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最骇人的一点,就是变幻莫错的台风。
雨,纷纷落落地下起来了,因为有过气象台略显吃紧的报道,一开始我还不算惊讶。雨,开头是小的,细细地宛若牛毛,但它转瞬之间就变了。它变得猖狂、变得凶猛,雨点变得密、变得大,砸在石砖上要掏一个洞出来,裹挟着狂风与巨浪,形成了吞噬一切的风暴潮。
沿海台风的威力,若不是隔在落地窗的这一侧窥视,早能切切实实地体验世界末日的即视感。
我寻摸着,南国的风光绝不该是这样的,它是猛兽的怒吼,尖叫着要夺走我这个看官的一切。它真的,仿佛要夺走我、夺走她。
空中的浓云倾泻暴雨,像个滑稽的、哭花了脸的丑角。可是那偶尔夹杂在乌云之中的惊雷,却必须让人联想到威震九天的霸王,它发出世间最惊骇的巨响,给我的脸上,平添出一层煞人的白光。
这白光,是让人有些恐惧的。
天气阴郁,人的心情自然也雀跃不起来:在我本就阴沉的内心里,又加重了一点担子;至于罗兰,她虽然在浴室里冲澡哼着歌,格调却非悠扬而排出一种诡异的音阶。
在这个一切预感都谈不上祥兆的日子里,下着充满了阴郁离情的雨。正是这个命中注定般的日子里,成了一切罪孽的源头。
或者说,罪孽早就埋下了,我只是做了挖掘罪孽的清道夫。
如果没有那样的巧合,没有推倒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的话,我可能永远和她生活在半真半假的日常中。
但是这满城的雨、这波折的命运,不允许我不发生巧合。
要是我没有碰巧误坐在她的床头,没有碰巧对上了正确的视线,没有碰巧好奇那故意埋藏在床头柜狭缝里的袋子,我就不会发现真相的一切。
但是我移了情,我认出了那只袋子:
那只在步行街上,她曾经装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袋。
它还是像那时候一样棱角分明,但是没有装得那么满当了。
我不应该去揭开袋子的袋口,更不应该去窥探里面的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当我看到袋子内部时,有那么一刻,呼吸都停滞不动了。
“轰隆隆——”
天空劈下最狠的惊雷,把袋子里照得惨淡。
十几只毫无差别的闹铃,在闪电的映衬下,反映出最狠毒的、最蛊惑的绿色,一个个标上临刑犯人似的编号。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
另外包着的,还有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是已经碎成渣的零件,它本应该属于闹钟中的一台,但它死了。
同时发现的还有她真正的病历卡,我又是那么巧合地翻到正确的那一页:那些字在我脑海里用红热的熟铁烙上,再毫不留情地揭掉,再烙上,再揭掉。
总共就那么六个字:
记忆完全丧失。
浴室的门开了。
罗兰走出来。
罗兰停下来。
罗兰手里的玻璃杯掉下来。
它发出比惊雷更具震撼力的碎响。
“这是什么?”
我看到罗兰惨白的脸。
罗兰的脸没有血色了。
玻璃渣子碎了一地。
罗兰的心比玻璃渣子还碎。
她已经用手捂住嘴,但她的嘴又必须发出声来。
“你不要动……不你别动……那是闹钟……那是病历卡……那就是闹钟和病历卡而已……求求你……”
我再次定睛在恶魔般的闹钟上,便即刻意识到:两个人的命运正捏在我手里。
决定命运太过简单了,简单到令人发指:我只须数清闹钟上的编号。
我心里清楚得很。让隐藏许久的真相大白,就是毁了她亲手筑起来的象牙塔;而毁了她的象牙塔,无异于要了她的命。
她可以忍受失忆。在自己铸就的象牙塔里,她与世隔绝。她可以无数次地失忆,她可以无数次地再生,她甚至可以对失忆的循环往复不闻不问,而用一味的乐观为自己遮羞——这些,都是病魔将她折断、将她重塑、赋予她光明、摧毁她的光明,她在其中练就的。
但她不允许任何人踏入她的象牙塔。她可以自己忍受痛苦,但她不允许别人忍受痛苦,她不允许别人知道她的失忆、她的清醒、她的痛苦、与她的折磨。当别人发现呈现给他人的美好愿景里掺杂着糟粕与绝望,她就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白鼠、她就是遇上阳光的吸血鬼,她必须忍受于病痛加倍的痛苦。
将好的呈给别人、将坏的留给自己,这是她的标尺,也是她假笑的意义。她的假笑,陌生人是看不见的,他们只能粗略地当成千篇一律的女孩子的笑。但靠近了象牙塔的人,发掘了象牙塔偶尔掀开的一角:她的过分的笑、她的失真的笑,成了她假笑的佐证。
这个靠近了象牙塔的人,就是我。
我开始数数。
“一、二……”
“不,不要……”
我清楚得很,不毁了她的象牙塔,就是对她的包庇、对她的允诺,好让她一直屈身于虚幻而卑劣的象牙塔里。她给我们的世界赋上假象,而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假人!安心做一个假人,又是何等的愉快!
我清楚得很,毁了她的象牙塔,她将无处可逃,她只能原原本本地向我展露她的内心、她的病因、她的假笑的渊源,我将看到一个真正的她。我们将坦诚相待,我们将成为两根剥削到最尽头的木杆子。这剥削是何等的痛苦,何等得遭人唾弃!
我清楚得很,绝没有第三个选择。放纵事态,她将把象牙塔驻得更牢、挖上地堡、盖上土灰,我该永远窥探不到她的内心,永远见不到她的真笑了!
“六、七……”
“不……”
我还在数,证明了我的选择。
我应自嘲。我应自矜。我自持优秀的、疯狂的功利权衡的能力,在这里发挥到了极致。从自己古板而腐坏的性格里,我寻到了秘宝;从那口陈年到淤积的酒坛子里,我发掘出最原本的那口陈酿,叫漂浮着的绿蚁都为之颤动——用这口酿,我来估价她坚不可摧的象牙塔。
“十、十一……”
罗兰不出声了。
她需要一个刽子手帮她定夺,而在仅此一人的选拔里,我就是那位最顶尖、最低劣的优胜者。我把我、她、我们拥有的一切,放在理智与情感的天平上去定夺,这尺倾尽一切赌注的天平,开始撼动了。
晃晃悠悠地,它指向了理智的那一端。
原因就在于,那位刽子手是我,而不是她。
我很功利地,将她的心理当做试验品来解剖,解剖到最后,剩一个小而肮脏的核儿——我把它供作圣物!
这圣物,我将隆重宣读:
“距离你的完全失忆,还有十二个星期。”
我的声音,客观而卑劣。
她的摇头,勉强而软弱。
她开始摇头、她开始后退、她开始捂着嘴让自己不叫出声来,她的眼眶因激动而湿润,但泪水被她刻意抑止了回去。她的喉咙里呜咽一个“不”字,但她的绝望已不允许她发声。
这最后一点动作,已经看不清了。因为她转身,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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