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往往比傍晚更加令人疲惫，这一点，奥拓那行省的总主教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昨夜的噩梦，一如往常，侵蚀他那对平静有着无穷渴求的心灵，无止无休。
一尘不染的白袍和白靴，踏在会议厅一尘不染的地毯上。同时一尘不染，在这样的光景下却让他觉得脏污而难以入眼。
这双腿是属于他的，纤细、不堪重压。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是依靠着怎样的力量，以这样一副瘦弱的身躯，勉强支撑着走在通往会议厅的大道上。
魔界化的土地再次向帝国的领土扩张，王魔界与人类的帝国终有一天要发生激烈的武装冲突。魔物那边怎样认为暂且不论，就连教团教宗自己也知道，如果魔王军动了真格，人类的处境，将顺理成章地变为不利一方。
格里高利十二世。
这个老者，尽管年事已高，却依旧每一天都兴致高昂地处理着教团内的事务。教宗大人，对他来说，永远是个无法摸清底细的、谜团重重的人。就他自己有幸见到教宗大人的为数不多的机会来说，他每一次见到格里高利十二世，后者脸上所挂着的笑容，都不曾改变过。
那不是普普通通的因为高兴而挂起的笑容。
那副微笑，在人看来，只能是一个有所见、有所为的老者，在经历了诸多事物后，仍然有意将世界最美好的一面画在自己的脸庞上、呈现在人眼前时所必将表现出的神态，而在聪明人看来，这更是智慧和城府的标志。
格里高利十二世的行为从不违反教团的教规教义，无论是新入教的信徒还是已经有了数十年信仰史的老神父，都会因他无比虔诚的祈祷和无比周到的礼数而自惭形秽。
总主教拖着虚弱的步伐，在几名见习修士的陪同下，在奥拓那行省省会都城——奥尔杜斯的领主堡内蹒跚行走，会议大厅的大门静静地紧闭，在走廊的尽头等待着他的到来。
就像静待猎物送上门的猛兽的血盆大口，尚未得手时按兵不动，当猎物终于来到它所期待的位置时，突然亮出令人恐惧的獠牙，将可悲的受害者从身躯到灵魂一并吞吃殆尽。
「我们到了，主教大人，」陪同前行的修士在许久的静默之后，终于开口，「包括本城城主柏蒂萨执政官在内，所有会议应到的人都已在此等待了。」
没错，这张血盆大口终于要开始吃人了。
总主教自嘲般地笑了几声。这该算是自掘坟墓么？明知会失败，却还要与各军首领进行交涉。恐怕这次的颜面扫地，也是必然的结果吧。
立在门前，总主教伸手推开大门。两旁的卫兵识相地颔首退让，分别侍立在更远的地方。
礼貌地保持距离，为了安全和礼数周到。总主教挑起一边眉毛。的确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修养。
走进会议大厅，正如随行修士所说，十数位面带倦色的大人物，端正地坐在会议桌地周围。正对大门的座位，被一位面部棱角分明、眼神炽烈如火的男人所占据。他穿着深红与金色相间的正装，剃到齐根的头发，则在他的外貌上平添了几分严肃的整洁。
柏蒂萨执政官。
总主教默默入座。他的视线并未离开柏蒂萨执政官，后者的双手搁在桌面上毫无动作，眼神专注地盯视着一旁并未点燃的壁炉，而紧闭的弧顶窗外，整座城市毫无遮掩地在眼前展开，帝国和柏蒂萨本人的旗帜飘扬在城堡的外墙边，交错的街道、林立的建筑，无一不在阳光下彰示着奥尔杜斯的满目繁华。
「主神在上，」总主教淡淡地微笑着，「看来我又迟到了。」
「无需赘言，总主教大人，」随着总主教的落座，柏蒂萨执政官平静而清晰地发言，仿佛早有准备一般，字正腔圆，「为您的到来而等待是我们所有人的荣幸，而与您一同进行出兵确认的议程，则是我们无上的幸运。」
所谓华而不实的社交辞令，如果由真正有气量和气质之人说出口，其价值就略有不同。总主教瘦弱的胳膊和手指，从宽大的白袖中漏出，紧紧地按在桌上。
空气仿佛被凝结成冰晶一般，没有人说话。
