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雪纷纷,值符撑着油纸伞,缓缓踏过犹然青翠的草地,一身大红,灿灿如血,在漫天飞白之中尤为惹眼。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传说中,这偌大的九州江湖里,潜藏着一口杀生剑,只要能出得起他的开价,没有他杀不了的人。
曾经有人出钱,请他去杀谭岳。他开价五万两白银,成交之后不过三天,谭岳之首高悬碧鹿书院门楣,赤血犹殷。
谭岳何许人也?乃是书山墨海上上代圣司的师弟,开济春秋何太平的师叔,隐修五十年,一身浩然气早已达到八脉境界,坐镇小宗碧鹿书院,放眼整个九州武林也是响当当的一代宗师。在书房被人发现的时候,却已是一具无头尸体,书房里甚至一点线索没有留下,堂堂八脉宗师,被人摸至身后一剑穿心,杀手之强,何须多言?
也曾有人开价十万两白银,要从他这买枪楼叛徒白晓之命。又是不过四天半日,白晓被手下人发现倒在营地后的树林中,还是身后一剑穿心,未见任何痕迹。
而白晓又是何许人也?乃是如今枪楼之主铁衣寒的大师兄,七年前背叛枪楼,为求保命于西北边塞参军,被杀之时已是西域都护帐下参将,一身横练将军令已有七脉火候,六脉之下刀斧不能伤,却仍是一剑穿心。
只此两件,这口杀生剑便已经闻名天下,风云阁更是将其列为天下第一杀。但是却从来没人见过他的真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他用的假名叫无双,久而久之,整个江湖里的人都叫他无双,他的名字便不再重要,天下第一杀,就叫无双。
也曾有人买过当今圣上之命,不过要价三千万两白银,折合下去能顶大周两年的国库收入,对方无论如何也付不起,弑君之事由此作罢。不过要买圣上人头的人的人头被他转手卖给了武家相府,以六万两白银的价格。
今天值符的目的地,就是无双的住处,不知名的山村,不知名的小茅屋,甚至连周围的乡里都不知道这间茅屋里有两个人,他们只知道这间小院,属于一个叫牛二的少年。
无双,无双,虽然纵横江湖三十年,但是却没一个人知道,无双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师徒之间传承的名号。风云阁不知道,天下英雄不知道,甚至连无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师尊是个杀手,还是号称天下第一杀的绝代杀手。
无双隶属于苍生,接生意从来都是苍生中介,值符乃是苍生八诈第一,来此自然不会是为了买谁的命。
八诈之中,唯有值符不轻动,值符一动,必是大事,足以动摇整个苍生的大事。
值符走到茅屋门前,收起纸伞,轻轻推开了门。室内的装饰朴素异常,完全不像一个出手万两白银起价的杀手的居所。但是它偏偏就是整个江湖最神秘也最负盛名的杀手的住处。
“你找谁?”从偏房中走出了壮硕白皙的少年,执着一柄柴刀,警惕地看着值符。
“你就是牛二吧?”值符下半张脸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开口竟然比对方还年轻几分,“我来找你师傅。”
“你是谁?”牛二看着对方脸上的银纹螭龙谱,换换握紧了柴刀。
“牛儿?”剑拔弩张之时,屋内忽然响起了虚弱的声音,还咳了两声,“让他进来吧。”
牛儿看着悠然负手的值符,缓缓退回了偏房,他也不傻自然看得出来对方不是善茬,甚至与自己师傅不相上下,但是师傅都发话了,他再担心也只能放他进去。
“谢了。”值符不以为意,径直入了偏房。偏房不大,正对门口摆着一张卧床,床上躺着一个中年男子,满脸病容,明显已经时日无多。
看见值符,中年男子脸上勉强绽出了一个笑容,支撑起了身体。
“来啦。”
“嗯。”值符点点头,停在了男子身前,“来了。”
“算算日子,你也该来了。”男子努力端详着值符的红衣和面具,轻轻微笑,“像,真像啊。”
值符在面具下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我这几天一直在盘算,你究竟什么时候回来,是你来还是他来,是带着面具来还是不带着来……”男子视线转向了房顶,语气唏嘘,“不过我又想了想,又觉得其实只能是你来,你也只会带着面具来……说到底,只有他可能不把面具带过来,但你是一定会带来的。”
“说到底,你毕竟不是他。”
值符默默无语,只是负手而立,窗外雪地映射阳光,反在他头上,一头银发湛湛有光。
“牛儿,你过来。”
值符身后的少年叹了口气,扔下了手中柴刀,快步走到了床边,“师父,我在。”
“为师教你的东西,你也都学的差不多了,师傅也是在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中年人看着床边的少年,淡淡笑道,“师父不行了,你也该出师了。”
“师父你不会有事的。”
“都这时候了,也就不用说这种话了。为师一直忍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他来。现在他来了,为师也该走了。”中年人笑了笑,脸色愈发虚浮,“走之前,还有几件事要说,你要听好。”
“师父您说。”
“师父我啊,是个杀手,江湖上的朋友赏面,给了我一个无双的名号,管我叫天下第一杀。”中年人又咳了两声,“我走了之后,这个名头,你要把他继承下去,我死了,但是无双还在,天下第一杀还在,你也该下山了……你明白么?”
