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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纪元4713年6月11日,掩锁堡,城北门。
初夏的太阳早早就爬过了掩锁堡的城头。
阳光燎烤着唯尔蒙闪亮铠甲的镜面,让甲胄里的温度升高。即便如此,唯尔蒙身上的汗水和粗重的鼻息还是源于过分大力跳动的心脏。
城下因为父亲杜恪的执意搭起了简易的木台。
木台靠近城墙的一边,正中间固定着高过人一个头的漆木旗杆。一面旌旗由木杆撑开,同木杆一起缝进旌旗上沿的白色粗绳将旌旗挂在旗杆顶。
白色的旌旗上,刺绣着两把刀背相对交叉的分餐刀;围绕餐刀有两个黑色同心圆,看起来像放在餐刀之下的盘子。
棘岭的主祭巴谛德捧着教典站在旌旗之侧,弓起厚实的背脊,低垂着眼静默等候。
骑士们穿戴齐全了出征的行头,对峙一般在木台下面对面站成两列,不过他们或是把头盔抱在手里,或是将面罩掀起,以便看清典礼的过程。
在骑士队列伸向木台的尽头,右侧是父亲掩锁堡公爵杜恪,左侧是唯尔蒙的恩师——杜恪的副官汪戴迩子爵,两人虽然除去头盔,但是扶住腰间的佩剑,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严肃地静立着。
杜恪天青色的长头发被城下的风吹起,几丝挂在脸上青灰的胡茬上,另几束迷了他的眼;杜恪并不在意,脊背仍旧挺得笔直,远看像风中天青色的军旗。
孵化日仪式已经准备妥当。
唯尔蒙穿过骑士们庄重与欣喜的瞩目,迈向十六年努力的终点。
一般的贵族家庭,会让男孩在十岁成为别的骑士的扈从之后,再开始接触战斗的技术。
掩锁堡公爵家在这一点上特立独行,官邸里的哪一个人,都记不得杜恪第一次让唯尔蒙执剑是在什么时候了,也记不得当时的杜恪究竟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
在唯尔蒙十六岁的此刻,往昔手上每一个因握剑起的茧子将体现出他们的意义。
第一次被烈马从马鞍上摔下来时淤青的背、第一次用真剑战斗时在脸上划出的血痕、第一次被汪戴迩子爵用木枪从战马上挑下时隐隐作痛的胸口,好在这些都因为年轻没在唯尔蒙身上留下痕迹。
铠甲联缀处发出的撞击声,像是战阵上的鼓点,驱动他越走越快。
唯尔蒙在木台边止步,汪戴迩子爵上前递出收在鞘中的剑,侧身面对所有观礼者说道:“作为我的扈从,唯尔蒙已经习得了不逊任何骑士的技艺。”
唯尔蒙颔首致谢,从导师汪戴迩的眼里接过期待,从手里接过剑。
紧握剑,终于走上木台,唯尔蒙压抑振奋的身心,在旌旗的阴影里单膝跪下。
“承蒙神明垂赐的怜悯,侍餐人巴谛德在此见证。”
巴谛德眼神停留在羊皮纸页,抬起搭在圣典上的手,在唯尔蒙的额前用剑指划出两条交叉的虚线。
“凭父母的血脉与主君的荣赐,神明予你覆鳞的特权。你将恪行与神明的盟约,在神明的威严之前颤抖。谨记神明的利齿是为背约者而在的。说出你的誓言。”
仪式上要用到的誓词,早在唯尔蒙的心中烂熟。
“为了信仰、爱、公义,我用我的战斗回报神的恩赐。我要敌视傲慢,亲近谦卑;我要摈弃暴食,紧握节制;我要告别愤怒,迎接平静;我要斥责怠惰,问候热忱;我要放开嫉妒,拥抱宽厚;我要抹消贪婪,铭刻慷慨;我要远离**,拥抱贞洁……”
唯尔蒙从头盔面罩上留给眼睛的缝隙往上看,巴谛德仍旧凝视着教典,像在核对誓词,不过眼神并不游走,却也不显得涣散。
冗长繁复的誓词从唯尔蒙嘴里一字不差地念出,并没经过多少思量。
“……我要谨记神的尖牙是为罪恶者而在的,决不因以上的罪恶滥用神赋予的能力。我要用信仰、忠诚和爱筑起堤防,决不让神威满溢为神怒。”
说完了。
唯尔蒙明白,其实这段誓词在飨龙教会的诸多典礼的誓词之中,算不上啰嗦。只是他一刻都等不了。
“你决不过分使用神明赋予你贵族的能力;”巴谛德的眼神离开教典,注入唯尔蒙面罩间隙的阴影里,“你决不让龙息、龙化的能力超出你意志的掌控。你承诺。”
“我承诺。”
“依照……”,对唯尔蒙没有一丝犹豫、即刻给予的承诺,巴谛德似乎有些不满。在说出“依照”二字后,他抿嘴,眼神又在教典和唯尔蒙之间几度来回。
“请等一下!”