「总主教大人，」柏蒂萨身旁的一位身着铠甲的、留着大胡子的精壮男子，向总主教点头致意，「我是来自皇城所在的特托拉德行省的埃索格·布洛列特元帅。如您所知，教宗大人对雅多姆蒂森首府圣军团的出动保留了意见，但是我们都清楚，教宗大人保留意见就等于同意——我们连夜赶往这里，就是为了获得艾司德碧罗城的认可。」
「因为艾司德碧罗城中驻扎的圣军团兵力，比大多数圣城都要强盛么？」总主教年轻却枯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轻蔑，「既然东道主都说了，‘同我一起进行出兵确认的议程’，那我很明显没有拒绝的余地。」
「您当然可以拒绝，如果为了保存兵力的话无非是排前位的选择，」柏蒂萨执政官不紧不慢地纠正自己之前的失言，其从容几乎令人以为他方才是故意为之，「但是您一定比我们都清楚。没有圣军团的援护，元帅大人出动的帝国军团绝对无法轻松抵御魔物的特殊攻势。」
「与卢科斯坎教国接壤的魔界，」埃索格元帅旁边的一位将军接过话茬，继续解释道，「就是因为没有圣军团做对手，才会那样容易扩张自己的势力。皇帝已经与教宗大人达成了一致，如果再得到奥拓那圣军团的援助，我们这次战役获胜的概率会大大提升。」
「眼下，王魔界的边境已经变得动荡了。」元帅面露难色，「您一定没有忘记，我们的疆土与王魔界的东境接壤。主神已经十多年没有选中帝国的战士成长为勇者，这一点我们心虽不甘却手无良措。如果我们能够得到击退边境魔王军的机会，那么今后对于帝国的稳定，也定将大有帮助。魔物们都是为了混沌而服务的恶魔，她们搅乱了人类正常的生活秩序，必须加以讨伐！」
错了。错了。
魔物绝非你们所想像的那样丑恶。我虽身为大主教，但八年前的那一幕至今仍然刻在我的心中，作为我坚守信仰却蔑视教规的根基。倒不如说，真正丑恶的是谁呢？
真正丑恶的是谁，恐怕谁也不知道。
抿了一口红茶后，总主教一言不发。
无论是东道主柏蒂萨执政官，还是来自雅多姆蒂森城的埃索格元帅和杰斯梅纳将军，乃至其他地位较低的军队首领，都在极力劝说他同意下令让艾司德碧罗城圣军团随他们的帝国军团出动。
他们的心情，如果以单纯的反魔物角度来说，是可以理解的。二百多年前，雷斯卡特耶的陷落让帝国将近一半的疆土都被魔物疯狂席卷，如今的亲魔物特区虽然名义上仍旧属于帝国，但实际上已经是与接壤的雷斯卡特耶一样，从皇帝与教宗的统治中彻底分离出去了。
而且，正是拜那所赐，明绿魔界的王族魔物，和与其接壤的猫王国女王，也并非坐山观虎斗的角色。在她们的推波助澜下，帝国在这将近十个世代的演变之中，大片领地被魔王莉莉丝的魔力侵蚀，空气中充满了令人淫欲迸发的淫邪气息，曾经无比强大的帝国，如今已经面临分裂的态势。
总主教并非不了解，他们绝对不愿意让类似的场面再次发生。
但是，他在心底的某处，并不认可他们的说法。
无论做什么，都从信仰，而非从政治出发。这是他那早已因病逝世的母亲，在他进入修道会之前告诫他的。他曾经遗忘这句话，遗忘好多年，直到那一次，他在森林中以泪洗面的那一次。
他还记得，他的信仰，就在那一刻得到了升华。
「总主教大人，如果您不同意的话，帝国军方无疑会异常困扰，」反复劝说无果之后，元帅转变了战术，「如果雅多姆蒂森城那边的申请得到了教宗大人的认可，那么他高于您的权力或许会直接越过艾司德碧罗圣堂，直接命令圣军团出动。」
你傻吗？总主教忍住自己的笑声，教宗大人绝非那种会轻易下决断的人。从他保留意见那点来看，难道还不够吗。历史上，像当今世代这样的教宗，绝无仅有。
「我这里有一封来自教宗的信。」总主教伸出瘦弱的手臂，颤颤巍巍地将一封黑色蜡封的信递了出去。
经过几次转手，这封信由元帅拆开来看。上面的署名的确是教宗的名字，格里高利，十二世。
没有错。但是……
「……」元帅脸上的倦意更沉重了。
「艾司德碧罗圣军团的管理权完全交由奥拓那行省总主教名下……吗…」
「一年前，教宗大人赋予我的新命令。」总主教交叠双手，放在身前，「也就是说，没有我的同意，即使是教宗大人也会被他自己的约定所束缚。」
