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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三》
  • 脱线中二菌
  • 2019-07-28 07:13:57
《三》

刚从昏厥中醒转时,我既对自己现在的状态没有概念,也无从知晓意识飞离身体的前因后果。只是当知觉总算回归我的身体,我庆幸自己第一时间感受到了重力,这说明我至少还活着。我分辨出呼吸和脉搏,而后渐渐重新接手了身体的支配权,于是我试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以检查它们是否还能运作。待五感彻底恢复正常,我很快又分辨出后背那不太均匀的柔软、头皮的刺痒和鼻腔里馥郁的草香,一块茂盛的草甸似乎充当了我的床铺,而我正舒展全身平躺在那上面。我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的处境而睁开眼,太阳便立刻将它热情的光直刺向我的瞳孔。我的眼球可能许久没有和太阳打过交道了,以致它们花了好大功夫才适应那强烈的光亮。

费力地坐起身后,一片在不远处盛放枝叶的树林抢进我的眼帘,浑厚的翠绿使我不禁感到一阵恍惚。虽然意识尚还朦胧,但我隐隐知道自己已有好几个月没看到过那生机盎然的颜色了。我从中分辨出了几株银色叶脉的雪冷杉——埃提拉大陆极地特有的寒带植被,这意味着我正处于厄兰诸塞帝国的北部,并且很有可能就在地图上那片无人开垦的广袤针叶林中。我依稀记得自己是在入冬之际从这森林的北岸离开、穿越大海向着更北的地方进发的,那时的海上还冻结着足够我安全通行的坚固冰面。如今,我肯定那些海冰已经重新回归了洋流的怀抱。在我离开的这段期间,大自然已在完成了宏伟的季节交替后拂袖而去,为这河水只会解冻三个月的冰冷大地带来了短暂而公平的生机。我这才发觉曾经银装素裹的树林早已褪去了过季的冬装,寄宿其中的百鸟正鸣啭着迎接新生的到来。

暖阳将它的热量慷慨地洒在这世界最严寒的一隅,在春回大地之时,万物都知晓各自的应尽之事。反观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大好晴空下躺了多长时间。我只知道自己睡了很久,如同经历了一场冬眠,现在则像这方冻土上挺过严冬的动物们一样刚刚苏醒。我想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可不等我站起身,突如其来的剧痛便席卷了我的大脑,使我不得不躺回草地上阖眼忍耐。

随着眼前的世界重新回归黑暗,我顾自思索起来:那之后我去了哪里?我尽可能将凌乱的记忆梳理出脉络,一点点地从头回溯。我首先想起,纵使穿越海冰的旅程危机四伏,我还是顺利地抵达了彼岸,并且确实踏上了那人迹罕至的禁域——苍龙族一脉最后的栖息地、雪窖冰天的喀纳斯冰原。展现在我眼前的是高耸入云的连绵山脉,山谷里回荡的龙吟和大气中不安的魂灵都在告诫我不要闯进这龙族的居所,可我那无法满足的欲望却再三诱惑我前去一饱眼福。最后,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忽视了理智的劝告,顺从好奇心的驱使走向了神秘的巨龙之里。

意识如头顶的阳光般驱散着脑海中的雾霭,记忆一点点地变得明朗。我想起潜入苍龙的巢穴后拜见到的那些华丽寝宫的盛景:悬崖上的硕大巢穴,腾转山巅的巨龙之影,涂满黄金的峭壁,堆成小山的秘宝……龙族那令我眼花缭乱的生态写照至今仍历历可数。而被那绚丽的奇观所吸引,我暗自决定在将这里所有的未知探索一空之前决不罢休——我需要它们来满足我那深渊般的求知欲,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误打误撞地在谷底找到了一条隐蔽的逼仄小径,便沿着它一路深入。我记得自己运气很好,不知是因为巧合还是苍龙族疏于警惕,后者至始至终都没有察觉到我这个侵入者的存在。我在最深处找到了一扇刻有铭文的岩石巨门,并惊讶地发现那些铭文组成的是一道比我见过的所有奥术仪式都要完美的封印,它几乎无懈可击,恐怕连空气都无法找到渗入其中的破绽。它就像在向我的知识发出挑战,同时还撩拨着我无可救药的好奇心:能让巨龙如此封藏的事物该是何等的稀世之宝?为此我困惑不已,迫切地渴望一探究竟。一想到倘若我错过了这次,今后可能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我便坚定地判断自己绝不能与这天大的良机失之交臂。常年的顽疾就此发作,欲望再次战胜了我的理智,我不顾被发现的危险,当即开始了解译工作,企图一睹巨龙的秘仪。

我回想起那道封印的细节,它环环相嵌,总计九层,每一层都由神秘的龙语写成。本来以人类平凡的智慧,是不具备理解龙语的资质的,更别提要解开龙语书写的封印。讽刺的是,人生就是如此让人不解——它毁了我的一生,作为补偿,它给予我的天赋却远非常人所能想象。对我而言,我一直认为龙语并没有那么晦涩难懂,毕竟早在十四岁那年,我就已经能和一位友好的巨龙交谈甚欢了。我甚至还用龙语给它写了封庆生信。

现在你该知道那道封印有多不走运了。它非但挡住了我的去路,还偏要用那么复杂的构造挑战我的知识,我肯定是要将其解开不可的。我至今还未遇到过破解不了的术式,这次也一样。即便龙语那繁琐的书写方式和多变的语法根本毫无规律可寻,即便那封印的铭文一层比一层冗长,我还是将它们一一攻克了。

在最后一圈铭文的微光黯淡下来后,那道封印土崩瓦解,紧闭的门便在岩石拖曳出的巨响中缓缓打开。我知道这必然会惊动巨龙们,赶忙第一时间闪了进去。

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座山的内部,这里几乎是中空的,形似底座宽辽的高塔。本应作为穹顶的山岩已然不知去向,一些幸运的雪花便得以飘落、堆积在这密所,随即将这里作为它们的秘密庭院。外界的光线正从那大得无法丈量的天窗上倾泻下来,形成一束束美丽的光柱,依靠那些光柱提供的光亮,我很快看清了此处的全貌。那是一座巍峨的天然宫殿,一座由寒冰与冷石点缀的凛凓光庭,溟冷却震人心魄。它以山岩为梁,以苍穹为顶,以雪花为配乐,以冰的晶簇为唯一的花卉——大自然最为静好的精灵都被纳入这一方天地,它们一改变幻莫测的本性,在此守序而安宁地匍匐着,好似在侍奉某位无上的神明。

我赞叹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也难免疑惑能令那冰与岩石、光与雪花俯首称臣的存在究竟为何物。可当我满怀好奇地仰起头望向宫殿中央时,那个疑问便不复存在了。

我看见了那纯白的龙,正顾自沉睡在岩石搭就的宝座上——即便是在我置身陨星雨中欣赏星星们最后的光火时,我也不曾像那样动摇过。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生灵,它形似巨龙,也绝不可能是巨龙。巨龙都生着让人畏惧的蝠翼般的双翅,它的羽翼却让人联想到圣洁的天使。它的躯体洁白明净,覆着蓝白相间的天鹅的羽,而非浑身布满锋利的鳞片;它的羽毛从羽根深邃的海蓝色过渡到羽尖纯粹闪耀的白色,美过任何一种孔雀引以为傲的尾屏。它的爪弯如勾玉,光润似月,它的吐息就像吞云吐雾的山谷般幽深。它闭着眼,但我能想象它大海般的双瞳,那会是一种比海沟还要深邃的蓝。而如果它对天长吟,我相信那声音将比所有歌鸟的演奏更令人陶醉。

我惊喜交加,身体因激动而止不住地颤抖,因为我对那纯白的龙根本一无所知。哪怕在那九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本书赋予我的浩瀚知识里,也没有一则与它相匹配,我甚至都不知应否将它归类于生灵。直觉告诉我,相较于这世界优劣分明的物种,它真的太过完美,也太过突兀了,圣洁的气息就像浩渺的天空般,拥有着睥睨众生的资格,仿佛它的存在根本不属于这个维度。

我能感到欲望正为此饥渴地蠢蠢欲动。想想看吧,一种我叫不上名字的生灵,一种规格外的完美存在,那该是多么令人震撼的未知!而现在它就沉睡在我眼前,几乎触手可及!

