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新纪元4713年6月14日，棘岭山脉，掩锁堡北。
朗炼三年来居住的小屋搭在掩锁堡北，不过是在山脚下的森林里，食物和水源并不难找。
他从没爬到过这么高的地方，这里树木稀少，白色的岩石之间偶有被山风撩拨的野草。
绯依倒是表示去过棘岭山脉更高的地方，有的哨所建在更高峻一些的山头，从这里就能看见群峰背后有哨所露出的一小截尖顶。
这里虽不算高，但是因为山体多是**的岩石，没有什么动物的踪迹；这里离掩锁堡也只有不到半个白天的路程，可这里通往的棘岭巅峰常年雪封，所以也没有人会把这里当做必由的山道。
朗炼和绯依还在向着更深处前进。
走在最前头的绯依停下了脚步。
“希格！既然是你带路就走快点！”
“诶……诶……”
希格的脑袋从朗炼的脚底下慢慢升上来，等朗炼能见到胸口的时候，又消失了。
朗炼向回走了几步，看见原来是在山路的陡坡上，希格弯下腰，拄着手杖大声喘气。
“我……呼……不行了……好累……呼……呼……”
朗炼提起希格的背包，意外的很沉，可能比朗炼自己背干粮的包还要重许多。
“包我来帮你背吧。”
“哦！谢谢你！好心的朗炼！”
希格交出背包，终于站直了身子，一步一摇地赶上了队伍。
经过了这段陡峭的上升路，三人从一条悬崖边的小路往一个平台前进。
这条路窄得三人无法并行，恐怕是岩石天然剥落形成的。
“唔……要摔死人，这点高度已经足够了吧？”
希格用大拇指扣住手杖，趴在岩壁上，慢慢移动，前脚没站稳之前，后脚绝不抬起。
“说什么丧气话！这不是你选的路吗？”
绯依跟在希格后面，没走几步就要停下等一等发抖的希格。
“我只是挑看起来没人会去的路在走。”
“你没有计划吗？”
“不，绯依小姐，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希格回过头意味深长地一笑。
“诶哟！好险……好险。”
然后马上抱回岩壁。
绯依笑出声来，因为这条路再怎么窄，用这种姿势也还够再站上好几个希格。
来到了那个窄小的平台，再向深处走几步，山体上有一个足以容人的裂口，高度也能够让人爬得上去。
旁边有一条连河床的一些石头都没不过的山涧，可能是汇成山脚下刎河的小水流之一。
“就在这里吧！绯依小姐早些回去。”
朗炼爬上那个裂口，竟也够深，算得上一个不高的山洞，入口处刚够朗炼直立，再多往里走一些就困难了。
“朗炼只要到山里一个人住着就能控制住黑帝龙了吗？那我看他只要回到之前的小屋就好了。”
“绯依小姐真是心急。”
“公爵把他的护卫交给了我，我必须弄清楚。”
“好吧，我慢慢说给你们听。”
希格找到一块表面平整一些的岩石，把手杖横在上面，之后跳上去坐好，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脚。
“过来坐吧，绯依小姐，朗炼也请过来。”
希格用手杖敲打两块低矮的平整岩石招呼道。
“我说的话或许会夹杂很多我个人的想法。该从哪里说起呢？就先说说龙吧。”
绯依和朗炼坐定，希格开始用手杖在大气中指点。
“飨龙教会宣称黑帝龙是神明，因为认可梅赫威的勇气和力量而将自己的力量和人类的幸存作为礼物赠予梅赫威。贵族继承了梅赫威的血脉，只要父母中有一方是贵族，身体里都会寄宿有龙的子孙。由贵族来保护平民，统治国家，这是神定下的铁则。那是不是说，我们该感谢龙赠予了我们新纪元以后的一切安稳和幸福呢？不，也有例外，你们都知道的例外。”
手杖指向了朗炼。
“三年前，黑帝龙借梅赫威八十四世大帝将死的躯体重新在人间现身，黑帝国的首都龙枢半毁，八十四世大帝靠黑帝龙得到的荣光因为黑帝龙几乎在一夜全失。不止如此，龙的失控并不是只在黑帝龙的宿主身上发生，所以飨龙教才会在贵族生活的方方面面安排仪式。飨龙教会试图将龙失控的可能性降到极低，个别事件也能够靠其他贵族的龙压制。”