「这简直是走在挂于断崖的刀刃上。」元帅将信重新装回信封，「难道他不怕……」元帅说到一半，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真是口无遮拦。
那个流着泪的年轻女子，那个可爱的小女孩，森林中那个静默而优雅的少女，始终停留在他的记忆中，好像如今依旧在眼前，向他挥手。
「杀戮之事，无论何时，都是不受生命尊重的。」总主教沉默得太久，他要开始自己的反击。他要开始反击，根植于自己信仰的反击。
「战场就是这样，总主教大人，我们相信您并非没有经历过战争……」
「就是因为经历过才会对它抱有戒心。试问你们可曾有几次近距离接触过魔物呢？」
除了埃索格元帅，其余的人一概一言不发。
「当然很多次。」元帅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不论多少次，我们都难以抵挡她们那切切实实的魅惑攻势。如果以男性作为作战主力，这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她们的心实在是太恶毒了。」
「恶毒啊……」总主教的嘴角稍稍上扬，「的确，我倒是不否认。不过有人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从信阳，而非从政治出发。这是我们教会的宗旨。不论教宗大人怎样认为，守护生命的职责都要由我这个奥拓那总主教来承担。
「艾司德碧罗城的圣军团，在我接管的那一天，我就已经下了命令，如非为了守护，则绝不出击。我想问一下，元帅大人，你们的斥候有没有送来情报说，王魔界边境的魔王军派出了部队，直逼雅多姆蒂森城，或者是奥尔杜斯城，或者是奥拓那总主教的教会所在的艾司德碧罗城呢？」
「没有，」元帅提高声调，「您应该分清其中的区别，这是为了守护祖国的安全——」
「——教会的圣职者没有祖国，我希望您还记得这一条圣言。教会的圣职者也没有义务守护政治团体。我们的任务仅仅是将我们所信仰的和平传达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家庭。仅此而已。」
这是一着险棋。「教会的圣职者没有祖国」这一圣言，其本意是作为教会的圣职者，应该不分国界地与同教团的信徒们一同合作对抗魔物才是。如今断章取义地来用在这件事上面，或许有些牵强。
不过，对付这些只会将头脑用在排兵布阵上面的愚勇之辈身上，大概已经够了。
而且……
总主教的眼神不易察觉地阴暗了下来。
……我是人类的叛徒。
「议程结束了，东道主柏蒂萨执政官，敬爱的埃索格元帅，」总主教虚弱地站起身来，「以及所有值得感谢的、为了我们伟大目标而不惜远道前来的英勇战士们，奥拓那行省的教团总主教聆听了你们的意见，并表示将会认真考虑你们的提议。现在请柏蒂萨执政官宣布散会，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已经告一段落。」
「总主教，请您……」银发的杰斯梅纳将军俯身道。
「总主教身体虚弱，长时间的会议会影响到他的身体健康，」柏蒂萨执政官打断杰斯梅纳将军的话，朗声道，「我宣布散会。」
柏蒂萨执政官将文件收拾到皮夹中，收进外套的口袋。与总主教擦肩而过时，总主教瞥见他的眼中掠过了一丝红光。
夜晚的色彩，依旧十分迷人。
奥尔杜斯的大修道院内，供给圣职者居住的居室十分舒适，在这里，总主教比起在艾司德碧罗城圣堂居住时更有归家的感觉。
总主教脱下圣袍和头冠，挂上衣架，换上室内起居时所穿的普通布袍。他打发走了所有照顾起居的修士和仆人，大主教的生活，应该比平常的信仰者更加清贫才对。
不过这倒不是唯一的原因。
洗漱过后，躺在柔软的床上，熄灭了油灯和蜡烛，房间中唯有星光和月光射入，地板和墙壁上，好似缀起了点点银珠。黑暗中，八年之前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再次涌现。
以泪洗面，眼泪和青草的香气，生命的气息唤醒了他沉睡已久的初心。面对真正的冷峻，唯有以同样冷峻的面具去应对。为此，大主教的心灵也只为自己真正的信仰敞开。