一时之间我只觉不虚此行。我的理智被欲望彻底淹没,我的眼中只剩下纯白之龙那充斥着未知的神秘躯体,再也顾不上其他事情。我心急如焚地想触摸到它绝美的羽,于是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它近前。在好奇心的催促下,一切后果都被我抛之脑后。没有丝毫犹豫地,我不假思索地向它伸出手。

那之后的记忆是一片短暂的黑暗。

再然后的记忆如霹雳般轰击了我的精神,冲击性的一幕将头痛都赫然击散。

我反射性地猛然起身,因为我回想起的是太过惊悚的光景——我看到来源不明的红色液体如决堤般喷洒而出,在雪地上做起风格奔放的、怕是连最伟大的艺术家都不敢轻易鉴赏的泼墨作品。

那是鲜血。

确切来讲,是我的鲜血。

人的血液当然不会轻易外流。我会失血,是因为我的右臂被整个截断了——纯白的龙将它齐根咬了下来。

我下意识地活动右手,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告诉我它依然健在。是大脑用来安慰自己的错觉吗?我将信将疑地看向身体右侧,肩膀、大臂、肘部、小臂、手腕再到五根手指,却发现这些本应失去的骨肉全都完完整整地连接在我的躯干上。

但我确实记得它被咬断了。那时我怔怔地看见了肩膀上的断口,看见那突出来的一节臂骨,看见纠缠的血管,看见割裂的动脉中泵出鲜血。那时我无能为力地感到血液带走我最后一丝力气,很快就因法维持站姿瘫倒在地。我的脑部遭受震荡,视界被摇晃得浑浊不清,知觉也渐渐脱离我的掌握,就像掌心的一把沙。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鲁莽地试图用手去碰触纯白的龙,也不知它突然醒来攻击我的原因,更不明白它为什么只吞下我的手臂而非全身。这些困惑在当时显得并不重要,因为不管我是否能弄明白它们,结果都是不会变的——我总归必死无疑。在纯白之龙出于某种原因咬下我的手臂后,死亡于我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么我为什么还活着?还是说我已经死了,只是对此没有自觉?我令手指做出抓握的动作,几棵根部附着着泥土的纤草便被我把在手中。我仔细地观察它们的茎叶,将它们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又放到嘴里咀嚼起来,感受五感的反馈。手中的应该是几棵寒蒿,莎草科、薹草属下的一个种,无臭,味道苦而酸——这些都和我的知识别无二致,说明这里还是我所熟知的世界,而不是传说中的死后国度。我还活着,这并非我的错觉。

我迷茫了。这不合理。倘若记忆和事实没有出入,为何我没有失去右手,为何我还没有死去?这些遭遇难道只是我的妄想?如果这一切都未曾发生,那纯白的龙或许根本就不存在,我也根本没去过龙穴、解开那封印,更没有穿过海冰抵达喀纳斯冰原。我可能只是因为某些原因陷入了一场昏睡,如今又不知为何在此处醒来。

那么,那些都只是一场梦吗?

……梦?

在我如此自问的一瞬,就像灵光一现般,我感到心脏骤然漏跳。

梦?

不对……

不对……!

不是梦……

不是梦……那不是梦……!

那怎么可能是梦……!

我的梦……我的人生才是梦……!

毫无希望的浑浑度日,遵循欲望的驱使而苟活,那些才是梦!才是那让人痛苦的梦!

我记得我已不在那梦里了……

我应该……应该已经醒来了……!

我已经醒来了……!

对!醒来了!醒来了!我从那梦魇里醒来了!

是的,没错,我记得我的坚持终于得到了回报……我等到了,等到了被唤醒的那一刻!

是谁……?

是谁把我唤醒的……?

一道纯白的身影闪过我的脑海,我总算在懊恼中醒悟:我居然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注意到!

那个奇迹……!

那个身影……!

她……!

她!没错,是她!

是她让我醒来的!

是她降临在将死的我面前,让我见识到真正的奇迹!

是她让我明白,这人世真的存在超越一切浮华的美!

是她唤醒我的!是她拯救了我!

是她!是她!

……她呢?

她呢?

我从地上惊跳而起,狂乱地转着圈寻找起来。

她在哪儿?

她在哪儿!

那一刻,一个恐怖的念头作势要吞没我的心智——如果她只是我的一缕幻梦,只是我因无法承受绝望的空虚而濒临崩溃的精神臆想出来的产物,我是否又要回到那无尽的梦魇里,在黑暗的深渊中徘徊一生?我是否又要沦为被这梦魇戏耍的玩偶?

所以,有缘之人,想想看吧。如果说我曾经生活在一方地狱里,你可知当那纯白的剪影出现在我疯狂旋转的视野里时,我的世界变成了怎样一派水秀山明?

我只觉万籁俱寂。

是啊。

什么幻梦?什么臆想?

我凭什么这样胆大妄言?

真是夏虫语冰,井蛙论海!别再自以为是了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以你卑微的想象力,又怎可能凭空妄想出她来?如果她真的存在,就绝不会出现在你的妄想里,哪怕是你最美好的愿景,都及不上她一缕银白的发丝!

她既然如此仁慈地出现在你面前,你又凭什么怀疑她的真实!

——我安心了。

我无比肯定,现在的我已经醒来了。

是她在我将死之际降临,把我从那梦里唤醒。

她非但拯救了我,还未曾离我而去,此刻她就在我面前。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我可以切实地感受到她。

她毫无疑问是存在的。

她就在那里。

就在那里。

一块平整的岩石形成了天然的座椅,她就静静地坐在那上面,静静地看向这里。

她穿着洁白无垢的长裙,胸前佩戴着一颗深蓝色的玉,与肌肤浑然一体。

一对同样洁白的长袖自她的肩膀垂落,透明的纱遮住她的双臂,让那引人遐想的皓腕若隐若现。

她未着鞋履,可我根本无法想象会有什么东西忍心伤害她的双脚。万物将恭敬地把她托举,不让泥垢玷污她身体的任何一寸。

她就在那里,真的就在那里,我总算确认了她的存在,不再疑神疑鬼。我仿佛听到那冗长的噩梦正狼狈地宣告结束,一段新的生命就要开始。

啊……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让我如此不能自已?

