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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话 我的生命还剩下八小时(5)

第三十六话 我的生命还剩下八小时(5)

我们曾在这里无数次眺望斜阳,无数次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

当最后一次共同的眺望来临时,一切又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薄暮中的红日从天边洒下光辉,它染遍了环绕小半岛的大湖,它包裹住岸边小艇的每一角,它从罗兰的侧面照过来,以她的眸子反射出平静的、黯然殒没的一抹红。

她安坐在薰衣草花坛的中央,我单膝跪在她的身前,薰衣草是她最偏爱的花。

我永远搞不懂,第一次初遇时她即使昏迷脸上为何还残存一丝迷人的笑;我永远搞不懂,最后一次和她离别即使忧郁她为何还挂着相同的笑。

整一年梦幻般的时光,终于要在这里拉上帷幕。

这时光大多是欢快的,掺杂着她的笑,我们的竞争,四人共度的愉快时光;也有刻骨铭心的痛,那样的痛使我们破茧而出,那样的痛使我们坦诚相待。

这一年中发生了太多太多。

湖岸微风鼓动着薰衣草的枝,奏起迎接终响的交响乐——那一定是对她来说最应景的曲调。我们明明看到落日在一分分下沉、我们明明看到薰衣草的影子在不断拉长,我们明明知道这是最后与对方深情对视的机会,但我们不约而同低下了头。

我明明最捧爱夕阳坠入地平线时的美,但我却宁可它是刚升起的晨曦,我的耳边,响不起那音色辉煌明快的钢琴键,而只剩沙哑壮烈的小提琴弦了。

她的离去,对我来说正是最壮烈的挽歌。

“绫泽。”

我的脸忧郁地抬起来了,我看到她带着同样的表情,向我伸出一只手。

“这一支,希望你亲手帮我别上,可以吗?”

那曾是我亲手送给她的薰衣草。

那是她即使晕倒在地仍紧紧攥在手心的薰衣草。

我的手微颤着伸出去了,接过那原本属于她的礼物,再次郑重地送给她,将它别在她的领口。

薰衣草是多么容易溃烂的鲜花啊。但那一只,从头到尾都保持着光鲜。

她看着我的忧郁,她又忧郁地笑了。

“谢谢你。这是我最钟爱,见过最漂亮的一支薰衣草。”

最后一刻,她仍然把一切打理得那么妥当,贝雷帽仍旧以最端庄的样子紧在额上,她显得庄严而唯美。

我又无言了。她又无言了。我们经历无数次的黄昏都在小半岛上度过,她一定是小步雀跃着打量刚绽放的花苞,她的脚尖一定先半步触到地面,我一定是无所事事地陪她闲逛,我的喜好一定随着她的喜好在变。

我们感受到的一切,仍如往日一样稀松平常,就好像这只是我们无数次在花圃里打发的闲暇时光。

巨大的一轮火烧红日已经触到了地平线,她再次抬起头来盯紧无言的我。她的眸子仍然一如既往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但相比平日又多嵌进一丝优柔。

“绫泽,我们来最后一场比赛吧。”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比赛,总是一种她必赢、我必输的戏弄。但今天它变成了一场只属于两人的仪式。

我微不可见地点了头,她勉强再挤出一丝明快的笑来。

“比赛,别那么愁眉苦脸的啦。这样,每人各说出一件我们之间难忘的往事,谁先把对方逗乐谁就赢。”

她说这话时,脸上明快的笑也快撑不住了。

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第一次遇见你,你躺在薰衣草围绕的小花圃里,脸上还带着我至今都难忘的笑。”

“啊,绫泽好狡猾,把最好说的那个挑走了!……嗯,看病的时候,绫泽会细心到帮我挂号排队。”

“和你共享那一杯苦瓜冰淇淋。啊,不,该是你一口吞掉了。”

“和绫泽挑选礼物。你第一眼就瞄到我最喜欢的狐狸吊坠了。”

