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非常遥远又不可思议的记忆。在我尚未降临在这个世界之时。
造物的主神向我开口了:“汝名为桑芙拉尔。在过去的人类语言中,是指光明的眷属。”
他,或者是她,托起了还没有实体的我。虽然没有触感,但动作应当是非常的温柔。
然后——
“愿你在山重水复的路程中,不要放弃希望,最后,找到自己的柳暗花明。”
In every endingthere is a new beginning.
桑芙拉尔的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陌生的语言,而且她总能隐隐约约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比如刚刚这句,大概就是“故事的结局又是新的开始”的意思。
桑芙拉尔此刻就经历着此般感受。而且大抵是她生命中最美妙的一刻,她禁不住去胡思乱想,琢磨她至今也不理解的语言。
这是冗长的冒险故事的结局,是那神秘语言中的“happy ending”。从十三岁与那个黑发的少年相遇,到如今的18岁,她的人生中,仿佛只有那五年才拥有色彩。而这个着色的画手,站在她的对面,如此接近的距离里。她甚至担心被他听见自己心脏搏击胸腔的声音。
然后,他说出了她等了五年的话:
“我喜欢你,桑芙拉尔,请你嫁给我。”
他的眼眸低垂,能隐约看见睫毛下闪烁的目光,桑芙拉尔把这擅自理解为他过于害羞而不敢直视她。不过,始终难以坦率的其实是她自己。她强烈抑制住想要扑上去亲吻他依偎在他温暖怀抱的冲动,就连下垂的双手也努力不去攥着圣女服红色的衣摆。这套衣服是他们完成远征后,先在教堂受封时穿上的。她不太喜欢这样拖沓的衣服,但他说了好看,于是她不动声色地继续穿着,来到了此刻的皇宫,接受皇帝的接见。
“我不太理解,”她尽量一字一顿地说,以此来掩饰她的动摇,“喜欢可以有很多类型。可以是对同龄朋友的,可以是对惹人怜爱的宠物……难道你只要是个异性,都可以当作结婚对象吗?”
哦,天哪,她又用这样咄咄逼人的语气了。她懊恼地背过手,用左手拇指的指甲掐着右手的掌心。自己怎么还没学会在这方面坦诚一些吗?难道吃过的亏还不够吗?看着旅途中不断出现的少女们对他“争相怒放”,而自己只能在一旁生闷气,接着两人产生了隔阂,然后再由时机好得不可思议的事件重归于好……这样的重复她已经不想再经历了。
明明都下定决心了。
“当然,当然不是,”他明显有些结巴,“哦,桑芙拉尔,你应该知道的,你应该理解我的意思,我们都在一起了五年了,你应该知道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在心里呐喊。注意到眼前迟钝的男孩困惑的神情,她真想把自己在心中兜了几圈的想法一吐为快。
可惜她做不到。五年了,她在这方面几乎没有成长。好像是人生的剧本被人定死了一般,她始终跳不出这个不存在的框。
但或许,“框”是存在的呢?她也曾经这样想。
“我是降临的雷火,是温莎家族的继承者,是草原的公主,是骑射的圣女,是精灵之友,是治愈的女王。你又有什么自信,向我提出这样有勇无谋的要求?”
直接答应就好了嘛,干嘛还把那些陈年往事的称号搬出来啊?不嫌丢人吗?桑芙拉尔一边骂着自己,一边强迫自己不要因为羞耻而低下头来。
“那些我都还记得的哦,”黑发的少年局促地笑了笑,“毕竟经历了五年嘛。虽然你出身在雷电带来大火的夜晚,我并没有经历过,但是我们在一起的五年,我没有忘记一件事情。”
“我倒是不记得什么了。”
当然是说谎。她一样记得所有的事情。
她还记得第一次与他见面,是一个昏昏欲睡的下午,她从贵族的学院里溜出来,遇上了这个黑发的平民少年。那时的她,除了读过很多书,和生来作为草原的温莎一族擅长的骑术,基本上什么都不会。她被他想要消灭人类之敌魔族的勇气所吸引,从学校逃出后一路相随。他教会她射箭,她教会他贵族的知识,他们从皇都出发,往西北方向,途经温莎家族的草原,穿过风精灵所在的山谷,造访了生活在地下世界的其他高等生物,走到了人类世界的边境。他们不断扩大前进的队伍,增加伙伴的数量,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极度稀缺幻想力量的世界,他们却碰巧都拥有特殊的力量,他们是被圣物认可的人。他们粉碎了魔族向人类世界大举入侵的计划,作为人类的救星回到了故土。忽略少年身边越来越多的少女,这算是一个可喜可贺的结局了,至少对她而言。
不过,大圆满的结局还差最后一步。她深吸一口气。这次,她绝对要迈出第一步,这一次,她绝对不放手了。
她抬起头。
“……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平民,无法和身份高贵的你并肩同行……”
怎么会呢?桑芙拉尔生生把从嗓子眼冒出的话语咽下去。只要你再次开口,不,只要我再努力一下,一定可以——
“直到她们向我求婚了,我才意识到,身份的差距绝对是可以克服的。”
——可以在一起……欸?