那时的我还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对于她,我的着迷是强烈却暧昧的。只是我身体的每一种本能、灵魂的每一缕直觉,都笃定不疑地告诉我:那道身影就是我的答案,是我苦苦追寻了一生的真正的奇迹。

她占据了我的思考,我目不斜视地凝望她,就像我说过的那样,在我能注视她的时间里,哪怕一秒都弥足珍贵。直到仅剩的理智使我察觉到她的目光,我这才幡然醒悟:在我注视她时,她同样注视着我,或许在此之前就已经注视了很长时间。想到这里,我不由惊慌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因为我愧于看向她孔雀蓝色的双瞳,生怕身上的世俗之气会亵渎那两汪远离尘嚣的清潭。我简直不敢抬头,便索性垂首盯起脚下的泥土,期待得到一些喘息的余地。我也害怕自己会太过沉迷于她的身影,从此再也无法自拔。我怯懦地希望时间永远静止在这一刻,让我能够与她在同一个世界保持一段美好的距离,这样就够了,对我而言这就是至高的幸福。可我还是听见她的一举一动。我听见她站到草地上,听见她赤脚踏出的轻柔窸窣,雪白的肌肤却不沾染一粒尘土。我听见她迈起玲珑的步伐,听见她不急不缓地穿过我们之间的草甸,每一步都踏在我最脆弱的心跳上。我听见她向我走来,听见她的存在由远及近,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令我为之一惊。我为她主动走近我而狂喜,也为不知该怎么面对她而焦虑,这矛盾的情感使我的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她在向我走来?

她离我还有多远?

她为什么要靠近我?

她不会厌恶我吗?

我应该抬头吗?

应该站在这里不动吗?

我的手应该放在哪里?

站姿要怎样才合适?

我应该保持沉默吗?

保持沉默的话,对她不是很失礼吗?

或许……或许我应该和她搭话?

我应该用什么方式开头?

不行……找不到……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她是不是就要来到我面前了?

不,等一下,请等等……!我还没准备好……!只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哦,我那恬不知耻地号称浩瀚的知识啊,拜托你们派上点用场吧!帮帮我!告诉我该如何是好!

这太不堪了,她就要来到我面前了,可我却也什么想不出来,什么都做不出来,除了在这里低头呆站着……

她在看着我吗?

她会与我擦肩而过吗?

她会觉得我很奇怪吗?会因此离开吗?会就此与我再无交集吗?会……

我从未这么紧张过,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为应该如何表现而慌张不已。而就在我胡思乱想时,我听到她正离我越来越近。有那么一瞬间,我试图下定决心看向她,下一秒却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我这饱览世俗之物的双眼,又怎配瞻仰她的神仪!

她最终在我面前半姆处停了下来,我更加不知所措了。她离我是如此之近,近到即便我已将视线垂到了最低处,也依旧无处躲闪。事已至此,我只得退无可退地抬起头,她正仰首看着我,我们的视线就这么相遇了。她还是那样,有着纯净的肌肤、孔雀蓝色的瞳和雪白的长发,年幼少女的容颜与初见时无二,一切都无瑕得令我不忍直视。我只觉呼吸困难,两眼昏花,世界天旋地转。若不是理智已转化为我本能的一部分,我或许根本无法在这种情况下思考,更别说做出符合自己身份的行为。

「失、失敬……!竟然让您仰视仆一介卑微的人类……!」

意识到自己正用多么无礼的姿势面对她时,我近乎麻木地遵从了身体的条件反射,连忙单膝跪地,向她深深低下头颅,即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按照人类的礼仪对她表达尊敬。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做什么,这让我如迷路的孩童般着急了起来。我真害怕是自己做出了什么不成体统的举动,她因此大失所望,决定离我而去。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在这煎熬的寂静里,我仿佛听到耳前的动脉正以夸张的频率狂跳,我的心脏也以同样的频率撞击着胸腔。我头脑发热,难以思考,思想形同浆糊。我荒唐地希望时间能够倒流,给我一次重新组织言行的机会,即便这根本无济于事。

「名字……」

许久,她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不知自己有没有资格形容那天籁,也不知能否将那天籁准确地向你述说。就请让我这样描述吧: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爱的声响,那么当他听到那个声响时,他就会为此喜悦,为此感动,并激发出源源不断的活力,在那一刻他就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而当我第二次听到她的声音时,我的心情已远非幸福可以形容,只因我那干涸的灵魂都在与之共鸣。

「名字,不知道。」

那是多么空灵、多么宁静的声音啊。我恍然大悟:我听过的,我听过那声音,万物曾不远千里地将她的声音模仿给我听。当雨滴落入溪流,当溪流凝结成冰,当冰上飘落了雪,她的声音就无时不在我的耳边回响,只是那时我的灵魂不够虔诚,不具备能听到那声音的资格。我这才发觉,原来大自然那些美妙的音韵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

我多想仔细回味那声音在我耳廓留下的痕迹,但理智告诉我现在不是那么做的时候。她正等待我的答复,而我怎能让她浪费时间等候一介卑微的人类呢?我很快地斟酌好语句,向她恭敬地回答道:

「如果您是在垂询仆的名字,仆是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比起仆这拗口的名字,您只要用心仪的方式称呼仆就——」

「阿……飒?」

「是、是的。」

「名字,阿飒,知道了。」

那是她第一次这么称呼我,我感到无比喜悦。这种心情大概可以形容为荣幸,就好像你偶然仰首,惊喜地发现平日触不可及的流云竟在天空的幕布上变幻出了自己的名字一样,难免会猜测自己会不会是独一无二的人。这让我不由松了口气,提心吊胆的状态也缓解了些许,于是我试探地向她问道:

「不知可否让仆知晓您伟大的名讳……?」

「名字的话,皌。」

「皌……?」

「嗯。」

皌……皌……!多么与她相称的名字!如果不是那时我根本无暇考虑其余的事情,我真想沉浸在她和她名字的奇妙结合里,为她琢磨出所有最动人的比喻!

「皌……仆明白了……!皌……尊敬的皌!」

「不对。是皌。」

听到她的纠正,刚刚有一点得意忘形的我不禁又一次胆战心惊,我赶忙惶恐地询问道:

「您、您的意思是让仆直呼您的名讳?」

「嗯。」

「这……仆怎能做出这种狂妄之举……」

「阿飒。」

「啊、是……!」

「站起来。」

「不、这个……就算您不介意,可要让仆用那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与您交谈……」

「这样,看不见。」

她这样说着,清冽的声音不愠不怒,仿佛在讲述一个平淡无奇的事实。

「皌,想看着阿飒。」

「哎……?」

「阿飒,讨厌?」

「不、不是的!仆怎敢如此狂妄!说到底能和您交谈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何况您还为了将就仆屈尊使用着人类的语言……!」

「不讨厌的话,阿飒,看着皌。」

「可、可是……!」

「看着皌。」

「……!」

我听出了她的坚持,也察觉到自己言行的不妥。

我刚才……是不是对她的话语提出了异议……?

就凭我这蒙受她恩惠的身份?

这不根本就是张狂妄行吗……!

我懊恼地咒骂起自己:愚蠢至极!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愚蠢至极!她纡尊降贵与你交谈,现在她希望你抬头,你竟还再三推辞!

