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海浪的声音让我清醒过来，双手下意识地撑在地上，感觉到身下铺满了细沙。
我睁开眼睛，狄拉克之海出现在面前。
绵绵的细浪从远方层层叠叠地卷来，在脚边溅射开来，充满腥气的水花爬上我的制式小皮鞋，濡湿了里面的蕾丝边短袜。
这是哪里？
我扶着墙壁站直身子，回过头，发现身后是一个极深的洞窟。一丝丝凉气从洞口深处传来，像是有什么怪物在里面呼吸。
伊迪脸朝下趴在细沙地上，右手前伸，保持着向某人扑过去的姿势。
我连忙拢齐裙子，凑上前去，探了探他的呼吸。伊迪双目紧闭，但还活着，呼吸均匀，看来只是被昏睡咒打中而已。
有一条黑漆漆的甬道通向更深的地方。我把伊迪拉起来，让他靠着洞壁，耷拉着脑袋坐好。
从洞口干净清新的环境来看，这个洞窟不像有怪物和野兽出没的样子。伊迪帮不上忙，不如就让他这样坐在洞口沉睡好了。
犹豫了一下，我慢慢地沿着细沙铺成的甬道，小心翼翼地往洞窟深处移动。这时候如果有魔效粉笔的话，我就能在脚边画一个有效范围5到10米的护盾法阵，保证在我的探寻范围内没有危险。
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探进深津借给我的女装制服口袋，触碰到一个异物。我把手抽了出来。
这是一个小小的八卦仪。
我叹了口气。没错，这是深津真朱的那个遗忘场效治疗仪，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它放进了我的西装外套口袋里。
这个东西看上去非常坚固，没有称手的魔钳就没法打开它的。再说，我也没有配套的解读工具来查看里面的内容。
远处传来一阵细细的密语声。我连忙把八卦仪放回口袋，悄悄躬身躲到洞壁的阴影处。
细沙小路在前方不远处就断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的水成岩隧道，通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我慢慢地挪到拐角处。
话语声是从左手边的隧道传过来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听上去就像有几个人在焦急地踱来踱去，就某个问题争执不下。不知为什么，这个场景给我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我背贴着洞壁，找到一个可以安全窥视隧道里的角度。突然间，我意识到了这种熟悉感所从何来。
这边的隧道并不深，甚至可以说，只是一个圆形的封闭洞穴。洞穴中间点着一盏淡淡的魔灯，橘红色的魔咒不断从魔灯的核心——一根灌充型魔杖的顶端喷发出来，照亮了在场的三个人凝重的脸庞。
我的场效研究组全员在场。中国人安东缩在墙角，低着头，跟平常一样沉默不语。激烈的交谈发生在另外两人之间。罗克尔抱着胳膊，站在魔灯旁边，脸色阴晴不定，脚下扔着好几根失去光泽的魔杖。她皱着眉头，听着另一个女孩在高声发牢骚。
美国女孩杰克焦躁地绕着魔灯转圈，双手插在她的黄色夹克口袋里，褐色卷发绑成一团凌乱的马尾。魔灯的光芒打在她的大墨镜上，闪烁着怪异的光芒。
“古斯塔夫会有什么问题？！我真的不懂，罗克尔。”杰克叫道，“按照你所说的，这个大世界咒在我们来到岛上之前就设下了，而古斯塔夫甚至比我们还要晚到鲸鱼城。”
“不，杰克，”罗克尔回答，“我并没有说世界咒的设立一定是早于我们到岛的时间。我的运算中间允许有误差。我甚至觉得，把世界咒的端点设在古斯塔夫上岸会更合适。”
“你只是跟他有私怨！还有，那个海妖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了？既然她能那么随便地从这个世界咒里消失，那为什么不像伊迪那样，拜托她来带我们一起走出这个噩梦？！”
“你凭什么要相信一个海妖？”罗克尔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和你相反。我怀疑，尤瑞艾莉正是那个设下世界咒的魔咒师。以我高曾祖父的名义起誓，一定是这样的。”
罗克尔扫视了一眼现场，随意挥起魔杖，指向角落里的安东。