“说起来,她们真的是给了我很多鼓励呢。二公主告诉我说,只要是我这个人就好,身份什么的都不是需要考虑的东西。我……”
欸?
“老实说,一下子被那么多女孩子表白还是第一次,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在说……什么?
“二公主是第一个。听她的口气,好像非我不嫁,如果我不答应,就会从城堡的侧窗纵身一跃呢……”少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三公主大概是在一旁偷听了很久,突然就跑出来,说着’既然姐姐这么说,我也决不认输!‘这样很有气势的话……”
到底……在说什么……
“然后房间另外一个门打开了,与我们在精灵山谷遇见的魔法师和女骑士都跑了出来,还有在地下城里面救出的精灵公主也……”
少年的声音好像变得越来越远了。桑芙拉尔尽量站直了身子。她眼前的人,仿佛是湖面上的倒影,被落入湖里的石头打乱了平静,她的视野也变得扭曲起来。
但是,即使是在混乱之中,她也开了口: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对他用这么温和的语气说话。
“那个,我一开始是拒绝了二公主的……”
不,不,不!
“因为我觉得要想向你求婚,一定得有背水一战的决心……”
别问,别说,别听啊!
“不过她们说,这样一来,我们远征队就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了……”
不对!不行!不是这样的!
她真想封住他因为说话而不断振动的嘴巴。
“她们还说,桑儿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
她快看不清了。
“都答应了……“
她好像也听不见了。
“大家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自己的意识似乎快要消散了。
“……你可以答应我的……”
在很久很久之后,桑芙拉尔回想起来时,好像还有一阵刺耳的尖叫。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濒临崩溃时的自我释放。
“……我的求婚吗……”
她似乎看见他的脖子上的项链挂着几个戒指。
那是什么时候,她送给他的项链呢?
在很长时间的黑暗和混沌之中,桑芙拉尔听到了一个声音。
声音的主人不知道是男是女,但是大概很着急。好像很辛苦的样子呢,她想。于是她回应了对方的呼唤。
刚开始她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也正常。她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甚至还摸不到自己引以为豪的淡紫色长发。自己好像到了那个遥远回忆——或者是幻想——中,没有形体的状态。不过听力还算正常。她像浸泡在流动的水中,只不过感受不到压力,耳边倒是有嗡嗡的声音。
她还在努力回想自己为何身居此处时,再一次听到了不知名的回应。
“啊……那个时候,我应该是晕过去了……”她喃喃自语着。
“晕过去?”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清晰,就像是一直藏在身边的人忽然开口了一样,桑芙拉尔吓了一跳。不过,没有形体的自己无法做出任何应激反应,不然有可能上去就是一巴掌。这种性格该改改了啊……
“改什么?”这个声音再一次响起。这次声音好像换了一个方向传来。声音的源头……在动?
桑芙拉尔一哆嗦——不存在的身体——便蜷缩了起来。为什么……听得见?
“为什么听不见?”
桑芙拉尔能想象出对方困惑着歪头的样子。大概是……女性?
“是哦。”那边似乎没有隐瞒身份的意思。
作为拥有高贵出身的自己,必须表示相应的礼数。于是,桑芙拉尔说……
那位女性名为余蓉,25岁,好像已经死了,似乎还在努力捡回自己遗落在混沌之中的记忆。
不过让桑芙拉尔感到在意的是,余蓉使用的语言是百年前才被破译出来的古语,而且还能够非常流利地使用。应该不存在以古语为母语的国家才是啊,她心想。而且,按照余蓉所说的,她的职业名称也很奇怪。难不成……
“难不成,我们来自不同世界吗?”