借着巴谛德的犹豫,父亲杜恪走上了承载三人就显得有些局促的木台。
“公爵阁下,仪式就要完成了。”巴谛德皱眉,空着的手想要拦住杜恪,“将孵化日仪式的地点从教堂换到这里,我已经很为难了。”
唯尔蒙不知父亲的打算。本就嫌誓词冗长的他此刻也分担着巴谛德的为难。
“这是我儿子的孵化日仪式。你们的誓词已经念完了,我还要告诉他掩锁堡家的誓词。”杜恪不停步,使得巴谛德健硕的身躯退到了木台的边沿,“正是为此,我才要求把场地换到城墙下的。”
“好吧,请快一些。”
巴谛德无奈让步。
“唯尔蒙,抬起头。”
“好的,父亲。”
唯尔蒙对上了父亲和自己一样黄玉色的眼睛。
“掩锁堡公爵是故去的八十四世陛下新设立的爵位。掩锁堡、掩锁堡以北的棘岭、棘岭上的矿山、棘岭下的树林和平原,直到凌王国和浑骨人部落的土地;掩锁堡以南直到海边和刎河河岸的土地,这些都属于掩锁堡公爵。”
“我知道,可这是属于父亲的领地,今天只是我获得龙……”
“黑帝国的皇帝设立这个爵位,给我这些土地,是给了每个掩锁堡骑士必须尽的责任。”唯尔蒙的插话被杜恪打断,“这座城堡……”
父亲杜恪伸手指向身后。
日影下的城墙,不可逾越地高耸在唯尔蒙面前。
掩锁堡横断棘岭山口的城墙,和依靠城堡建起的城市,都比唯尔蒙,甚至比杜恪,都更早站在这里。
这面墙经受住了冰冷的北风在棘岭山口收束,排好队形,日夜不断的冲刺。
曾经棘岭北面的是浑骨人,如今又有了凌王国。
无论黑帝国的对手如何改变,冲击掩锁堡的北风从没停过。
唯尔蒙审视面前日影里青黑色的石墙。
潜伏在墙根下的苔草没有沾染石墙的强硬,却也将它柔弱的家族在北风里繁衍开来。砖缝之间的野草在避着风头摇摆,却也只是摇摆而已;会逃过墙去的只有带她来这里生根的候鸟,可明知棘岭山口的北风一年四季不停,候鸟还是会在春天回来。
“你必须守住这座城。”
说着,杜恪也侧身望向石墙。
从父亲坚毅的脸上,唯尔蒙分明看见了北风里的愁容。
“你必须守住这座城,答应我。”
父亲再次要求道,声音柔和得听着像请求,好像靠自己领着整个掩锁堡的骑士守不住这座城,唯尔蒙这一个人的助力是必不可少的。
唯尔蒙不解,为何父亲的眼里,掩锁堡的墙会这样脆弱。难道构筑起掩锁堡的不是任何一个强壮成年男性都无法搬动的磐石,而是编织哪位闺阁之中贵族少女手巾的纤丝?
父亲多虑了。
“我答应您。”
收到唯尔蒙的承诺,杜恪总算放心地将木台上的位置还给巴谛德。
“你承诺?”
巴谛德重新向唯尔蒙问道。
“我承诺。”
这回巴谛德不再犹豫,怕是觉得掩锁堡公爵家还会有什么忘记交代的事情再来打断他。
“依照古往的盟约,我将神的力量分到你的盘中,杜恪之子唯尔蒙。”
巴谛德再次用剑指在唯尔蒙的额前划出交叉的两道虚线,标志祭司的工作就此结束了。
唯尔蒙在神的仪仗前站起身,面向自己方才走过,两列骑士之间的空地。
“展现你龙的能力吧。你新孵化的龙需要一个名字。”
汪戴迩子爵说道。
啊,荣耀之日。
左手握住今天开始正式属于自己的佩剑,唯尔蒙向着自己刚走过的荣耀之路伸出右手。
在骑士们期待的目光之间,有着什么需要唯尔蒙去抓住,有着什么需要唯尔蒙去充满。
龙息是能够化身为龙的贵族们最基础的能力。
汪戴迩子爵曾说,那是同呼气一样轻松自然的事,每一个过了十六岁的贵族少年想要……
……就能轻松地做到?