“杰克，你想想，如果不是安东在保护我们，我们就要像岛上那些傻瓜一样，变成海妖的傀儡和爪牙了。想想这几天我们见到的景象吧，杰克。你难道没看到港口被巨大触手打得粉碎的场景？你难道没有想起女生学院被屠杀的惨象？你难道会忘记被那条大鲸鱼追捕的那一刻？”
“别说了！”杰克捂着耳朵大叫起来，“我记得！我记得！但我还是不相信古斯塔夫会出卖我们——还有那个名叫尤瑞艾莉的海妖，为什么不稍微听一下她的话？罗克尔，她好像了解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实。而且我想，杀害岛上学生的是海妖贝芙丽，又不是这一只……”
罗克尔厉声尖叫起来。
“闭嘴，杰克！你又知道什么，你以为贝芙丽是谁？贝芙丽就是尤瑞艾莉在埃伦菲斯特大学时的化名，那一回……她和高曾祖父一起破解了另一个巨大的世界咒……”
杰克终于停止了转圈，她惊讶地转过头，盯着罗克尔。
“噢，罗克尔，你以前没有告诉过我。贝芙丽和你家是认识的……”
“我还没说完……”罗克尔冷冷地说道，“在破解了世界咒之后，尤瑞艾莉从世界上消失了。等她再次回到埃伦菲斯特的时候，她害死了我的高曾祖母。”
洞穴里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杰克在大声喘息，她似乎一直是个感情非常冲动的女孩。
“罗克尔……”
“听我说完！我的高曾祖父已经在世间失踪了两百年。而高曾祖母非常长寿，一直到我六岁时她仍然保持着四十来岁的容颜。传说这是因为高曾祖母曾经用家族秘传的魔刀斩杀了衰老这一未来的缘故。
“在晚年，浅葱奶奶——我一直这样称呼高曾祖母——作为巫女专心侍奉魔刀，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她对爱因斯坦家族的每个孩子都非常喜爱，我六岁时，父母将我送到浅葱奶奶的洞窟里。我和浅葱奶奶睡在一起。我很喜欢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檀香味道。”
十六
“有一天夜里，我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浅葱奶奶不在身边。洞穴外，狄拉克海开始涨潮了，将一波又一波的魔力送到海岛的沙滩上。
我摸着黑，去洞外找浅葱奶奶。海滩上站着一个极其美丽的少女，就跟今天一样，穿着白布的裙袍，白发在海风中飘散开来，四根触手混杂在头发，像海藻在海水中摇曳着。
我跑去问她，浅葱奶奶去哪儿了。她微笑着冲着俯下身子，说：‘你想让我帮你找回丢失的奶奶吗？’
我来不及回答，浅葱奶奶就从悬崖边上跳了下来，冲到我身边，一把抱住我小小的身体，拔出魔刀，对准沙滩上的海妖。‘菲昂呢？你见过他了，对不对？’
海妖没有问题，只是缓缓地摇头。她有一双迷朦的红色瞳孔，直到今天我都记得。美极了。她用这双摄魂的眼睛看着我的浅葱奶奶，说：‘对不起。’
我不记得两人到底对视了多久。突然浅葱奶奶放开了我，跪倒在沙滩上。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他们把他召唤过去了。把他召唤过去了。’
浅葱奶奶突然抬起眼睛，再次凝视海妖危险的双瞳：‘你也知道的，是吗？’
‘我不知道。’海妖回答说，她的声音真的跟蚕丝一样细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总是被排除在外的。但是，我知道的，你想念菲昂君。你……’
那个海妖，用让人不忍拒绝的温柔声音，淡淡地说道：‘你需要我帮你找回丢失的东西吗？’
浅葱奶奶久久没有说话。突然，她转过身，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往洞窟走去。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浅葱奶奶一直定定地坐在洞窟里，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她的脸上有时候会露出笑容，但更多的时候却布满了忧伤。