桑芙拉尔毫不掩饰地啧了一声。
“别生气啊,我听不出你到底是说话还是心里活动啊,”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出对方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语言,但是我就是可以get到你的意思,具体原因我也……”
是那个神秘的语言!她使用了那个语言!为什么……
“这是我的第二语言啦。在我那边,这是每个人必须学会的、世界通用的语言,看来你真的和我不是一个世界呢。话说,我还会让老板在作品里面加点英文,不过只会让特定角色说出来,就是增强气势啦,还有……”
“可以教我吗?”桑芙拉尔打断她。
余蓉明显顿住了,然后说:“啊?英语?”桑芙拉尔想象自己点了点头,“真是意外,我从未主动想学一种语言,除非迫不得已。”
“也不完全是兴趣啦。”桑芙拉尔停顿了一下,“只是,我有一段奇怪的记忆,有人告诉我,我的名字和向日葵有关。很奇怪是吧。”
“倒不是……应该是和英文的译音有关吧。“
“这样……”译音又是什么?
不过这次,余蓉并没有给出回应。她似乎有更加在意的事情。
“真巧,我也给自己的女儿取了这么一个名字。sunflower,多么充满希望的名字啊,大概是我生前最大的牵挂了……”
桑芙拉尔着实为她感到难过。
“嘿,小姑娘,别为别人的回忆而影响自己的情绪啊。”她能想象,要是余蓉有手的话,大概会拍拍她的头来宽慰她,“给我讲讲你这边的情况吧。”
过去人类所知的世界,只有四片大陆。桑芙拉尔所生活的西陆,与东陆隔海相望,相传那是一片蛮夷之地。南岛和北川立于学者猜想的“极地”,是星球绕着看不见的地轴线自转时,线所经过的星球两端。冰原平坦的南岛和冰川林立的北川,还有西陆和东陆,四者都被海洋所分隔,海水所覆盖的地方还散布着零零星星的海岛。
不过,现今,人类能生活的范围,并不是星球的全部。
从一百年多年前的一场灾祸开始,源于北川深处的黑暗地域就不断扩大。虽然有圣女莎拉夏·温莎独身前往并封印,但百年来,黑暗的势力仍在不断扩张。人类基本上不能在魔族的领域生存,而有记载的魔族却可以。随着时间推移,极具侵略性的魔族就开始小范围地对人类发动侵略战争,而且愈演愈烈。身体性能极佳的魔族,在战争当中拥有毋庸置疑的优势。但是,仰仗它们数量较少,且生育能力低下,还能勉强维持一百多年的平衡。尽管如此,人类也一直处在岌岌可危的境地。
打破平衡的,是内部斗争激烈的魔族突然要联手进攻的计划,同时还有隐藏在联盟背后,将死去的魔族再次召唤出来的亡灵魔法。当然,这一切都被桑芙拉尔他们所击溃了,与此同时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魔族基本上消灭,然而黑暗的地域并未消散,而是以一比三的比例占据了西陆的西方土地。现今还不曾有魔族蛰伏反击的迹象。
“你们都会魔法?”
“曾经很多人都有的。一百多年前,随着圣女把门强行封印了之后,基本上没有人还有魔力了。不过还是有能够使用的人。按照传说,造物的主神为智慧生物打造了蕴含魔力的宝物。地下的生物拥有四颗宝石,精灵拥有三对双生的戒指,而人类则有八件,恰好对应神话中一个主神和七个众神。有记录的只有皇家的两件,三公爵家各一件,还有侯爵家一件……”
“侯爵才一家?”
“东海的古斯塔夫。”
“很有皇室的姓氏啊……那还剩下,唔,两件?”
“嗯。传闻,其中一件在先王的后裔手中,随王朝的改革而跟随先王流落到东陆,还有一件……则是流落民间。”
“这跟能不能用魔法有什么关系?”
“大着呢。被宝物选中的人才会拥有特殊的力量,我所拥有的是继承自温莎家族的木手链,是在精灵的山谷发现了自己治愈伤病的力量。不过也不一定如此……”
“怎么说?”
桑芙拉尔叹了口气,感慨余蓉旺盛的好奇心:“我就认识一个人,她研究了大量的相关资料,开发出了普通人用的魔法。当然,只有她能够使用,而且非常不稳定,只有爆炸才能发挥出来。”
“嘿,我知道很多爱爆炸的魔法师。”
“我只认识一个,而且……”她还对我喜欢的人出手了。
“哇,这么过分!”
