉意。伦德尔很想告诉他们这份冷漠仅仅是他对待自己的态度,而不是对待他们的。
或许他只是累了而已……伦德尔自己也不明白,他早已放弃了思考。
「但是,无论多么渴望,我还是没能在梦境中得到再见一次那色彩斑斓的世界的权利。」
时间仍在流逝吗?
太阳仍像往常一样起起落落吗?
他无比渴望着能在睡梦中再度回到自己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那里是他的归宿。伦德尔并非期望着自己的病情真的能得到神明大人的同情,他只是希望,能在最后享受一次作为一个“人”应得的观感与音声。
所以,除了进食以外,大部分时间伦德尔都是在沉睡中度过的,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睡眠,一次又一次地在黑暗中醒来,那个他所期盼的梦,始终没有到来。
「也许我是被神明所抛弃了吧,因为我那不够忠诚的心……临时抱佛脚是不对的。」
每到这时,伦德尔都会变相地“安慰”自己,这只是他对信仰的不忠导致的恶果,一切都有其因果关系,如今的结果原本就是必然会发生的。
只有这样,他才能稍微安心一些。
而睡意往往也会在这种时候涌入心房。
今天也是一样,伦德尔用指甲轻轻掐了掐手臂,用触感提醒自己“还活着”这件事,随后便做好了再一次入睡的准备。
「下一次醒来的时候,是早上,还是晚上呢……」
————————————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感知到“光明”是在什么时候了。
如今,这几乎被遗忘的温暖正轻声呼唤着他,那长时间被黑暗所吞噬的视野中,不知为何闯入了一丝仿佛迷了路的光亮。
此时仍闭着眼的伦德尔犹豫了一会,他担心自己睁开眼的话就会失去这来之不易的礼物,这突然到来的“异常”令他无比兴奋,伦德尔甚至久违地张开了口,想象着自己在一片阳光中放声高喊的情景,模仿着那出声的方式,以满足自己压抑已久的欲望。
“不用担心,请放心睁开你的眼睛吧。”
传入伦德尔耳中的是一个模糊的女声,他无法分辨这是否自己听过的声音,但比起这个,显然有更为重要的事令他感到无比诧异。
他听见了声音。
伦德尔立即睁开了双眼,想要确认自己所听见的是不是幻觉——而他真的睁眼时,声音与色彩如同烟花炸裂般猛地闯入了他的世界,伦德尔呆呆地看着,看着眼前这像是游乐园一般的场地,近在咫尺的距离上有一个相当华丽的旋转木马设施,上下翻腾的贵族木马慢慢悠悠地从他的视野中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消失……从不知何处传来八音盒的美妙乐声,融入了伦德尔周围这五彩缤纷的游乐园世界。
伦德尔的愿望,似乎实现了。
这一定是梦,他想。
“能看见吗?这是为你准备的乐园。”
那个模糊的女声再次响起,就在伦德尔的身后。
他回过身,在几步远的地方看见了一名奇异的少女。
少女穿着一身校服——这是伦德尔所在学校的校服,只是,不知为何伦德尔看不清她的长相……这与距离、刘海等因素无关,少女的面部像是被刻意打上了一层阴影而变得模糊化,成了一副很奇妙的情景。
而且,即便是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上,伦德尔也依旧无法听清少女的音色,就像她那被阴影覆盖的面部一样,对方的声音也被刻意模糊化了。
或许她只是不希望交朋友。伦德尔草率地得出了结论。
对他而言,比起追根究底之类的行为,更快地融入到这等待已久的“乐园”中去才是他更加期盼的事情。梦寐以求的色彩与音声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仅仅是站在这里、环顾四周、在美妙的八音盒音乐中观赏这生机勃勃的游乐园,仅是如此,就让伦德尔为此而感动到几乎落泪的程度。
他的愿望达成了。
无论是梦也好,还是其他的什么,或者哪怕这就是离开人世之前最后的走马灯,伦德尔的心里已经没有再留下什么遗憾了。
“……啊……”
伦德尔再次张了张口,尝试着发出声音——他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这么做了,普通的说话也让他有了一股陌生感。
“你……是来带我离开那里的吗?”