“……压制不了。”朗炼阴沉的脸和山上直射的阳光格格不入，却很衬钻进衣领的冷风，“黑帝龙能吃掉包括其他龙在内的一切东西，三年前它的突然消失，简直是……”
朗炼在脑海中搜索“不可能”的同义词。
“简直是神明的怜悯。”
“是。”
“哈哈，就和黑帝龙的传说一样，只有它的怜悯才能结束它的暴虐。真的是这样吗？”
绯依拍开希格四处指点的手杖。
“快些进入正题吧。”
“啊，看来开场白长了一些。”
希格学恶作剧后的孩童那样扬扬眉毛。
“其实龙的失控，严格来说不是在贵族死亡，而是在贵族无法保持自我意识的时候，身体就会被龙占据。所以，对龙的控制，需要的是对意志力的加强。而人的意志，在什么时候会让龙有机可乘呢？”
“饥饿。”
朗炼马上想到自己情况。
“不错。还有想要毁坏和杀戮的冲动，想要留下子嗣的冲动，等等等等。”
说到这里，希格细长眼里的视线没有离开过绯依，让她不快地别过头。
“或许这些欲望和冲动，是贵族自身的，同时也是龙所渴求的。贵族要清醒地保持自我意识，就要在日常满足那些动摇精神的欲望和冲动。贵族需要龙来保护领民和国家，便理所当然地自命不凡，理所当然地占有更多的粮食和财产，理所当然地向外族、同胞、领民施以暴力。”
绯依重新面向语调轻浮的希格，右手的四个手指上下翻起一个个浪，打在紧靠掌心的剑柄上。
“我看来，贵族要使用龙的力量，必须一定程度地满足欲望，这是与龙的一种默契。龙在人的身体里能得到满足，也就会相对地稳定。如今的国家，给予贵族们权利，正是契合了贵族们和龙的需求。真不知道是人利用龙构建了世界，还是龙利用人左右了世界。不过，也有例外。有一位贵人过着克制自我，只是履行贵族的责任却从未想要享受贵族权利的人。这个人两位也认识。”
绯依和朗炼没有做声，但是说到优秀的贵族，有一个名字毋庸置疑地被第一时间想到。
“是的，就是杜恪大人。你们有见过他用过龙的力量吗？”
“没有。这又如何？”
杜恪是一位令人尊敬的长官，在阻击浑骨人和流寇的战役中，杜恪只要有长矛和佩剑就能成为队伍的顶梁柱、磐石。
“他是我心目中贵族的反面。说是反面也不合适……杜恪不使用龙的力量，也克制自己的欲望，只是忠于自己在国家中的职责。龙的力量和贵族的利益可是神明的赠予，杜恪的所作所为是一种愚蠢的背叛。”
朗炼无法接受他对杜恪的看法。
是杜恪告诉了童蒙中的朗炼孰是孰非。
朗炼不能接受希格理屈却堂而皇之的诽谤。
他腿上的拳头，已经攥出了声，不停地颤抖。
“在我看来，掩锁堡公爵杜恪大人，是一个不称职的、可笑的贵族。”
希格睁开了常年眯缝着的眼，空洞的眼射出**裸的蔑视和嘲笑。
“你当着贵族的面还真是什么都敢说。”绯依已经拔出了剑，指向希格，“而且，受了公爵大人这么多照顾，我可不能当刚才的话都没听见啊。”
“我不觉得我说错了，他就是个不称职的贵族。”
希格用锡杖挑开绯依的剑，跳下岩石，用自己的阴影罩住本已经一脸阴沉的朗炼。
“朗炼少爷，您怎么看呢？”
希格的挑衅让朗炼想起了绯依灼热的手手掌，朗炼的心已经被烤得滋滋作响，一刻都多忍不了。
朗炼看着希格，咽下口水。
火一般的饥饿苏醒了。
一只无形的爪子反复挠着朗炼的胸口，告诉他，此刻自己需要的正是希格，希格的肌肤，希格血肉。
咬上去就好了。
嘴里的牙齿开始咯咯作响，颗颗变得尖利。
希格的眼里反射出青黄色的光晕，这青黄色光芒朗炼熟悉得很。
在三年前的龙枢他见过。
在生日那天山涧的倒影里见过。
三年前龙枢见到的青黄色光芒属于那黑色的梦靥。
那山涧里的青黄色光芒属于谁？
是朗炼吗？
那倒影里的是朗炼吗？
各种支离破碎的念想还在朗炼的脑海里争斗，一声钝痛清空了混乱的一切。
希格的手杖重重敲打在朗炼的额头上，鲜血流下来，模糊了视线。
“说话呀，朗炼少爷。还是说……奥谷思皇太子殿下？”
“希格！你做什么！”
绯依挥剑要打下希格的手杖。