桑芙拉尔为自己荡然无存的隐私感到焦躁,但是又有些许欣慰。毕竟她不清楚现实与这里时间流逝的关系,或许在她处于混沌之中的时候,外面的那个少年可能已经成为了“男人”,而这里好歹还有个陌生人为她打抱不平。于是她简略地说了自己的经历。
余蓉听得很认真。不,或许应该说,她一次也没有插嘴。
“……我意识中断的时候,差不多就来到了这里了。故事结束。很无聊对吧?”
桑芙拉尔感觉有点羞愧,毕竟她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自己的情报拱手交给了还不清楚底细的人。但是说实话,说出来之后非常舒畅。
余蓉没有任何回应。
“稍微给点回应吧。”
余蓉如大梦初醒,突然倒吸一口气:“是你啊……你就是小葵啊……没想到……没想到可以见到自己的女儿,我真的……”
“抱歉,我的母亲大人还在世。是亲生的。”桑芙拉尔被她搞得摸不着头脑。
“不,不,不对……我不是,对,我不配做你的‘母亲’……是我,是我让你有了这么痛苦的结局……”尽管不明白她的胡言乱语,桑芙拉尔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她花了一会把余蓉安抚下来,再慢慢问清楚情况。
至于了解到自己是冒险类的后宫漫画《柳暗花明》女主角,而余蓉是漫画中负责背景的助手……她已经没有余力去衡量其过程所耗费的时间了。
在彻底清醒过来前,她还有一段零碎的记忆。
那个少年曾经来看望过她。她在那时已经恢复了意识。不过,当他的脚步声渐近时,她马上又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
毕竟,脚步声的主人不止一个,还有桑芙拉尔童年玩伴兼对手的二公主。对方的声音在意外的近的地方响起:
“桑芙拉尔小姐似乎还没有醒来呢。还请您节哀。”
我还没死呢。桑芙拉尔憋着一口气。
那两人交谈了几句之后准备离开。二公主忽然又说:“小女子认为,桑芙拉尔小姐一定是非常重视您,才会因为嫉妒而出现意外的。”
她能听见余蓉在她的意识里面大喊了一句“我呸”,努力压制住笑意,但是笑意马上就被扑面而来的忧伤给掩盖了。她觉得二公主说的也没有错,要是嫉妒是疾病,她可能已经卧病在床很久了。
“不过,作为您未来的妻眷,我们有必要教会她学会温顺、大度、体恤,以及放下过度的自尊心。这同时是小女子身为顺位第一的皇位继承人的考虑。”
桑芙拉尔多希望他可以说点反驳的话,例如“这样的她我也很喜欢啦”、“我就是因为她的高贵才深受吸引”之类的。但他什么也没说。
脚步声渐远。
“你感官有问题了吗?”
桑芙拉尔被余蓉的一句话问得愣头愣脑的,许久才回应了一句:“……哈?”
“她掐了你那么久你都没感觉吗?”
她睁开眼才意识到,刚刚靠近二公主站的地方,手背被人掐出了一道红痕。
正午到来之前,桑芙拉尔已经清醒了过来。她打算从皇宫的医务室逃离。这比桑芙拉尔想象的还要轻松。医务室远离皇宫中心,是皇妃和公主们都鲜少来玩耍的地方,平时房间也多是作为收纳的工具间使用。不过对于她来说,这里稍微有些特殊。这里是她和二公主小时候经常来探险的地方。她来到平地上,坐下。刚才,她是不是看出了自己醒着呢?
“世事难料,世事难料呀……”只要闭上眼,就可以听到余蓉的声音。她可以共享她感官上带来的信息。
“闭嘴。”
“温莎家的小小姐居然变成了这样粗鲁的人。哦,我可不记得我创作出了这样一个大老粗——”
“不过是个助手而已。”
“……很上道嘛。那就跟你讲讲我在赶稿的故事好了——怎么了?”