我很好奇海妖在干什么。趁着狄拉克海的海水仍在上涨，就瞒着浅葱奶奶，把我的小小船拖出来。尤瑞艾莉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离岛几百米外的一块礁石上，双手托颐，淡淡地坐着。我把船停在礁石上，跳了上去。
海妖看了我一眼，微微露出笑容。我还记得那一天，月亮正好从地平线上升上来，银色的光芒打在我们脚面上。尤瑞艾莉轻轻用手捻住那些光，像是要把它们拾起来。她的脸上依然留着淡淡的微笑，但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快活。
‘你在干嘛？’
海妖看了我一眼。‘我在计算。’
‘计算？’
‘计算我用掉了多少时间，失去了多少东西。’
‘失去的东西？你不是都能找回来吗？’
海妖淡淡地微笑。
‘我能帮别人找回他们最珍贵的东西。但我没有这样的东西，我也找不回来自己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我是海妖啊。’
‘为什么海妖就不行。’
‘海妖，就是和这片狄拉克海一样的东西。’尤瑞艾莉说道，‘海妖没法被人所记住，她们都是冷冰冰的海水，自己就是被丢掉的东西——如果能够被什么人找回，她们就没有资格自称海妖。’
这个海妖怕冷一样抱住自己的胳膊。
‘如果我长大了，想起浅葱奶奶，可以找你来找回她吗？’我天真地问道。
尤瑞艾莉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如果那时候，你没有更珍贵的东西需要找回的话，我也许可以试一试。’
虽然她说得很轻松，那双红色妖瞳却似乎充满感伤。
‘狄拉克海的大潮，还有两天就要开始落潮了。那时我也该走了。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未来再见吧。’她说。
月亮再往中天升上去一点的时候，我回到了岸边。就在那时，我远远地看到浅葱奶奶拄着魔刀，往狄拉克海的更远处眺望的身影。
现在想起来，浅葱奶奶的身影像一把刀子一样让人心痛。
又过了一天，再一次，我醒来时没见到浅葱奶奶在身边。我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爬到悬崖边上，眺望海妖栖身的礁石。
是的，那时候我看到了。浅葱奶奶跪在礁石上，仰头望着天空。海妖俯身在她脖子前，头埋在浅葱奶奶的肩膀上。
月光刚好经过中天，我清楚地看到一道鲜血从浅葱奶奶的咽喉处流下来。
我哭着跑下洞窟，抛出我的小小船，用力划向礁石方向。已经开始退潮，狼牙一样的浅石滩浪费了我很多时间。等我挥着船桨爬上礁石，发现只有海妖一个人，静静地跪在月光里。
她的双手虚托着一件衣服，那是浅葱奶奶的大红色巫女袍，海风一阵阵吹过，从她手里吹起无数的灰尘。
那些灰尘，那些灰尘，有一些还维持着手的形状。是浅葱奶奶从灰尘里伸出了手，她想最后搂住我，和往常一样把我搂在怀里。我哭着扑过去，浅葱奶奶却从我手里溜开了，一把把细沙从我的指缝中漏出来。
我大声咒骂，举着船桨要去打那个海妖。尤瑞艾莉轻轻地抵挡着，她一脸的迷惑。而最后我都不知道该骂些什么，只知道嚎啕大哭，直到自己哭晕过去。等我醒来时，月光已经落在西边。我头枕着爸爸的膝盖。爸爸妈妈担心地看着我。
原来我已经昏睡了一天一夜，躺在小小船里，漂流到了岸边。人们都不知道我是怎样渡过这三百里海域的。
而我的浅葱奶奶，就这样在家人的记忆里消失了。
杰克，我只能告诉你。海妖的馈赠是极度危险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阻止伊迪向海妖求援的原因——”
十七
就在这时，异常的感觉波浪一样传遍我全身，连忙下意识地往后缩去。
七八根魔杖的呼啸声几乎同时在我身周爆发，溶解弹、爆裂弹、昏迷咒的臭味弥散在洞穴中。
杰克的大墨镜出现在面前。她浑身颤抖着，手中那根忽明忽暗的钻刺魔杖对准了我。
“你是谁？”她惊讶地叫道，“为什么会在这里？”
罗克尔苍白的脸出现在杰克背后，她看了我一眼，一脸的迷惑。
“啊，你是跟古斯塔夫在一起的那个日本女孩。”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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