那个上山时气喘吁吁的希格，竟一击击中了绯依的手腕，再转动手杖朝着朗炼的头顶又是一下招呼。
朗炼想要折断那根恼人的细木棒。
“深呼吸！”
希格冷不防地指示到。
朗炼在胸口的躁动占据空白的头脑之前，听见了这一声命令，没多想，放缓了胸膛的起伏。
心脏急促紧密地跳动，叩门一般拍打着胸板，好像要被猛兽追赶的人在城堡紧闭的门前寻求着帮助。
不对。
心脏的律动随着呼吸变缓。
城堡里的朗炼意识到，千万不能开门。
因为叩门的不是求助的人，是那头猛兽本身。
“快说吧，你怎么看不称职的贵族杜恪，”希格的手杖再度敲打朗炼的头顶，已经染上了血红，“皇太子殿下！”
“希格你快住手！”
绯依拾回自己的佩剑，龙化出细长的瞳孔，要阻拦希格。
“没事的，绯依！”
绯依已经红热的剑锋被朗炼喝住。
从落座的岩石上站起来，朗炼的眼睛失去了妖异的光彩。
“叫我朗炼，希格。”
希格把手杖沾有血污的一头扔进山涧里，让溪水带走血污，眼睛眯缝回了平常的样子，拍起了手。
“恭喜你，朗炼。你通过了第一课，你战胜了愤怒的冲动。”
希格再转向周身空气已经热的模糊的绯依，欠身赔礼。
“我刚才评价杜恪大人说的是玩笑话，玩笑话啦，哈哈。我怎么会诋毁供我食宿的公爵大人呢，对不对？”
绯依半信半疑地盯着希格收起剑，防着他再拿起手杖攻击朗炼。
在希格平常的笑脸上，她就从没看出过真假。
朗炼的血已经止住，只是伤口还隐隐的疼。
希格的打击似乎只是看起来可怕而已。
那岩壁上的山洞很凉爽，倒也不潮湿。
三人将装满干粮和干柴的背包在洞里安置好，朗炼打开放食物的背包看了看，里面有硬面包，也有一些风干的肉和鱼，另有一些包好的干粮。
回到洞外，希格捶捶肩膀，好像刚完成了一整天的劳作。
“我们可能过个九天、十天再来。你需要节制来说明你度过这些日子。你只要掌握住自己，就能掌握它。”
“只要苦修，就可以了吗？”
朗炼听说过修道院里修士的生活，但修士中几乎没有有贵族。
“是的。我刚才说过，龙的力量让贵族必须满足自己的欲望和冲动，这是神的授意，这个国家也是这样构造的。越是强大的龙，它的宿主也必顶掌握着更广大的土地，用来满足它。”
“你又想说什么？”
绯依的手又摸上了剑柄。
“请耐心听我说。骑士的龙只要一片骑士领的产出，伯爵的龙需要一个郡或更多，公爵和国王们的龙需要一个国家；那么，皇帝的黑帝龙呢？一个帝国？传说中梅赫威的帝国，就是整个世界。黑帝龙贪得无厌，或许还喜怒无常。想要靠满足欲望来安抚黑帝龙，是不可能的。所以，只有使自己的意志更加强韧，不在肉体所生的激情中迷失自我，才是控制住黑帝龙的唯一方法。”
“你的说辞里，自己的猜测和臆断太多。”
朗炼只是听着，却也同绯依一样，觉得希格话里飘忽不定的东西太多。
“飨龙教会倡导贵族有节制地使用龙的力量，远离傲慢、暴食、愤怒、怠惰……；同样，我的教派认为节制是人的美德，而放纵激情是神明——黑帝龙的天性。人和龙是不同的。为了显示神明的尊贵，人必须和神明区别行事。所以修士才会在山中过禁欲的生活，由此坚定自己的意志，坚定自己人的身份。我受了我所属教派教诲的启发。”
“我并不是问你为什么……”
“好！好！好！”
希格喝断绯依的质问，同时柔和地笑着三击掌。
“我已经解释完了。要不要按我说的做，由朗炼来决定。”
“我愿意尝试。”
本来朗炼就把希格的提议当成绝望中的希望之火，不论它在风中如何摇曳、飘忽，朗炼没有其他选择。
尽管如此，希格的办法还是太平淡无奇了一点。
“只是，我本来就在山中独居过，这样的苦修真的有用吗？”
“相信我吧，我也信任着你。之前让龙得逞，只是因为一切来得太突然。”
希格平和地微笑着拍拍朗炼的肩头。
“就当我为你准备了一个地方，让你回想起你的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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