桑芙拉尔睁开了眼,余蓉的声音消失了。
披着白色长袍的高个子女性俯身望着她,身躯的阴影完全罩住了桑芙拉尔。由于对方的面庞被白色头巾包着,看不清对方的脸。桑芙拉尔后来回忆起来的时候,只能记得对方那双狭长的、美丽的金色眼眸。
她慌忙站起来,来不及整理衣摆,只能仓促地行了一礼。对方微微颔首。
“请问您……”
“你是想要出去吗?”金色眼睛的女人打断她的问题。她的声音低沉,但还是非常好听,桑芙拉尔想起夏秋之交时,温莎领最大的草原——大草海——的丰收庆典,草原的人民宰好牲畜,英俊的男子们拍打着腰上的皮鼓。那女人的声音跟这皮鼓一样好听。空气中弥漫着雨季后潮湿草地的腥味,烤肉的焦糊味,还有各式各样的香料、砍下来堆积在一起的木料、新鲜的马粪……
“你是想要出去吗?离开这个皇宫?”她又重复了一遍,桑芙拉尔把思绪扯回来,促狭地笑了一下。
女人又说:“如果你能带我转一转这个皇宫,我可以帮你避开宫里的护卫。”
桑芙拉尔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第一次四目相对。她连对方的肩膀都不到,但还是能看见那双金色的眼睛,非常平静地、缓慢地眨了眨。
“我是教会的客人,一时心血来潮,也想来拜访皇宫。不过想要见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有接见的人。”
“于是,您就直接进来了?绕过那些守卫?”
女人点点头。
“但是,您是只身前往皇宫的,于是就需要人给您带路,是吗?”
“路我认识。我不会迷路。只是,想听人给我介绍一下这里。”
“我也是刚刚回来,不知道能不能承担这个责任……”桑芙拉尔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毕竟只要是教会的重要客人,不可能在皇宫随意地晃荡还不被发现。但是,在她的身边,有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好像时间流逝也慢了下来。
“随便说说就好,毕竟你应该也赶时间吧。想去哪里呢?”
桑芙拉尔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掌握对话的主动权,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没有想好。不过,既然您是教会的客人,可以带我到教会那边吗?”
金色的眸子眨了眨:“……可以。”
她们沿着宫廷的游廊前行,穿过皇家的花园。花园打理得非常漂亮,尽管已经入秋,园丁依旧把时令的鲜花整整齐齐种在两旁。游廊盖有顶棚,两旁的围栏用油漆刷成白色,现在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
“非常的漂亮呢。”桑芙拉尔说道。
“不出两个月,绿色的叶子便化作泥土的肥料,枝干会枯死,园丁会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扯下来……”
“欸?”桑芙拉尔听着有些憋屈。她为什么要自找没趣的与这个人没话找话呢?
“不过,它们的种子会藏在泥土中,在厚厚的积雪中沉睡,直到来年积雪融化,下一代的生命又从种壳中迸裂。周而复始。”
桑芙拉尔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和她并肩前行的女人恰好也低头回望着她。金色的眼睛带着温和的笑意。
“当春遇见冬,就带来了生命。”
她们已经走到了皇宫的正面,余蓉说这是她借鉴了旅游所见的、名为“泰姬陵”的建筑。建筑整体是白色的,屋顶则是浅蓝色,位于整片皇宫的中轴线末端,完美地呈现出对立与统一的效果。中轴线的水池引入了流经皇宫后面的河水,正午倒映出城堡尖尖的塔顶和背后湛蓝的天空。位于沿海地区的皇都,同时也是河流入海的地方。
这期间,她们也撞见了几次护卫。不过女人的反应非常快,用白袍罩住了她之后,简洁地和护卫交谈了几句就结束了。
她们穿过另一侧的花园,这边明显要比之前的那一个荒凉一些。听说这里是一百多年前经历过暴乱的地方。暴民在这里纵火,烧毁了无数美丽的事物。皇女法尔娜在随后两年继承了皇位,带领军队重新夺回了家园,并下令不得重新修整这个花园。花园中央那棵干枯的白树非常显眼,残存的枝干末端是黑色的,在蓝天的背景中,扭曲地伸向高处。桑芙拉尔不止一次在这边,和皇家的两姐妹游玩。
女人跪在这个枯树旁。
桑芙拉尔注意到白袍女第一次流露出动摇的情绪,正准备开口询问时,女人再一次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她没有多想,跟上了这个背影。
皇河流经皇都。
整个都城被奔腾的河水分成南北两半,南面是皇宫,北面隔水相望的正是教堂。在两地相交线往入海的方向走,渐宽的河面出现了一个三角洲,那里便是皇都仅此一家的贵族学院。
她们坐船过去,船停靠在学院的岛上。
“不下去看看吗?”