在确认自己的发声没有问题后,伦德尔立即向那个模糊而腼腆的少女发出了疑问。
“那里?”少女反问道。
“我所在的世界。不管这是梦境或是其他的什么也好,你能够让我永远生活在这里吗?”
“恐怕……不可以。那里是你的归宿。”
尽管音色依旧模糊,伦德尔还是能够从少女的语气听出些许困扰。
“我可以去那边吗?”
察觉到这一点的他很快便放弃了这些奢侈的想法,指着面前的旋转木马,将话题转向了乐园之内的快乐上。
“这里的一切都随你使用,你喜欢的设施我都为你准备好了。虽然不能带你离开,但希望当你存在于此的时候,你能够抛开所有烦恼,尽情享受属于你的乐趣。”
“哈哈,谢谢你。不过……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喜欢什么呢?旋转木马可是我很少告诉别人的喜好。”
“因为我是——”少女似乎突然改变了自己原本想说的内容,微妙地顿了顿,“因为这里是你的梦,我当然比谁都了解你。只是如果你需要一个谈心的对象,我也可以胜任的。”
“原来如此……嗯,果然还是谢谢你。我该称呼你什么?”
“……我只是你梦中的引路人——”
“那就叫小梦,可以吗?我不喜欢自己的朋友没有合适的称呼,如果你不讨厌的话,我以后就这样称呼你了!”
“……嗯,当然。”
少女往后退了一步,示意伦德尔前往他所喜爱的旋转木马,那是她为他准备的第一个礼物。
“一起来吧,小梦!”
“啊……”
伦德尔没有马上回应少女的指示,而是跑过来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带着她一起向旋转木马跑去。
只是,令他稍微有些在意的是,手中相触的那份温度,似乎在哪里感受过一模一样的……
好在登上木马之后,伦德尔很快便沉浸在了这个梦中游乐园的乐趣中,将那些微小的疑惑全部抛在了脑后。
————————————
在赛娜来到了伦德尔的病房,并决定使用自己新得到的“力量”之前,她的心中产生了一丝犹豫。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诉伦德尔“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赛娜为他而做的”。
早在先前对恶魔的力量有所了解的时候,赛娜就很清楚自己借助恶魔的帮助不可能让伦德尔真正走出伤病的痛苦,她能做的仅仅只是为伦德尔在最后献上他或许会乐意接受的“快乐”,她希望伦德尔至少能够笑着离开这个世界。
然后,在欢送伦德尔离开后,赛娜自己也会一同离开人世——这便是赛娜的“计划”。
如果以此为出发点,那么赛娜真的有必要让伦德尔知道,他即将享受的快乐全部都是赛娜特意准备的吗?
假如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好友、已经痊愈的青梅竹马就在身边注视着自己,伦德尔真的还能全身心地去享受幻想世界所带来的乐趣吗?
赛娜对此感到困惑,也一度难以选择……
只是,当她在真正在病床前,看到伦德尔那消瘦不堪的身体时,她立即转变了想法。
答案从一开始就是显而易见的……“想让伦德尔知道赛娜为他做了些什么”的这种想法,纯粹是赛娜自己的个人私欲,绝非出自对伦德尔幸福的考虑。
做出决定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她只是想让伦德尔能在最后获得幸福,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但是。
当她利用恶魔的力量创造出了完全以伦德尔的喜好来建立的幻想游乐园,并在伦德尔熟睡时以侵入梦境的方式给予了他“视觉、听觉”之后;当她看到伦德尔面对久违的世界眼角悬挂着一丝泪水,浑身颤抖着像是要拥抱这一切的时候;当她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却被伦德尔毫不犹豫地报以“朋友”称呼,并拉着她的手一同跨上了旋转木马的时候——赛娜突然发现,自己原先的觉悟,是多么的脆弱不堪。
看到伦德尔那微微夹杂着泪水的笑意浮现于瘦削的面容上,赛娜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撕裂一般痛苦。
至今为止忍耐着的绝望与悲伤在顷刻间喷涌而出,为了不在伦德尔面前暴露,她强制将自己从幻想世界中隔离了出去,独自一人在一间黑暗的小屋子里掩面大哭了起来。
“果然我还是……想让你活下去……”
在无人听见的痛哭声中,赛娜哽咽着说出了自己真正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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