“嗯,弟子明白。”
“第二件……还记得为师曾经和你说过的‘苍生’么?”
“嗯,弟子记得。”牛二点了点头。
“为师……也是苍生的一员……是其中的九天星。”中年人的咳嗽愈发剧烈了起来,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一样,值符略微侧过身,抬起袖子挡了挡口鼻,“这个九天的名号和责任,你也要继承下去,为师发过誓,你就当是替为师履誓,可好?”
“我……”
“我的建议是你最好考虑一下。”值符的声音冷冽的像是初冬山泉,“苍生非是一般组织,一旦加入,终生不能退出,还有誓言和规矩,最好想一想,再回答。”
“我……”牛二看着床上中年人的恳恳目光,咬了咬牙,“我答应。”
“为师……多谢你了。”中年人长叹一声,眼中隐有泪光,转向了值符,“拿出来吧,我知道你一定带了。”
“你当真要把这个也传下去?”值符右手探入左袖,逼视着中年人的双眼,“你也明白,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执念。”
“我明白,”中年人淡淡微笑,“但这曾是我的承诺。”
值符叹了口气,从左袖中摸出了一个制式与他脸上相类的面具,银纹绘刻饕餮,苍生九天,九天明神谱。
“一日为苍生人,永世为苍生鬼,身为(一声)苍生,命为(四声)苍生,你可想好?”值符执着九天明神谱,看着牛二,淡淡地问。
“你已经戴上了螭龙谱,居然在劝退?”中年人有些不敢相信。
“因为我知道这不好受,算是最后一点怜悯吧。”值符冷冷答道,又伸了伸右手,举起了手上的面具,“考虑清楚,我不会拦你。”
“接过来吧。”中年人又咳嗽了几声,一抹猩红落地,“这是为师的誓言。”
“我知道了。”牛二点点头,缓缓伸出手,握住了九天明神谱,“师父放心,您的誓言,弟子一定替你完成。”
“那就只剩最后一件了……”中年人再咳出几口血,望向了值符,“你先出去吧,我想和他单独说几句话。”
“一定要这样么?”值符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牛二,轻轻摇摇头。
“看来他告诉了你不少。”
“告诉了我一切。”值符叹口气,回身走出了茅屋。
屋外雪下的更大了,朔风猎猎,衣摆飞扬,一身红衣如血。
茅屋的门又打开了,走出了失魂落魄的人影,一身黑衣,腰上别着一对短剑,戴着九天谱。
“不好受吧。”值符撑开了那柄油纸伞,伞面上,银色的云纹辉耀,织成偌大一个“玉”字,“但其实你该知道的。”
“师父说,这是我们一门的传承。”牛二,或者说是无双,或者说是九天,无论是谁,扶了一下腰间的短剑,一滴赤血自鞘缝滴落,在雪地上蚀出了一个小洞。
“做好准备了?”
“嗯,师父的誓言,我来完成。”无双点了点头。
“那就跟我走吧。。”值符抖落身上的积雪,向前方缓缓迈出。
“去哪里?”
“珠泪台。”
“话说我还没见过你的脸呢?”
“你不需要见。”
“这不公平!你都知道我长什么样!”
“这是苍生的规矩,我以后再慢慢教你。”
“师父跟我说咱们也是个杀手组织,我杀一个人能赚多少啊?”
“别咱们咱们的,我们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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