桑芙拉尔从泊船的窗向外看去,学院的城堡从郁郁葱葱的森林中挺拔而出。余蓉后来告诉她,那是她最喜欢的“电影”开头的建筑原型。蓝色的屋顶,浅黄色的巨大石砖,还有林立的塔楼。精美的城堡,内部却是戒备森严,里外都是。很难想象她几年前居然能从这里随意进进出出,并且在那一天下午遇见了……
“不了,这样快一点。”她收回思绪。
船停了几分钟便开走了。桑芙拉尔盯着船驶过的水面,正午的太阳在水面上碎开,耀眼得让她睁不开眼。
从木质的渡口上岸后,她们穿过了教堂周围的建筑群。为了美观,河道两旁的建筑统一刷成了白墙红顶,一扇扇小窗规整地排列在墙面上。不过,从码头深入都城后,建筑之间的差异就愈发明显了。都城的南北方向都是以中心建筑为中心点,呈放射状分部,在六条主道之外,慢慢延伸出了更多小道。桑芙拉尔熟练地穿梭在小巷中,来到了教堂。
“您到了,这里就是。”
女人笑了一下:“我只是陪你出来的,剩下的路是你自己走的啊。”她一边说,金色的眼眸停留在教堂上。教堂周边并没有皇宫那样的戒备森严,但是被六座建筑围在一起,高高拔起的钟楼就显得分外高大了。教堂大体呈“回”型,其中独立出来的一角便是标志性的钟楼。钟楼和皇河对岸的皇宫遥相呼应。米色的墙砖,灰蓝色的屋檐,四方形的底座上是六面拱门,巨大的铜钟就吊在里面。六根立柱之上是两层蓝色的半圆屋顶,中间是空置的房间,据说钟楼的鸽子就在住在上面。最上面的屋顶即是塔尖坐落的地方,像是一颗国王的棋子镇守在土地的一方。棋子的顶端便是标志性的十字架了,正午时分,太阳光反射在十字架上面,好像神迹降临了一般。
虽说自己被封为圣女,但是桑芙拉尔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她与女人郑重地告别之后,走进了教堂。光线稀少后,视野明显暗了下来。她径直穿过了祷告厅。在八位神明的雕像旁边,还有着许多名人的石膏像,其中便有她百年前的祖先莎拉夏·温莎。她只是看了一眼,便走上了楼梯,来到了神职人员工作的地方。她推开最里面也最大的房间的门。
房间有巨大的落地窗,视野又变得明亮了起来。墙上刻着几句话,听说那是圣女每日的祷告词:
“你必坚固,无所惧怕。你必忘记你的苦楚,就是想起也如流过去的水一样。你在世的日子,要比正午更明,虽有黑暗,仍像早晨。”
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便转身向落地窗旁边的写字台看去。房间的主人从沙发椅上站了起来,白色的长袍垂到地上。浅紫色的头发是他们叔侄唯一的相似之处。男人的瞳色是浅灰色的,和她继承了圣女绿色的瞳色相差甚远。他的眼眶微微凹陷,窗外充足的光线从他的背后射进来,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见眼睛里闪烁的光。他的嘴角是向下耷拉着的,颧骨高耸,头发轻飘飘地搭在肩上的大红色肩衣上。
当任的教皇,便是她的亲叔叔,即是温莎家主的胞弟。
“教皇大人……”她行了一礼。
“……总之,你被那小子甩了?”面前的男人侧躺在沙发椅上,往嘴里丢着葡萄,一边很没有礼数地大笑起来。
和广大教民心中的形象完全不同嘛,这个名不副实的教皇。她心想。教民要是知道了该有多绝望。
“并没有。我还没有给他答复。倒不如说,主动权在我手上,要甩也是我甩了他。”桑芙拉尔啧了一声,也往嘴里丢了一个葡萄。真甜。
“你还放不下你的自尊心。难怪被拐跑了人……”教皇把先前穿着的大红色肩衣丢在一旁,红鞋从白色的衣袍中露了出来。他的肩膀抖动的不算明显,但是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来回摇晃。
“那么,”教皇正色,转身看着她,“要不要我做点什么,判个罪还是没有问题的。我早就想砍了那个小子……”
“叔叔别闹。”
“那你想怎样?你什么都没有计划就跑了出来?还没有跟人打过招呼?”教皇扬了扬眉毛,又伸手抓起一颗葡萄。
桑芙拉尔语塞。她只是一心想要离开那个少年,离开让她伤心的皇宫,但是之后的事情,她什么都没有想好。她离开了也不止一个钟头了,她忠心的侍女很可能会发现她的失踪,之后可能会造成更大的混乱。她太冲动了。
这些年来,她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变得成熟呢?