“和你在糕点房里,即使厨艺不那么出众,还是会投入进去认真对待做蛋糕的每一个步骤。”

“和绫泽在月光底下闲谈。只有绫泽不会把我当成一个病人啊。”

“和你在花艺社里共享下午茶。你泡茶的手法总是那么娴熟。”

“文化节的时候绫泽挺身而出挡在我前面。那一下真的很帅气。”

“你即使疲惫过度还要强打着精神,最后倒在宾馆的床上蜷得跟小猫一样。”

“一早醒来冲两袋咖啡,和绫泽享受早上两人独处的时光。”

“四个人一起出海钓鱼,我的胃都翻搅得停不下来……这应该仅限难忘而已。”

“和绫泽共享读书的时光。绫泽会不当心睡着靠在我肩上,哈哈,有点心动的呢。”

“和你在沙滩上漫步,听海浪翻卷的声音。”

“和绫泽躺在薰衣草田里,萤火虫真的很漂亮。”

“在海浪里,看到岸边向我招手大喊的你。”

“雨天的小半岛上,绫泽为我奋不顾身去争斗。”

“和你共赏烟花。”

这句话像是提醒了她什么,她突然不接了,向我眨了眨眼睛,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小纸片。

“虽然很卑鄙,但我还是打算用这个。”

我两手握着接过来,这张小卡纸,我很早以前就见到过了。深浅纹理的一张淡蓝硬卡纸,对折过,好像用胶水什么的中间封起来,上面写着铅笔字:

薰衣草喜欢什么?

“这是什么?”

“绫泽不是当时认为我在逗弄你,没有拆开来吗?现在,揭开其中的谜底吧。”

我小心地去拨两侧的纸,对折的卡纸张开来了,一面一个,就用铅笔写了两个字:

绫泽。

“抱歉,我竟然这么晚才能回应你……该是我太羞涩了吗,哈哈。”

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强撑出的打趣,但我看着看着,眼泪下来了。

无声的泪,就那样从眼眶划出,一直坠下脸颊。

“哎呀,绫泽怎么哭呢。我给绫泽看这个,是希望绫泽能笑出来,绫泽不高兴吗?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你不高兴我给你一一列举,绫泽……”

但她说不下去了,言语变得含糊。她的眼角也流下两行清泪。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倔强的罗兰哭,也是最后一次见到。

她输了。她输得彻彻底底。在落日的余晖中,我们相拥而泣。这是她唯一一次输给我,也是她最后一次。

火烧的红日,还留下它最后一点悲壮的残影。

我想告诉你的还有许多许多,但是来不及了。

她生命的八小时,已经走到了最后的尽头。

八。

我想告诉你,不要再冒着感冒的风险到雨中去采花。

七。

我想告诉你,不要在汹涌的波涛边狂奔。

六。

我想告诉你,你不必再隐瞒自己的真心。

五。

我想告诉你,你不需要恐惧别人扭曲的追求。

四。

我想告诉你,你不必为丢失的插花而感伤。

三。

我想告诉你,你不必再担心他人把你像病人一样看待。

二。

我想告诉你,那一只毛绒狐狸与你最为搭配。

一。

我想告诉你,喝热红茶前要先吹凉,因为你是猫舌头。

“叮铃铃——”

闹铃响起来了,这是它第一次打准时间,也是最后一次。

在余晖的残影里,我们两唇相接。我们被摇曳的薰衣草包围,做着离别前最长情的告白。

这一刻终究到来了,因为我感到怀中紧靠的她,身体变得越发沉重,全都依附在我的手臂上。

我脸上一定是最难看的哭相,因为我哭得最大声,我的泪洒得到处都是。

夕阳完全沉浸下去了,留下一片夜色笼罩的大地。随之而去的,也是那个有过笑、有过哭、有过狡猾、有过欢愉、有过忧伤的,女孩子的陨落。

她保住了她认为最漂亮的一支薰衣草,我却没有保住我所认为的那一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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