「非常抱歉!仆这就将头抬起来!」

我赶忙以道歉弥补自己的不敬,并暗自发誓不再质疑她的任何话语。

此刻我就要抬起头正视她了,这次我有备而来。如果说刚见到她时我还远未做好面对她的心理准备,那么这之后我就不会再露出那副不堪的样子了。或许方才只是因为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让我全无反应时间,才导致了如此失态。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的心情平复了,大脑能好好思考了,心跳也渐渐趋于正常,这让我信心满满,毕竟我这一辈子还没有遇到过准备万全后无法应对的状况。我的心境已经无懈可击,自信不会陷入之前那样的窘境。

「失礼了。」

我向她请示道,随后慢慢昂起脖颈。

接着我那无懈可击的心境便再次波澜万丈了。

哦,有缘之人,你想笑就笑吧,我承认这实在太过滑稽。我明白自己那时还不够成熟,完全不能平静地和她对视。但你可知在如此近的距离目视她是什么感觉?她离我仅仅半步之遥啊!我看向她,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纯净的肌肤、孔雀蓝的双瞳、羽绒般的眼睫、皓白的发梢、胸前宝玉反射的光和衣裙上的条条皱褶——全部近在咫尺,近到我能看到她每一次眨眼,听到她每一次呼吸,就连她胸膛的每一次起伏都看的一清二楚,何况她正凝视着我,用专注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向我的双眼,一直看到我心灵的最深处,这叫我如何保持镇定!

她半睁着眼,睡意朦胧的眼帘下的双瞳却无形地闪耀着不可思议的流光溢彩,而单单看着那双瞳就已经耗尽我的精力。等到她为了端详我的眼睛而弯下腰再次贴近我时,我险些体验了一次灵魂出窍。

「阿飒的眼睛……」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这让我不禁定了定神。我连忙侧耳倾听起她之后的话。

「为什么,是这样的?」

「这丑陋的双眼让您感到不快了吗……?那样的话仆这就将它——」

如此揣测的我神经质地就要用手指戳向眼球,她却说:

「因为很好看,才这么问。」

「——您、您说……好看?」

「嗯。」

她发出蜻蜓点水般轻盈的鼻音,我用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在她表示肯定。我简直受宠若惊,一时间语无伦次。

「仆这暗红浑浊的瞳孔,竟也可以得到您的赞赏……」

「皌,很喜欢,阿飒的眼睛。」

「喜、喜欢……?」

「嗯。」

「——!」

喜欢……她说喜欢!

我快乐得就要晕倒,乃至忘记向她表示感谢。不怪我会变得这样不谨慎,毕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心中许多的不安都被解开了:她接近我,聆听我。她不介意与我交谈,也不介意我看着她。她称呼我的名字,还允许我用名字称呼她。她不嫌恶我的容貌,也不嫌恶我的言行。她甚至说她喜欢我的双瞳,哪怕它们曾被人称为「魔鬼的眼球」!

我宽慰不已,不再为她是否会厌恶我而杞人忧天。现在我完全能心无杂念地和她说说话,能单纯地聆听她不可思议的话语,我有多想这么做。但当我的思考渐渐冷静下来,太多的问题纷来沓至。对于当前的境况,尚不明朗的因素实在数不胜数:我知道自己还活着,可为什么我没有死去?我本应身处喀纳斯冰原的龙族之里,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知道她是皌,可在这之上她是谁?我知道她是真实的,知道她就在我眼前,这已足以让我拥抱满溢的喜悦。只是我怎么也不能忽视内心那道隐隐不安的预感。如果我的逻辑还和平时一样准确,那么很可能马上就会有一桩麻烦找上门来,届时事态就会走向她或许不希望看到的地步,对此我恐怕是难辞其咎的。

所以,为了她不会因我的所作所为而困扰,即使我不想向她做出无趣的提问,我也必须先弄明白一切的前因后果。

「尊敬的皌……」

「不对。是皌。」

「啊——非常抱歉……!」

她依然注视着我,使我根本无法将视线从那孔雀蓝的海渊里移开。我杯水车薪地眨了眨眼,让自己尽可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那、那个,皌……」

「嗯。」

「不知仆是否能请求您回答几个……啰嗦的问题。」

在得到她的点头默许后,我却纠结自己该从哪里问起。思来想去,我将无数的疑惑概括成几个简短的问题,按照重要程度的顺序,从大到小地向她问道:

「首先就是……为什么您会在这个地方?仆的意思是……为什么您会在仆身边……?」

将这最让我痛苦的肉中刺般的疑惑说出口后,我紧张地等待起她的声音。

她用呢喃般的轻语念道:

「『不想死』。」

「……诶?」

「那是,阿飒的愿望,不对吗?」

「您、您说愿望……?」

我忽地想起自己在临死前许下的那个荒唐的心愿。

「难道……仆现在还未死去,是因为您……?」

「嗯。」

她仍然平静地看着我,轻轻地发出那短促而细软的鼻音。

「那个愿望,皌,实现了。」

「可、可是……为什么您会为了仆那狂妄的心愿……」

「阿飒,给了皌食物。实现愿望,是还礼。」

「食物……?」

我看向本应失去了的右臂,一条逻辑隐隐串联了起来。

「而且,阿飒,是特别的。」

「仆、仆吗?」

「嗯。」

「如果您是在说仆的瞳色,这在仆的家乡确实很少有……」

「不对。是这里。」

摇了摇头,她又靠近了一步,我的整个视野顷刻便被她的衣裙占据,她银白的发梢几乎拂过我的脸颊,让我一时不知道看向哪里。她将食指贴在我的左胸,柔软的指肚画出微痒的、令人迷离的弧形轨迹,在那下面,我的心脏像要迎合她的手指一样搏动着。

「这里,不一样。」

看见她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真痛恨自己太过愚钝,无法理解她的真意,不然她就不用为了将她的所思所想转化为我能理解的话语而费神了。

「皌的这里,和阿飒的,连在一起。所以,皌能感觉到,阿飒的这里,很干净……很美。」

「仆的……心脏吗?」

「不是。是更里面的什么。」

「您是说仆的灵魂……?」

「灵魂……?」

皌眨了眨眼,似是在咀嚼那个名词的意味。

「灵魂……好听的词。和阿飒,很合适。」

我险些又在她不经意说出的话语中因过度喜悦而陷入晕厥,可也就是在那时,不安的预感却变得更强烈了,强烈到让我在打了一阵冷颤后清醒了过来。我有些心急,迫不得已地,虽然我知道这很失礼,我也不得不加快语速向她接连问道:

「皌啊,碍于时间紧迫,请原谅仆的冒犯。倘若一切如您所说,敢问您就是那纯白色的龙吗?」

「龙……?在阿飒之前,好像,是那样。」

「那您现在这幅姿态是……?」

「吃掉后,就能变得,和阿飒一样。」

「也就是说,您确实将仆的手臂……」

「阿飒来之前,皌一直在那里。没有食物,很累很困,所以皌,睡了很久。阿飒叫醒了皌,太饿了,就吃掉了。」

「虽说如此,治好了仆的伤也是您吧?」

「嗯。皌,把这里,和阿飒的,连在一起了,所以……」

她将双手伏在了自己的胸口,似是在轻抚某种无形的联系。

我下意识地感知灵维的状态,很快就明白了她所说的「连在一起」的意思。虽然我尚不清楚那种感觉的正体,但在灵魂内的那个奇妙的维度,在我心爱的图书馆的所在之处,本应熟络的一部分空间此时已经缺失,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不属于我的温暖的东西——我灵魂的一部分似乎由别的什么替代了。