“现在立马回去,乖乖躺回床上,要是被人发现了,就好好的解释一番……”
“……不要。”
“你说什么?”
“我不要回去。绝对不要。”
两人沉默了很久。正午的太阳慢慢西斜,直直地照进了房间,在地上映出了一格格黑色的窗框。像是牢笼。
他先开了口:“你还愿意……另一个……冒险吗?”
桑芙拉尔惊愕地抬起头。
“魔族并没有消灭,对吧。”
她点点头。西斜的阳光爬上了他的肩头,在他丢在旁边的红色肩衣上的肩章上,反射出刺眼的黄光。
“教会里面的学者门联名呈递上一份研究报告,就在你们受封的那天晚上。”他向果盘伸手,结果发现已经空了,紫色的果浆在白色的盘子上画出了一个残月的形状。“如果能够将圣女的圣物带到魔都的深处,有可能完全的消灭魔族。”
她似乎突然间丧失了呼吸的能力,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好像把肺部的空气都抽空了。她记得父亲大人也喜欢这样吐气,可以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
“说实话,魔族的存在可以维持人类世界的稳定,毕竟有了共同的敌人,不同领地的贵族们不会把精力全部投入到权力的勾心斗角和领地的争夺之中。但这项研究早晚都要公布出来。要是被教民发现,教会有意藏匿……”
“不仅会被控诉对信仰不忠,甚至有可能被控告与黑暗势力勾结?”
“不愧是我侄女。”教皇伸手,桑芙拉尔条件反射地躲开,不然他有可能又会像小时候那样**她的耳垂了。“抱歉抱歉,我经常忘记你已经成年了,”她摇摇头,表示不在意,“我们到现在还没有合适的人选。因为考虑到远征队也要安定下来,况且也并不是十分迫切的事情,再者,任务比你们那时要更加艰辛得多,因为几乎没有人类能进入魔族的领域并活着出来……”
“但是我可以,是吗?”
教皇不再说话。
“我身边的人可以跟着我一起进入,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留意到有多少人,可能无法给您一个具体的数据来参考,不过,教会可以先派一小队精兵和我一起……”
“不是这个问题!”他突然站起来,“不是这个问题,不是这样的……”他的身体突然像提线的纸偶断线了一般,重重地陷入了沙发上。桑芙拉尔凑上前,听到他还在低语:“我不想,不想再一次经历了……”他轻轻呼唤着独子的名字。她的堂兄在战场中牺牲,正是在他们决定冲进边境另一头的时候。死得非常高贵。
但是哪个父母还会在乎这个呢?
她靠着他。太阳大概是被云遮住了,暗淡的光爬上了她的手上。她才注意到自己穿着病服,一件简朴的褂衣和宽松的阔腿裤,衬着自己贫瘠的身材曲线。
她就这样跑了出来。
桑芙拉尔闭上眼睛的时候,余蓉也没有开口。这已经不是她所了解的故事了。漫画的故事在求婚那里就画上了句号。因为作者收到了大量要求后宫结局的留言,只好向舆论压力妥协了,结局从两人的婚礼最后改成了“大团圆”。自己不过是一个助手,也不能对剧情指手画脚的。她想起自己在作品完结之后,喝着闷酒不去上班的日子,说不准就是在那个时候,忧郁过头猝死了才来到了这边。
你会怎么选择呢?我的“女儿”。
桑芙拉尔站了起来。她看了一眼窗外,应该已经是傍晚的样子了,她能够听到外面越来越喧闹的声音,还有马车的轮子在石头路上颠簸、发出的“咔嗒“声。
“我晚一点来找您。”
“……想好了吗?”