唯尔蒙再次向前伸猛力一手,弹开五指。
护手甲的甲片敲打出序曲。
龙息应该随之而来。
龙息应该随之而来……
唯尔蒙望向汪戴迩子爵寻求帮助。
“不要太紧张,或许是用力过头了。”
唯尔蒙只好再次伸展胳膊,曲张手指。
“您是掩锁堡公爵的长子,一定会同您父亲一样拥有强大的龙。”
汪戴迩子爵安慰道。
唯尔蒙不需要安慰。今天是接受祝贺的日子。
可唯尔蒙听到的却是下面的骑士们开始交头接耳。
因为戴着头盔,唯尔蒙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听不清更糟糕,因为感官的空缺会由负面的想象来填补。
那些可怕的想象停不下来。
要扫除那些恼人的言语,只有用龙息吹散。
可龙不听唯尔蒙的使唤。
驱不走的可怕想象越滚越大,终于显形,诸如“只不过”、“比不上”一类的词汇撑开了唯尔蒙的耳朵。
棘岭的北风就在这一瞬吹透了唯尔蒙的甲胄。
所有因为激动渗出的汗水变成了冷汗。
“或许是什么不明显的能力。”
汪戴迩说着走上木台,伸手去卸唯尔蒙的铠甲。
“不……我……”
唯尔蒙不会接受安慰。
只是错乱中的他没能顺利制止汪戴迩,头盔的带扣被解开。
唯尔蒙任凭脸上遮盖典礼现场的幕布被揭去。
现实并不像臆想里那样嘈杂,所有骑士们都无言看着自己。
但安静的只有唯尔蒙除下头盔的这一刻,下一刻议论再次纷起。
“不,您只需要使用龙息就好,并不需要这样深度的龙化。”
“龙化?”
唯尔蒙不明白汪戴迩在说什么,便丢开佩剑,自己卸下护手甲。
深青色的鳞片包裹住了唯尔蒙的整只手。
他再把链甲和衬衫袖子往上撩,鳞片一直延伸进衬衫的阴影里。
唯尔蒙摸摸自己的脸庞,围绕着下巴,竟然也有一圈鳞片。
“……我只是想要使用龙息而已。”
唯尔蒙不解地在眼前翻转着手,手掌和手背上的鳞片闪着玻璃一样尖利的光,却没给活动带来任何不便,更没有在手上增加什么触感。
“我想大概是您没有掌握龙息的窍门,使用龙息时并不需要用上全身的力气。”
汪戴迩的建议对唯尔蒙并没有帮助。
唯尔蒙可是用上了全身的力量,也没能让龙息从身上哪个部分出现。
“够了。让开,汪戴迩。”
唯尔蒙见台下的父亲抽出佩剑走向自己。
“掩锁堡公爵家不会有用不出龙息的人。”
杜恪走到木台边,双手已经将剑柄握得紧实,开始抬手。
唯尔蒙望向父亲的眼睛,冷得刺人。
“大人,请……”
汪戴迩的话未说完,杜恪的剑已经卷着风声朝唯尔蒙砍去。
当!
杜恪的举动太突然,现场的观礼者们没有来得及骚动,就被出乎意料的景象惊得愣住了。
唯尔蒙毫发无伤。
方才唯尔蒙明明下意识地伸出已经除去护手甲的右手去格挡。
可是别说受伤和流血,此刻的唯尔蒙根本连疼痛感都没有。
他被砍中的手臂上,鳞片仍旧闪着尖利的光,在阳光里一道划痕都看不出来。
“这就是唯尔蒙的龙息。”
杜恪向所有人举起佩剑。
阳光下,剑刃卷起了一个明显的口子。
被杜恪又一次出格行为吓到的巴谛德回过神,上前来推开唯尔蒙的嘴唇,又撑起眼皮,检视了一阵。
“牙齿没有变得尖利,瞳仁细长……没错。这身鳞片要比一般的龙鳞更坚硬,这就是他的龙息。”
杜恪把卷刃的佩剑掷到草地上,同时,欢声四起。
“大人,这是一个成功的孵化日仪式。”
汪戴迩祝贺道。
唯尔蒙青得同鳞片几近的脸色重新泛红,阳光在他的头顶上战胜了北风。
北风太柔和。
这半吊子的北风,连蔓延在掩锁堡城墙脚下的苔草都奈何不了。
铠甲里的唯尔蒙背后连轻抚都感受不到。
“好了,好了。看在神明慈悲的份上,”巴谛德合上教典,无奈地催促杜恪道,“快为令郎的龙取上一个好名字,让仪式结束,让我回教堂安静一会儿罢。”
“让一个从军的粗人来取真的合适吗?”