「这是……?」

「是,什么……?契……约?皌,不太懂,只是知道,这样做,能治好阿飒,就做了。」

「然后您就带着仆来到了这里,是这样吗?」

「嗯。」

大脑像往常一样很快整理出了结论,简而言之就是:她既不是龙族也不是人类。她曾因什么原因被苍龙族封印在那座山中。她曾保持着龙的样子,这幅人类的姿态是吃下我的手臂导致的。她用某种未知的方式救了我,并将我带到了这里。这就是我会和她身处于此的来龙去脉了。

如此看来,天大的灾难多半就要降临在我头上。不过,既然提前预知了此事,多少也能做些准备,而不必再因此束手束脚。

在我思索这些的时候,我却没意识到那些唐突的问题困扰了皌。

「阿飒。」

「是的?」

「对……不起?」

「哎?」

发觉自己一时的疏忽让她产生了不必要的歉意后,我连忙为她善良的误会解释起来:

「不!仆不是那个意思!您根本不用为此事道歉!这没什么不好的……不如说就应如此!如果仆的身体能多少为您派上用场的话,您只要随意吩咐便好,不管什么仆都会献给您!这只会是仆的光荣,您又何须为此抱有歉意呢!」

「可是,阿飒,看上去,很困扰?」

「那是——!」

——因为我恨自己不能理解您的想法,不能理解为何您要特地实现一介人类的宿愿。虽然内心是这么想的,但理智使我欲言又止。

「您明明根本没必要为了仆一介人类做到这种地步的……」

「阿飒,是特别的,皌只是,想这么做。」

「您这么说,仆真感到无比喜悦。您不记恨仆打扰了您的安眠,还拯救了仆这条卑贱的性命,仆究竟该怎么偿还您的这份恩情呢?」

我挣扎了一番,还是说道:

「仆知道这非常不自量力……但如果您有任何愿望,都请告知与仆,仆定会倾尽一切为您实现它。」

「阿飒,会实现,皌的愿望……?」

「是的。」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仆或许就和您拯救了我的理由一样——因为您是皌,您是特别的,而仆想为您实现愿望。」

「那……」

在约莫三秒的停顿后,她轻声地许愿了:

「皌,能和阿飒,一起吗?」

「哎?」

一时间没能理解那句话的真意,我战战兢兢地向她确认道:

「您、您的意思是要……与仆同行吗?」

「嗯。」

我误以为她还在拘泥我的心愿,于是急忙解释:

「不、但是……您真的不必顾虑仆的想法……」

「不对。」

她摇了摇头,话语中只有单纯的否定。

「皌只是想,待在阿飒身边。」

「您说您要……您要待在仆这卑微的人类身边……?」

「嗯。」

她又发出那可爱的鼻音。对她而言,那只是生命中不值一提的一次吐息。可对我而言,我渐渐发现,或许这世上再没有比那更耐人寻味、更让人不能自已的音节了。

「阿飒,是特别的。不知道为什么,在阿飒旁边,皌会很安心。」

「仆、这……」

「不行?」

「啊、不!能与您同行只会是仆的荣幸,仆又怎会拒绝!」

到最后,当我总算明白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误解那个愿望的本意,我实在诚惶诚恐。她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体会她的心情?为何我竟然如此无知?没来由的焦躁使我的语气变得近乎质问:

「但是,皌,为什么……?为什么是仆呢?仆只是一介人类,简直太过渺小了。仆能感受到,相较于您,仆的生命可能就如夏蝉一样短暂……除了这具想必不怎么美味的身体以外,仆着实想不到还能为您提供什么。何况凭仆这樗栎庸材,很可能无法尽善尽美地回应您的期待,仆究竟何德何能蒙受您的青睐?」

「皌,不知道。皌只是想,待在阿飒身边……」

她的声音渐渐归于不和谐的寂静,这骤然的无言令我无所适从,也令我悔恨情绪莫名其妙的失控。她低下头,尔后又重新看向我,孔雀蓝的瞳中的光却变得断断续续。

「这样,不对吗?」

「皌……?」

「皌,不应该,在这里吗?不应该,这样做吗?」

沾染过世俗的我或许无法参透她纯粹至极的思考,但我还是听出了潜藏在那话语后的事物,即便无瑕的她未曾知晓那是什么,我却再清楚不过:那是困惑。她在困惑着,在迷茫着。

这短短的一瞥令我心如刀绞,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急急向她请求:

「请您不要为此自责,这根本不是您的错!恕仆鸠拙,只怪仆不能理解您的想法……如果您不介意,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好,能否请您详细地说给仆听呢?即便这是仆自以为是的不自量力,仆也希望能为您排忧解难……!」

哦!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怎么能将自己的无能迁怒于她?我怎么能使她困惑,又如何坐视她迷茫!我咬牙切齿地在内心发出咆哮:不要让她失望啊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你的那些知识不就是为此存在的吗!

她沉思起来,银白的眉微微上挑。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只为不看丢任何一处细节。

许久,她再次看向我,瞳孔中倒映着的却是不属于这世界的遥远彼岸——那是我永远无法参透的光景。

「在阿飒之前,皌,一直是一个人。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谁,大声说着什么,总是很吵。皌,不喜欢那样。」

我仔细地听着,用尽心思去理解她的话语。

「但是,阿飒,叫醒了皌时,周围就变得很安静。在阿飒身边,就会安心。」

她想了想,随即指向在草甸里盛开的一株花问道:

「那个是?」

「如果您是指那朵淡绿色的花,那是送冬花,这片冻土孕育的独特植物。」

她顺势抬起头看向稍远的地方,又指向那边的树林问道:

「那个是?」

「如果您是指那繁茂的灰色树海,那是雪冷杉的森林,是生灵们赖以栖居的温床。」

她再次抬高视线,这次她指向了高悬于天空的春日,我说:

「那是太阳,是生命的源头,是万物的起始。」

她指向一旁的白云,我说:

「那是云,是天空的宠儿,是孤峰的挚友。」

她观察了一会儿随风变幻的云,又看向自己在微风中三两飘舞的发丝,随即张开双手,似是在感受那捎来草木芬芳的气流,我说:

「那是风,是花草的信使,是雨雪的舞伴。」

我想了想,又补充道:

「这些是自然的造物。是一则难以参透的真理,是这世界本来的样子。」

「……很像。」

这次,她用食指指向了我的左胸——我的灵魂。

「这些,很干净,很美,就像阿飒的灵魂。皌,喜欢这些,所以,想去看更多。皌,喜欢阿飒的灵魂,所以,想和阿飒一起。这样,不对吗?」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而清冷,无悲无喜,我的心潮却忽地漫起泉涌,我痛恨自己无法将那股如鲠在喉的冲动转化成语言。

「……原来如此,仆充分地晓解了。」

我总算明白,我所认为的她那深奥的愿望,或许从始至终都只是一片存于每个生灵心底的简单的美好而已。

然而,除了她,又有谁会将那简单的美好作为夙愿呢?