“说实话,还没有。”
“……我会帮你传达的。皇宫那边也是,温莎那边也……还有山谷的风精灵……”
离开教堂前,桑芙拉尔问了一下那个带路的女人,不过教皇只是含糊了几句就过去了。回到皇宫的时候,已经快看不到太阳了。远远传来教堂钟楼的钟声,她努力辨识出这个声音是来自两个钟的。不过这么多年了她也听不出来。或许从来都是只敲一个钟的呢?反正也没有人知道。
就像她也不知道自己最后会立于这么一个落魄的立场一样。没有人知道。
侍女迎了出来,踩在湿润的草地上,园丁刚刚洒过水,她的鞋子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她提着长长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艾拉,我最忠心的仆人。桑芙拉尔望着自己的侍女,今天第一次感到想要放声大哭。我虽然无法与你平起平坐,但你是此刻最让我感到安心的朋友;你没有和我经历那场远征,却比远征中的任何人对我更加关切。
余蓉说过,作者很喜欢这个配角,于是并没有安排她跟在冒险的队伍之中……
在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艾拉的脸就已经在她的面前了。
“桑芙拉尔小姐……” 艾拉的名字还是我取的……
“……请您听我说……”借用了祖先莎拉夏的侍女的名字……
“……小姐!”
桑芙拉尔才从混乱中清醒过来。她回望着艾拉,淡金色的头发在余晖中染上了一点点红色。艾拉哭了。
“请您不要一声不响的就离开了,请您答应我!”艾拉是少有的情绪波动这么厉害。桑芙拉尔想伸手去抚慰她,伸到半空又顿住了。
“您在十三岁出走的两年后才回来,在您十五岁生宴的那一天又离开了……明明前一天还和我说好了不会再走的……这一次重逢了之后,您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不会再分开了,可是那天在宫殿里您又……小姐……小姐您明明是贵族,一点都没有贵族的言出必行……”
桑芙拉尔轻轻握住她的手。好凉。有好多茧。
“我……大概……还要再食言了……”握着的手僵住了,但是她坚定地往下说:“我决定去一个更加危险的地方,我不能冒险带上其他人……”
“——是因为勇者大人吗?如果是的话,由我来跟他说,让他放弃——”
“我从未教过你,在他人说话的时候,如此冒失的插嘴,是吧?”
艾拉垂下头。
“听我说。这是只有我才能完成的事情,我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
艾拉没有任何反应。
“不过,我也没有自信一个人前往,”艾拉抬起头。桑芙拉尔继续说:“所以我很不负责任地请求你,愿意与我前行吗?”
艾拉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于是她又加上一句。
“就我们两人。”
收拾行李就在当天晚上。艾拉毫不留情地丢掉了桑芙拉尔想要带着的两箱书籍,“您自己说的,这是一次非常危险的旅途。”侍女埋头整理的时候,丢下桑芙拉尔一个人。她也不闲着,在被丢弃的书堆中挑选可以带着走书,打算偷偷塞进行李箱里,或是宽大的衣袖中。
“顺便一提,小姐您穿不了足够藏书的衣服,因为我们需要便携的衣服,而如今还是入秋。”桑芙拉尔开始烦躁地敲着地板。
“不过,”金发的侍女微微一笑,“我们肯定要预留有冬季的衣服,所以,您可以带三本。当然要是最薄的。”
窗外的风吹灭了一根蜡烛。剩余的火光,在夜晚的风中摇摇欲坠。远处飘来乐声,这是庆祝远征队回来的第二天,晚会是要连续三天的。
她们继续收拾。
第二天清晨,她们从皇宫出发,坐在颠簸的马车中。桑芙拉尔让艾拉休息一会,金发的侍女很快就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少年昨晚来过。她几乎不记得两人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脖子上那条串着五个戒指的项链。她没有要回来。明明那是她母亲送给她的、珍贵的礼物。
我们有没有好好的道别呢。她想。
教皇让她去温莎领后,直接前往风精灵的山谷,寻求精灵王的帮助。
他为她戴上了圣女莎拉夏的圣物。这是一条秘银的项链,没有其他繁琐的装饰,仅仅只是条链子。听闻,原先的圣物已经毁坏了,但是造物的主神借由圣女之手,又重新打造了一条魔力更充沛的项链。比她想象的更加沉重。她的脖子上又有了重量。
如此庄重的交接,却没有举办任何盛大的仪式。
一切都是悄悄的进行。一如她当初从学院悄悄溜出。
“再会,教皇大人……埃尔隆德叔叔。”
闭上眼睛休息时,余蓉给她念了一句诗: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然而她以为自己的柳暗花明已经到来,谁知只是更长的山重水复。
直到出城的关口为止,她未曾拉开帘子,回头去看这座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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