杜恪浅笑着谦让道。
“合适?”巴谛德低头看了一眼临时搭建的木台,“怎么会不合适呢?”
汪戴迩和巴谛德从木台上退下,仪式由杜恪来收尾。
“就叫完苍吧。”
“完苍?”
“是的。这是我曾祖父使用过的名字。”
“完苍……”
唯尔蒙呼唤道。
不错,荣耀之日。
今天确实是唯尔蒙真正成为贵族的日子,他所立的木台,是未来荣耀之路的起点。
尽管现场嘈杂,除去头盔的他把场下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钦羡、敬佩、赞叹,不外乎如此。
唯尔蒙走下木台,高举深青色的右手,迈上了荣耀之路。
唯尔蒙在台下接受观礼骑士们的祝贺,巴谛德则把圣典夹在胳膊里侧,动手去拆挂着神明仪仗的旗杆。
“别见怪。”
杜恪对扛枪一样扛着旗杆的祭司说道。
“不会。要怪就怪我自己不愿离开前线。和军人打交道,我早习惯了。”
目送神明麾下的旗手孤身穿过城门后,杜恪静静看着草地上兴奋的儿子和骑士们。
与天相接的草原成为了这副喜庆画面的背景。
然而,背景的边沿出现了令人不安的身影,有人骑着马从地平线浮上来。
杜恪绕开欢乐的人群,向无尽的草原走了几步。
另一边,副官汪戴迩也发现了情况,走到杜恪身边。
“难不成是……?”
“嗯。”
继而,两人无言,等待远处的人影慢慢变大,马蹄声逐渐清晰。
不多久,杜恪就已经能看清皮甲上罩着轻链甲的骑士,可那人仍连着向后甩了三下马鞭。
待到杜恪嗅到被马后踢翻起的泥土味,那骑士急扯缰绳,被笼头控住的马嘶鸣一声扭过脖子,小步跳着转了一个圈才立定。
马上的骑士摘掉了头盔,红棕色的柔顺长发从盔沿泄下来,揭示出的美丽面容比马嘶更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绯依!”
唯尔蒙和骑士们呼唤着马上少女的名字围拢过来。
绯依没有响应唯尔蒙,甚至没有下马。她在马鞍上落座,喘着粗气俯身面向杜恪。
“大人……是浑骨人。恐怕上百,已经靠近城外的麦芒村。”
“好的。你快回去准备一下。”
“遵命,大人。”
绯依没去拢头发,直接戴上头盔,策马向城门走去。
“回去准备战斗,叫上每个你们看见的骑士,全副武装,骑马到这里集合。”
杜恪提高嗓音对所有前来观礼的骑士们命令道。
“遵命,大人。”
汪戴迩欠身行礼,拍拍身边几个没能从孵化日仪式的节日气氛里回过神来的骑士,提醒他们是时候收起漫不经心的笑容了。
骑士们纷纷向不远处的城门走去。
唯尔蒙走回木台边,解除龙息所生出的鳞片,重新扣好护手甲,戴好头盔。
因为头盔的面罩遮挡了视线,唯尔蒙为头盔系扣带并不顺利。
杜恪走到唯尔蒙的身后,帮着他系上头盔一侧的带扣。
唯尔蒙算上头盔,已经不比杜恪矮多少了。
“父亲,这是我获得龙之后的初阵。”
“是的。我期待着。”
“我不会让浑骨人碰到掩锁堡的墙。不止这样,总有一天,我会骑马到草原另一面的枕岭,攻陷封苔新筑起的城墙,让芒戈那个自立为王的叛国者付出代价。”
“不,你只要守住这座城。”
杜恪系紧了儿子头盔边的带扣。
“你只要守住掩锁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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