信仰是为了守护，神圣的使命并非用于杀戮。这个道理，如果讲给寻常的教团人员，恐怕只会在口头的认可和敬佩之后，被毫不留情地背叛。更可怕的是，没有人察觉得到其中的蹊跷。
「和谈果然如你所期望的那样破裂了，」开门声惊醒了已经沉浸于半梦状态的总主教，「费德莉诺很为总主教高兴呢。那不过是一群不知信仰为何物的乌合之众罢了，我们可和他们不一样，对么？」
有着淡金色头发的修女，不经敲门便擅自闯进了房间。
「现在是在教堂的居室，」总主教慢慢支撑着床铺坐了起来，「我早就说过了，在圣堂、教堂的时候，尤其是有人在附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只能维系在修女和主教的身份之上，不许践越雷池一步。」
「但是这里可没人看见呢，我的总主教大人，」费德莉诺不紧不慢地坐在总主教的床边，「就算我们想做什么为人不齿的事情，估计也没能够发现吧？」
「这可指不准，亲爱的费德莉诺修女，」总主教温柔地褪下费德莉诺的头巾，抚摸她柔顺的发丝，「说不定你明天就会出去传，主教侵犯了年轻的修女。」
「但是主教本人也并没有那么年长哦？」费德莉诺搂住总主教的腰，「而且你那样瘦，几乎皮包骨头，谁会相信你会侵犯修女呢？修女侵犯你还差不多。」
「你以为是谁把我弄成这副样子的？」总主教的手指在费德莉诺的脸颊上游走着，逐渐下移到了有所隆起的胸部，「你用这样完美的身体和如此炽烈的感情，挣脱宗教的枷锁来追求我，试问哪个男人不会倾心于你呢？」
跨越教规的爱情被人视为禁忌，但是，正是因为勇敢地闯破禁忌，才会有人将之视为真正的高洁。
总主教低头嗅闻着她头发的气味，那股只属于她自己的香气，每次都能俘虏他的感官和心。他应当为此心存感激，因为曾经对此绝望，如今却又找到了新的道路。而且，是从前未曾想过的道路。
偶然的邂逅，没想到会结成这样甜美的果实。
「你可是总主教哦？」费德莉诺小声地咯咯笑着，「我听说啊，其他的那些男性圣职者可都是些不举的家伙。而且，亲热的时候可，不许你叫我费德莉诺修女，要叫我的小名莉妮哦。」
「你这家伙就那么喜欢被叫乳名吗？」总主教的动作更轻柔了，「明明自己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十八岁的话，」莉妮捶了一下总主教的肩膀，「不是比你还要年轻十四岁吗？对你来说，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吧？」
「好，好，好。」总主教回应道，与莉妮一同躺在床上。这里的莉妮，已经不是服务与教团和奥拓那总主教的修女，而是一个与自己心爱的男子同枕共眠、心沉爱河的少女，为了他，为了这个心爱之人，献上那在教团看来绝对禁忌的初恋乃至初夜的少女。
这份挣脱了枷锁的爱，才是真正值得被追求的高洁之爱。
月光照在两人的身上，原本就白净的肌肤，在皎洁皓月的打磨之下，愈发显得光滑、明亮。
「既然你要求我叫你莉妮了，」总主教轻声低语着，「那你也不要叫我大主教了。诸神真是令人捉摸不透，普天之下唯你能理解我的信念，也唯有你能愿意将我当做一个男人来接受。有时，我也觉得这样很不真实。」
「感情怎么能不真实呢。如果人类的一切都是假的，也不能将爱情包括在内。我啊，也的确很怀疑，魔物真的很邪恶吗……」
「当然不是了。很久以前，我就有过相反的经历。那份埋藏在我心底的经历，彻彻底底地改变了我。或许是因为我不太善于理解吧，直到如今，我还是会在意那令我不时流泪的记忆。」
「总主教真是多愁善感呢。」
「说了不要叫我总主教。这个称呼实在太过生分……你明明知道我的本名，我初出母胎时被取的那个名字。」
「我当然知道了，」莉妮轻唤道，「我亲爱的柯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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