看看我们人类自己吧,我真为那些活在梦里的人感到可悲。就在现在,他们还正为了钱和权利压榨自己本该宁和的灵魂,只为在最宝贵的时间里换取一点可疑的自由。在他们的眼里,再美的晨曦也不过一束刺眼的阳光,仿佛只有金银珠宝、夺权争利才能证明他们还活着,仿佛只有饱餐的虚荣才是唯一的意义。他们在这虚妄的幻想里收获虚妄的快乐,我却只能在那格格不入的梦境中渴望觉醒。可皌呢?她的出现唤醒了我,她的话语拯救了我,我在她的呼唤下醒来,不会再迷茫地徘徊,她是那么的无私而无毁。现在这样的她告诉我,她只是单纯地喜爱着这世界本来的样子,只是想去看看那些原初的美好……

啊——皌,我敬爱的、唯一的皌!我究竟是有多么幸运,才能在这无垠的寰宇下与您相遇!

我不要求这个世界能够理解皌的愿望,就像你不能要求所有人理解永恒的概念,毕竟大多数人是心甘情愿沉溺在梦境的。那么,至少只有皌也好,只有这仅存的永恒也好,只有皌的愿望,只有她纯粹、简单、真诚的心愿,无论如何我都会将其实现,为此要我付出一切也在所不惜。我想,万幸的是,纵使只是一介人类,纵使拥有的只是微不足道的绵薄之力,或许我也依旧有能够为她效力的事情。

所有的疑问都已烟消云散。我不再慌乱,不再动摇,我的灵魂仿佛涤荡了最后的遗尘。那时我想到,我生命的意义终于姗姗来迟,而我亦将至死不渝地贯彻到底,心无旁骛。

「皌,在仆回答您的疑惑前,恕仆僭越,不知可否允许仆碰触您的手?」

「……?」

皌不解地歪了歪头,将右手抬到与我双目齐高的位置。

我也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托住她微张的四指的根部,托住她那温良柔软的手心,将其恭敬的抬到自己的额前,虔诚地念出那段誓词:

「仆,阿飒弗雷德·奥纳西斯,在此立誓,将仆之一切献与皌。仆愿成为皌的影子,皌的喜悦即为仆的喜悦,皌的悲伤即为仆的悲伤,皌的愿望即为仆的愿望。从此刻起,仆的意义就是陪伴在皌身旁,实现皌的一切心愿,直到仆这短暂的生命消逝……不,哪怕死神带走了仆,千秋万代之后,纵使人世已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仆的灵魂亦将永远守护您。」

我心甘情愿地为她献上最真诚的礼节——既不是盲目的崇拜,亦不是强制的依从,而是源自灵魂的至高的尊敬。

「皌,不太明白。」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愿望——请允许仆请求您再次重复一遍您的心愿。」

「皌想,待在阿飒身边。」

「那么,一切如您所愿。」

我总算正式地接受了她的心愿。而她从尚还生疏的语言中寻找到了一个词汇,试探着说出不怎么准确的那两个字。

「阿飒,谢……谢?」

我还没来得及那分外的感谢中回过神,她又执着地、紧接着纠正道:

「而且,不对。」

「您是指……?」

「阿飒,明明,很好吃。」

我愣了愣,笑了,也哭了。

那是喜极而泣的泪水。就像一眼澎湃的清泉,满满地填补了我灵魂的空洞,溢出的琼浆则润湿了我干涸许久的泪腺,涌出来后,就变成感动的泪。

我拭去脸颊上那滴久违的瘙痒的露珠,哽噎着说:

「皌啊,能有幸听到您今日的话语,仆夫复何求?」

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

那时我就想,无论在这之后我的生命将走向怎样的结局,我也肯定是这世界最幸福的一只夏蝉。

「原谅仆耽误了这么久才回答您的问题——仆认为您的想法没有任何不妥。而且,如果可以,仆真的很想待在您身边守望您,真的很想见证您实现您的心愿。仆想和您无所不谈,想和您形影不离,想更多地瞻仰您美好的身姿,想更多地聆听您可爱的话语,想更多地了解您的事情,想将更多的事述说给您听,即便只是单纯地与您待在一起,仆也无时不感到心满意足。只是仆恐怕没有这个运气了。」

我看着余光中的某个事物,自觉留给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纵使想嘱托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也必须向她道别了——不然我怕之后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

「再见了,皌。请您答应仆,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怀疑那个愿望的正确。纵使仆不在了,也请您不要因此迷茫,继续遵循您自己的想法自由地生活。倘若命运宽容地允许仆继续伴随您左右,届时仆定会履行仆的誓言。」

「阿飒……?」

「皌,如果今日仆没有死去,仆向您约定——」

我不舍地回顾了一眼她纯白的身姿,恭敬地向后退开几步。

「——仆一定会带您,去见证这世界的每一方美好。」

我再无留恋地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那带给我不祥预感的源头。

我是以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之后的一切的呢?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形容。就像地震来袭,海啸山崩,但我知道灾难平息,等待我的就是一派明媚。

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方才还是我余光中的一抹黑影,如今却已近在眼前。我当然清楚来者是谁,也清楚它的来意——如果高傲的苍龙一族被我闯进了巢穴、破解了那个封印后它们还能坐视不管,想必它们也就不会被称为冰雪的暴君了吧。

硕大的黑影阻断了头顶的阳光,它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也以山峦压顶之势快速放大。蔽日干云的雄伟躯体,深青的反射着光泽的鳞片,延展开足有两百姆长的有力双翼,坚利得足以击岩碎石的锐爪——它在一次迅猛的俯冲后轰然降临在我面前,它可怖的模样也一下子进入了我的视野。它拍动双翼扇起猛烈的风压,在身下的草甸铺开平坦的落脚点,四爪优雅地落于地面。它足下的土地顿时封冻成冰,变得全无生机,它的到来使方圆千姆的鸟兽全部发出哀鸣。它就像寒冷的至高化身,呼吸间水汽结霜,仿佛有凛冬随行。

我自然清楚那是怎样的存在。那是一头苍龙,一头血统纯正的龙,来自寸草不生的喀纳斯冰原的寒冰巨兽,是转瞬便能摧毁人类一座都城、立于千万生灵顶点的物种。只要它愿意,它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可憎的死亡,它可以用无数种方式终结我脆弱的生命。它可以用利爪撕烂我的身躯,可以用牙齿将我碾成肉酱。它可以用巨大的龙尾轻易粉碎我的骨头,可以用冰冷的龙息一瞬夺走我的体温。如果它一时兴起,它还可以用龙语念出术式,将我做成永不融化的冰雕。

这不是我第一次面对龙族,但却很可能是我第一次以敌对的关系面对龙族。而我是再清楚不过这些天生的王者们的乖戾性情了:只要一个不慎,我就会当场沦为它的爪下亡魂。

但这并不影响我面对它的信心。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皌对苍龙族意味着什么,但既然它们曾经将皌囚禁在那封印中,便肯定有不想让她获得自由的理由,它们多半是不会允许皌在这里的。可我当然不会允许它们强迫皌做任何事情。但凡它的来意与皌的愿望相悖,我就有足够的理由与它为敌,但凡它的目的会妨碍皌实现她美好的愿望,我就必须阻止它。

如果可以——谁也不能阻止我这样幻想,就像你不能说服一个落难者不去幻想得救之后的幸福——如果可以,我还要活下来,然后回到皌的身边,去履行我和她的约定。

「您好,高贵的龙。」

为了让交涉向好的方向发展,我必须在展现足够的诚意的同时明确它的目的,因此我望向苍龙朗声而不失礼节地说。

但苍龙根本不屑理会我的问候。它先是看向了我身后的皌,再以龙语讶异道:

