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快就深了，城堡仿佛原野上巨大的野兽，静静地伏在黑夜中，直到最后一点光亮在城堡的窗口上黯淡，蒙特卡西诺教区彻底陷入了黑暗当中。
但夜晚不是结束，黑暗中有人伺机而动，城堡西南方的一间祈祷室在死寂的黑夜中打开了房门，香水与腥臭混杂，但房门立刻被合实，将祈祷室中的混沌掩埋。
“先生？”有人在轻声呼唤，那是女孩娇弱的声音。
“骑士先生？”优卡将手轻轻地搭在查尔迪斯的腰间，查尔迪斯静静地靠在石墙上，不知道在这里等着谁，只有鼻尖传来微弱的鼾声。
优卡轻轻地将十字剑抽出，黑暗中光滑的剑身仿佛在找不到源头的光线下映射出她娇小的身影。
“借我一下，骑士先生。”她双手紧握着剑柄将身后的人落下……
“谁都不可以阻止我。”优卡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潮湿阴暗的城堡间，夜晚的城堡比白天来得要冷，她的身体颤栗不止，几近麻木。
恍惚间只有她的意志驱使着她踩在一级级石阶上，剑柄冰凉，她甚至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双手。
“大哥到哪里了？”
“伊鸠比平原。”
“花钱雇的那些骑士呢？”
“在森林入口处，应该明早就能遇到了。”
“啧，如果那个死老头没有生下我也没有这么多事。”
“达姆先生？”
“不用担心，这里的人都盼着那个老家伙早点死，只有我居然要祈祷他多活久一点。”
对不起——
优卡在心中默念道，贴着纵横交错的内墙前进，又穿行在幕墙间。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大抵跟这里所有人平时的祈祷一样，她在这时终于希望能够得到些什么人的帮助，尽管那个能帮助她的人可能并不存在。
“今天那个小家伙真的是嚣张，你知道吗？”
“她怎么啦？”
“她见我把香水拿过去就直接抢过去了！你说她是不是讨厌我帮她涂香水！”
“她可真没礼貌。”
“哼，活该她被那个老不死的糟蹋。”
“我看她瘦成那样，估计过了今晚也活不过明天啦。”
对不起——
优卡颤颤巍巍地走在冰凉的石阶上，前方就是城垛。
她渴望什么人可以保佑她，让她不被其他人发现，就算是十字架上的祂也行，只要过了今天，她一定每天都会去教堂看祂，就算要她去唱那些赞美诗都行！
快了，就快了……
她看到一整片星光还有无边的原野。
她瘦弱的身躯站在城垛上，月光下清晰可见密密麻麻的铁索缠在森黑的石柱上。
她顺着铁链的另一头摸索过去，伏在城垛上，看到高高吊起的木桥。
她可以做到吗？她可以做到的，只要……
优卡回头看了眼通往城垛的阶梯，一位骑士歪歪斜斜地倚靠在楼道上，他应该是睡着了……
不，他可能并没有睡着！
说不定在自己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就已经醒来了，只不过他想让自己放松警惕后好对自己下手。
也不对，自己只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小女孩，根本无法阻止任何他要对自己做的任何事情。
他一定睡着了。
优卡的手慢慢地摸上了铁索，铁索应该是刺骨的冰凉，但她的双手早已冻得没有知觉。
可是……万一他突然醒来了呢？
优卡想象铁索被放下，她想象吊桥沉重，砸在地上，响声惊天。
她幽幽地转过了自己的头，透过月光并不能从对方的盔甲上看出什么。
就算他现在还在沉睡，但下一秒，一定会有那么一刻，他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到时自己该如何是好？
她都已经走到这里了，难道要因为一个愚蠢的家伙让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白费吗？
优卡附在铁索上的小手慢慢地搭上了十字剑的剑柄。
说到底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愚蠢无知又无法被拯救，他一定也是这样。
而只有自己才是特别的，所以自己一定不能停滞在这里，她所要做的只是将剑尖刺进他盔甲间的缝隙，比如头盔和锁子甲之间那块柔软脆弱的地方，这样他甚至不会在死前发出惨叫。
他可以很好地为了自己死去。
她将十字剑轻轻地举起，抵在他的咽喉。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不是吗？
只要自己将十字剑送下就解决了她所有的顾虑，她也可以离开这里……
对啊，她要离开这里！
她双手无法拒绝地沉下去。
她的心脏跳得飞快，她头晕目眩，甚至某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又在做些什么。
