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也想起那晚跟在步履蹒跚的她后面走过几条街，不禁叹了口气。
虽然气氛有些尴尬，以至于最后也没和平地说上几句话，但她至少安全回到医院了。和也看着她躺到床上，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她最后的表情还真是可怕。和也想，难道羽化的人都会变得这么任性的？
“长谷川君”
和也皱着眉，手里的自动铅笔没有停止转动。
“长谷川！”
“啪”
铅笔掉在桌面上。出于对自己名字的反应，和也从回忆中回过神。
又突然反应过来，这时候叫他的也只有老师了，赶忙站起身来。
“是。”
“回答问题。”
惨了。他连问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坐在他右边的女生，竹内小春传过来一张纸条。
和也在心里感谢着好心人，凭借着这张纸和预习的内容还算顺利地给出了答复。
老师以锐利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却没有揭穿他。
“就算你的成绩真的很好，长谷川君，”老师顿了一下，又看看那女生，后者脖子一缩。
“也请不要在课堂上走神，知道了吗？”
“是。我知道了。”和也感受着自己终于平缓下来的心跳，坐下来重新拿起笔。
这周末，再去看她吧。
川崎夏实坐在床上，膝上放着一本《山月记》*，书倒扣着歪斜地放在被子上。
夏实没在看书，她也没有心情看书。
她只是百无聊赖地坐着，无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手白皙而娇小，似乎是因为羽化的关系，指节很不明显。夏实的目光又顺着手掌移到手腕——手腕也是柔软而稚嫩的，完全看不到肌肉。
虽然知道这是因羽化造成，但夏实还是忍不住去想，这双手还挥得动球拍么？挥得动的话，挥出的力量又会如何呢？
她不禁想念不久之前还拥有着的那双指节分明的，有力的男人的手。
还有那个奇怪的女人。她那双手既然能够挥剑，想必球拍也是不在话下的。
那个女人……她到底是想干什么？真的是所谓的“人生商谈”吗？如果是的话，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夏实想不通。但是她回忆起那时少女的表情——那是相当认真的表情。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夏实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脸颊上突然有风吹过。
窗户应该是关着的啊。夏实这么想着，转头向窗台上看去，那里——站着那个少女。
依旧是干净整洁的水手服，手里依然提着木刀，高马尾依然飘扬，眼中依然是冰冷却带着怜悯的目光。
她又来了。
“对，我又来了。”
她仿佛能够读懂夏实的心思，但夏实却并不惊讶。她有种感觉，在这个神秘的女人身上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那么……”
“我只是来看看你。”她依旧站在窗台上，俯首看着她。
夏实没有质疑。与上次不同，这次她出乎意料地平静，似乎她对少女的第二次到访没有任何疑问。
少女的身影挡住了仅有的阳光，阴影投在床上，也投在那本书上。
“你在看书？“
“没有。“
对话一如既往地简洁，甚至让人觉得这是相识多年的挚友之间的谈话，即使她们从第一次见面以来还不到一周。
少女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转身从窗台上跳下。
突如其来的阳光让夏实眯起了眼睛。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只看到窗台上留下的信封，还有洒在上面的耀眼的阳光。
夏实弯下身子去够那信封，顺势舒展了一下因为久坐而酸痛的身体。窗台就在床边，拿到信封并没有让她用多少力气。
信封的样式有些古老，羊皮纸制，封口处还盖着火漆。纹章图样相当简单:一只锚，两边并列排着L和A的字样——夏实撇了撇嘴，对于这种奇怪的品味不置可否。她撕开封口，拿出里面折叠起来的信纸。她展开那张纸。
A3大小的纸上只有寥寥几个钢笔字，用一种工整细小的笔迹写出来，却几乎没有女性字体的娟秀感。
“出院那天请到白山神社*来，我想跟你谈谈。”
白山神社……是那个白山神社吗。
在关于少女身份的困惑中，夏实重新躺在床上，拉了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
《山月记》依然静静地、歪斜着躺在阳光中，封面上的老虎仓皇逃窜。
川崎夏树行走在雾中。
与其说是行走，不如说是在爬，至少他的主观感受是这样的。而在意识到这点之前，他已经不知道这样行进了多长时间了。他觉得这样下去没个尽头，于是停下来，想站起来。
但他做不到。
他抬起右手，看见上面长着厚厚的橙黄色绒毛，从手腕到手肘之间，均匀分布着几道黑色条纹。他放下右手，抬起左手：两只手呈现相同的状况。
他张张嘴，只发出低沉的吼声。
他觉得这个状况似曾相识。
他应该是变成了一只虎。
不知为何，他就是想继续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态。他只知道自己想走下去，即便四周都是雾气，完全看不到其他景物。
就这样继续前进了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之后，依然没有任何结果，他已经近乎放弃思考。
就在这时，前方出现了人影。他走近，看清那是和也，和也背对着他，于是他想出声叫他。
他张嘴，嗥叫。
和也明显吓了一跳，赶快转过身，面朝着他。他看见和也脸上的惊恐表情，他不解，于是想伸出手拍拍他让他回神。
他瞥见自己的手上闪着寒光。
和也发出惊恐的声音，转身逃跑。
他不知道和也为什么要跑，于是开始追赶。虽然和也并没有他跑得快，但他却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他想叫住和也，却只听见一声比一声大的咆哮。
和也终于消失在雾中。
他停下来，茫然四顾。周围突然暗下来，他发觉这个空间越发狭小，昏暗，他渐渐变得喘不过气来。
“夏实，检查身体了。”有人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夏实猛地睁开眼，发觉护士小姐就站在床边。她想应一声，却发觉喉咙有些哑，于是小幅度地点点头。
后脑有些凉。
枕巾已经湿透了。
注1：《山月记》：20世纪日本作家中岛敦所著短篇小说，取材于唐代传奇故事，讲述诗人李徵化身为虎的因果。
注2：白山神社：位于东京都文京区，在初夏是观赏紫阳花的好去处。社内修有孙文像，据说孙先生曾在此与友人宫崎畅谈天下事。文中此处只是任意取地，并无特别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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