「圣灵大人,那副姿态……!」

而后它才看向了我,目中的凶光昭示着它有多么怒不可遏——虽然从最初开始和平解决的可能性就微乎其微,这样看来那渺茫的可能性也化为了泡影。

我尽量使声音和语气显得恭敬,再次大声地向它说:

「强大而智慧的苍龙一族啊,您找仆一介卑微的人类有何贵干呢?」

「明知故问,口吐贱语的猿猴。」

这次它用古埃提拉语回答了我,语气不恶而严。为了不触怒它,我也识相地改用古埃提拉语:

「哦,高贵的龙,人类的语言确实简陋至极,关于此事我深感赞同。」

「油嘴滑舌。汝死罪难赦,毋需多言。」

「您言笑了,高贵的龙。不知仆能否知晓自己被如此定罪的理由?仆认为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汝贸然踏足吾苍龙一族领土,本已犯下死罪。曾想汝竟敢破坏封印,擅闯禁地,甚至将汝那下等躯体供奉给吾族圣灵,害圣灵大人化作人类的丑态,何况汝还不知好歹地将圣灵大人挟到这污浊不堪的外界来……」

苍龙抬起前爪,以后脚站立,再昂起龙首,展开天幕般的双翼,现出令人胆寒的威势。那是龙族显示力量的姿势,是表明敌对意图的讯号。

「汝,罪不容诛。」

它俯视着我,愠怒的语气透出不容分说的威严。

我保持微笑不变,心想:一头心高气傲的巨龙,就和大多数恃才傲物的龙族一样。

「高贵的龙,如果仆的无心之举触碰了您的逆鳞,不知怎样才能平息您的怒火?」

「不必再耍嘴上功夫了。待吾迎接了圣灵大人,吾便将汝千刀万剐。」

苍龙说着就要向我身后的皌走去。见此,我故意放慢语速向它道:

「可是,高贵的龙,我想您必须知道,皌她——」

那个音节显然触怒了苍龙,它双翼猛地扇出千钧风压,几乎使我跪在地上。

「放肆!区区人类,竟直呼圣灵大人的名讳!」

「请息怒,高贵的龙,是皌允许我这样做的。」

「住口!不许汝再用那低贱的嘴说出吾族圣灵的无上名讳!呜呼——汝们人类莫非生来就是为了撒诈捣虚,这般弥天大谎都能脱口而出!」

「这真的千真万确。而且,仆还再三确认了皌的心意,恐怕她并不想随您回去——」

我话音未落,苍龙便发出更甚以往的震天骇地的怒吼:

「好啊,原来如此……真是无耻之徒!难怪圣灵大人会抛下吾族子民来到外界——汝究竟用什么妖言蛊惑了吾族圣灵!」

林中的飞禽再也无法承受巨龙的怒火,纷纷惊恐地飞离这是非之地。

「您言重了。您应该再清楚不过,只凭仆一介人类,又怎可能左右皌的想法?」

我强忍内心的怒意,尽可能恭敬地向它发出质疑:

「而且,恕仆无礼,皌究竟有什么理由留在苍龙之里?」

「理由?汝问理由?圣灵大人自古便接受吾苍龙一族的侍奉,是保佑吾族长盛不衰的守护神,这万古的联系岂是汝一介人类可以说三道四的?」

「那么,为何您的族民要将皌封印,让她忍受饥饿和孤独?难道这不是苍龙一族擅作主张吗?」

「自作聪明!鼠目寸光的人类又怎会理解吾族大略?吾倒要问汝,且不论汝对圣灵大人的高瞻远瞩一无所知,难道汝一介人类就能擅自干涉伟大的圣灵了?」

「哦,高贵的龙,仆哪里有那个胆量?仆不过是在实现皌的愿望。」

「汝说愿望?真是不知所云!」

「仆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高贵的龙。仆虽不知苍龙一族为何将皌称为圣灵,也不知您必须将皌带回去的原因,仆只知道她不愿回到封印中。至少现在,皌的愿望是和仆一起去目睹这世界。」

「胡言乱语!汝?一介人类?实现吾族圣灵的愿望?与吾族圣灵同行?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论您怎么考虑,这就是事实,仆的意识也不会改变。」

「好……好。从何时起,连一介人类都敢忤逆吾族了?既然汝执意如此,那么吾就让汝认清所谓的事实。」

似乎是愤怒达到了极点,苍龙的语气反而比之前阴冷了不少。

「吾改变主意了,吾无法容忍汝这般龌龊之物活在世上祸害苍生。在吾迎接圣灵大人之前,汝先以死谢罪吧。」

苍龙下颚微启,吐出一连串难以标注的音节。那是一段龙语,用文学技巧稍加润色后翻译成人类语言的话,勉强可以写为「寒冰之万灵;凝显成棺;封葬吾敌」。对这寒冷的土地上的无数魂灵而言,龙的话语就是绝对的命令,于是它们响应了龙语的召唤,在不可目视的空间里浩浩荡荡地涌向高空。它们臣服于巨龙的威仪,依照神秘的法则变换成这个维度的形态,接连化为沉重而紧密的坚冰。不消几秒,魂灵们便凝聚成十余座巨大的冰之棺柩,如山岳般遮天蔽日地悬浮于天际。

龙族的君临轻易扭曲了大自然的常态,本应静谧的天地此时已是狂风大作,无害的河川泛滥成灾,树木的新叶也凋零衰落。生灵们惊恐万状,要么匍匐在地,哀嚎连连,要么夺路而奔,仓皇逃命。

早知道巨龙刚愎自用的我多少料想到了这个发展。暗自感叹企图从这些暴君手中生还确实是一种奢望,我操控起四周的魂灵,画起了与那天灾相比形同草芥的符文。

虽说如此,事情倒也并没有偏离本来的预定。计划已经成功实行了一大半,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拖延时间了。

对不起,皌,看来仆不能继续陪伴您了。

默默祈求微风传达我的话语后,我开始了这场最终的博弈。

「二十三音节的龙语术式,巨龙一族毁天灭地的至高奥术。这可真是抬举仆了。」

「……汝果然理解龙语。不,汝不但理解龙语,甚至和吾族一样掌握着龙语,不然又怎可能解开吾族代代加固的封印?」

「明察,高贵的龙。只是,仆一介卑微的人类,竟有幸亲眼见识苍龙一族的奥术,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

「奉承并不会改变汝的结局。若是汝立刻归还吾族圣灵,吾就赐予汝全无痛苦的死亡。」

苍龙说得没错。倘若那些冰棺就那样轰然坠落,以我人类的身躯必定无法从那种灾难中幸存。一旦它一声令下,等待我的命运恐怕只有粉身碎骨。

是啊,若是放在以往,这时我肯定早就顺其自然地放弃挣扎了。但如今我的生命已经被赋予了最珍贵的意义——为了皌的愿望,我决不允许自己毫无意义地死去。

「您的慷慨仆心领了,高贵的龙,只是恕难从命。」

「哼!垂死挣扎,毫无意义!汝或许能凭借知识和运气解开吾族封印,但汝终究不过一介人类,也妄图反抗吾?」

「仆虽不想与您为敌,但仆更不能让您带走皌。仆已经决定要倾尽一切实现皌的愿望,既然皌不想随您回去,那么今日您注定难以如愿。」

「真是冥顽不灵。既如此,吾便粉碎汝之身躯,囚禁汝之灵魂于不化冰狱。汝就在那里忏悔自己今日的罪行吧!」

这次,苍龙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是龙语中的一个单音节,也是最终的号令。高空中,山岳般的冰棺不再保持静止,开始以压倒一切之势向着地面坠落,带起的风声如哀嚎般呼啸着,好像刽子手磨刀发出的狞笑。

但时间刚好足够我画完那符文,如今我已胜券在握。我保持着不变的微笑向苍龙说道:

「高贵的龙,非常抱歉,这场赌局是仆赢了。」

苍龙发出冷冷嗤笑:

「汝真认为,凭人类那简陋不堪的符文就能抗衡吾之圣谕?」

当然不可能。实际上,别说抵抗那摧枯拉朽的龙语术式了,如果苍龙在我发动符文前用它强大的躯体攻击我,我也肯定难逃一死。但它不会。以龙族高傲的性情,它是绝对不肯为了抹杀一个人类让自己宝贵的龙爪粘上血污的,这就给了我充分的准备时间。若不是料定它会像观赏马戏一样从容地放任我进行抵抗,我也就不会做出这场豪赌了。

龙语是效率最高的写灵术,这种可以用语言直接命令魂灵的奥秘不是人类能够触及的。苍龙可以像那样号令魂灵,再以磅礴的灵力施放天灾般的龙语术式,只凭我一介人类的可怜灵力自然无法实现如此神迹,更不要说正面对抗它了。

但这并不代表我不能抵挡龙语术式。人类在投机取巧上精明得很,符文奥术怎么说也是一代代贤者绞尽脑汁总结出来的。只要使用得当,即便对手是巨龙也并非没有对抗的办法。

冰棺越坠越快,它们在我的视界中不断放大,却仿佛根本没有止境。它们刚显现时的大小都压抑得仿若座座峰峦,如今十几秒的自由落体都远远没有让它们接触地面,不难想象那些冰的陨石究竟是从多么遥不可及的高空坠落,也不难想象它们究竟具有怎样的威力。

我看向手中正发出蓄势待发的强烈光芒的符文,本应百味陈杂的心情此时却无比平和。想到这一切都是为了皌,我的内心便坦荡如砥。

我伸出左手,迅速将那道符文中抹去几处,再兼并以右手添上更多笔画,在苍龙反应过来其正体前将其修改成一个新的符文。

「智慧如您,想必定然知晓这个符文吧?」

符文一改原本朴实无华的氛围,变成了缠绕着狂乱气息的漆黑烙印。我将它挥到空气中,抽出别在背后的匕首割开右腕的动脉。嗅到了饵食的味道后,那烙印像有生命般地蠕动起来,并开始贪婪吸食我的血液,一滴不漏。

「不……不可能……!」

那是名为「死亡升华」的符文。是一种献祭全身血液,以换取超量灵力的禁忌奥术。

苍龙不禁大惊失色,狂躁的话语仿若惊雷般在我耳旁炸响。

「汝知道使用那禁术的后果吗!汝之生命,汝之灵魂,都将分毫不剩地焚烧殆尽,甚至不会回归万物的循环!」

「仆当然再清楚不过。」

「汝疯了吗!」

「仆认为自己清醒得很。」

「为何!为何汝宁可做到这地步也不肯妥协!汝究竟在执着些什么!」

「仆说过了,仆只是想实现皌的愿望。」

「就算那代价是万劫不复!?」

「是的。」

「汝、汝这彻头彻尾的疯子!」

「人类那边也有一些人这么称呼仆,虽然仆认为自己只是在做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罢了。」

饱餐过后的符文已然染上了妖艳的血红,它飞回我的胸口、融化至我的灵魂,反哺了藉由血液转化的庞大灵力。如今的我已然成为一具躯壳,一次性的灵力支撑着这具失去了生命体征的身体,只等它爆发出最后的光耀。

「现在让仆来回答您的问题,高贵的龙。诚如您所说,人类简陋的符文当然不能伤到龙族分毫。但是,与您那坚不可摧的身躯相对的,这世上也有一种无坚不摧的术式,不是吗?」

「——!汝休想!」

察觉大事不妙的苍龙发出咆哮,高扬起巨大的爪挥出足以翻江倒海的一击,可惜为时已晚。环绕在我周身的魂灵已经密集到扭曲了光线,龙爪亦被它们弹开,那道壁障的强度是即便强如龙族也无法攻破的。

这就是最后了。

我字字一顿地,用生命念出一段难以标注的音节。

当苍龙听到那段龙语时,它再也无法保持身为龙族的威严。

「荒唐……荒谬至极!区区人类怎可能使用三十音节的龙族秘术!」

「您看起来非常紧张,高贵的龙。不过,说来也是,纪元战争时有多少苍龙陨落在这术式之下呢?」

先是一苗星星火种凭空在天际燃起,在那些冰山上投射出无害的火光。那火苗忽然如黑洞般吞噬起四周的魂灵,直化作浓稠的球型暗红岩浆。

岩浆在耀目的光耀中一瞬膨胀、再收缩。紧接着,太阳出现了。

那是足以消融岩石和土地、焚化所有生命的一颗「新日」,它悬在苍龙的头顶,喷薄着审判一切的炙热火焰。天空中的冰棺在它恐怖的高温下顷刻间融化,水汽的白雾上下翻腾,铺天盖地。

苍龙的鳞片在烈焰的炙烤下冒起阵阵白烟,它威严尽失,只顾痛苦地嚎叫道:

「卑劣的人类!吾发誓,纵是汝死了,汝也势必被吾族视为永世之仇!汝之所爱,汝之友人,汝之国家,汝之一切关联者,皆会在吾族的怒火下沦为可悲的尘埃!」

「说来惭愧,高贵的龙,仆既无家室可宠,亦无亲友可寻,更无祖国可归,可以说是毫无牵挂。仆只有一条卑贱的性命,如今也快要燃烧殆尽了。很遗憾,看来您并不能从仆这里带走什么了。」

「不!吾不承认!吾族隐忍了三千年的复兴大略,怎能让一介蝼蚁阻扰!」

我不再理会苍龙的怒吼,将仅存的力气都用于喊出那最后的音节,向高悬于苍穹的新日传达号令。

刹那间,那小型的太阳便如铁锤般砰然砸落,万物还没从龙威的震慑中缓过神,又马上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搅得天翻地覆。爆炸激起阵阵烧灼的热浪,大地在猛烈的震动下接连裂开深不见底的沟壑,高温蒸发了河川湖水,肆虐的火焰则将草木全部烧成灰烬。最初的浩劫过后,这场堪比火山爆发的祸殃虽有所平息,却还远未结束,大地仍在无声地燃烧、抽泣,徒劳地舔舐它千疮百孔的皮肤。只是在灾难的最中心处已然不见苍龙的身影——在这净化的烈焰中,尘归尘,土归土,它的躯体则化为了空气中魂灵的一部分。

是我赢了。我体会着肺部不再收缩、身体连空气都无法吸入的那种无力感,反而开心地这么想到。时隔多年,这是我第一次为赢下了一场战斗而喜悦不已。

结局虽不完满,却也无可抱怨——我的死去将为皌实现她的一个愿望,我的生命也因此成为了她的一部分。从此以后,她就能按照她的意愿自由地行走在这个世界,去见识所有她向往的事物,我又有什么遗憾可言?

当一切都美好地归于平静,我欣慰地闭上了双眼,世界也在一片眩晕中沉入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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