她突然看到那副盔甲胡乱的颤抖，盔甲之间的关节互相摩擦，沉重的铠甲又拍打在楼道上，声色铿锵。
她害怕地闭上了双眼，双手用力抵在剑柄上，没有丝毫的放松。
她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等到她再睁开双眼，只有一滩浓厚的漆黑在十字剑下化开，顺着石阶一级级地滑向深渊。
她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叫做查尔迪斯的骑士，想起了他那笨挫的模样，一瞬间他的身影仿佛和她脚下骑士重叠，她无力地跪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
如果没有在寒冬来临前的夜晚行动，那就无法理解黑夜里的狂风，漆黑一片，铺天盖地地袭来，肆虐着身体和心灵。
毫无预兆有一声巨响回荡在蒙特卡西诺教区，尽管声响很快扼断在风中，但还是惊醒了城堡中熟睡的人们，他们疑惑、惊恐，但并没有多少人真的想一探究竟。
查尔迪斯在昏睡中苏醒，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十字剑，但腰间空落落的一片，他连忙站起来，但四下都没有找到自己的佩剑。
那大概是吊桥被放下的声音，即使没有武器查尔迪斯仍然没有犹豫地朝城门跑去。
他穿行在还不算熟悉的城堡中，忽然有一抹嫣红吸引了自己的视线，那是去往城垛的楼道，他沿着粘稠的血迹上去，两三步就看到了一切事故的起源。
在那里，他看到一把十字剑插在一位骑士的盔甲间隙，剑柄上刻有一只展翅的鸠鸽，那是属于阿莱也子爵的徽章，也是属于他的十字剑。
他来不及疑惑自己的十字剑为什么会在这里，连忙走上去摘下了骑士的头盔，骑士的皮肤冰凉，早已没了生机。
想要替死去的骑士哀悼时，他似乎又受到了什么指引，大步走上了城垛，朝城堡下看去。
星光点点下，查尔迪斯看到一位瘦弱的身影在吊桥上蹒跚地前进，他知道那是谁，是他下午带到休姆斯子爵这里的女孩。
他想喊住女孩，但没等他开口女孩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向了自己。
“女士？”查尔迪斯朝她呼喊，漆黑中他发现女孩似乎对他松了松嘴角。
她好像在说些什么，是几个简短而有力的音节。
但她似乎一开始就不打算说给自己听，声音一出口就被狂风淹没。
查尔迪斯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她，还来不及等他整理好思绪，女孩的身影已经没入了黑暗当中。
……
夜晚，寒冷不是最大的敌人，优卡稍有松懈，强烈的饥饿感就在自己的身体蔓延，她摸索着身上寥寥无几的食物，却发现那块黑硬的面包早已不见踪影。
也许落在了那间祈祷室，也许落在某一级石阶上也说不定。
脚下是培实的土地，一想到自己正走在熟悉的路上就让优卡心有余悸。
她实在是太疲惫了，但是身体上的虚弱并没有让她的思考停止，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一件又一件发生过的事情在她脑中不停地旋转。
她想起了自己开始理事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外，那会她的叔叔还没有这样使唤她去干农活，每天早晨自己就坐屋外看着他出门，又等着他回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几个男孩远远地在篱笆外面看着自己，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早已忘记，只记得自己跟男孩们尽情地在田野间奔跑。
他们教会自己如何收割小麦，教她使用特殊的农具打下谷粒，还有许许多多她没有接触过的事情。
可是突然有一天，他们不再来找自己，等到自己主动找上他们的时候，迎来的却是对方的嘲弄。
他们说自己的怪物的女儿，他们说自己的母亲毫无贞洁……
她想起了西蒙斯一家，他们并不像自己的叔叔那样贫穷，圈养着各种各样的牲畜，自己每次经过他们家的时候都会特意放慢脚步观看那些奇怪的动物。
有一次她被西蒙斯夫人喊住，她告诉自己家里多了几只小家伙，可以请自己帮忙收养吗？
那一天，她看到了三只毛茸茸的家伙在她的怀里，它们的目光懵懂却淳朴，努力想要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
她毫不犹豫地在家里搭起篱笆，尽管简陋，却不亦乐乎，尽管晚上她的叔叔回来后对她一顿臭骂，她也只是倔强地向他承诺自己会独自喂养它们。
没多久，她的叔叔就不再管自己做的那些事情了。
她仿佛头一次有了自己的孩子，一边小心而又紧张地照料着它们，一边回忆想要抓住当年窝在母亲怀中的感觉……
她想起了叔叔家里属于自己的床。
但那实在称不上是一张床，那仅仅是几捆稻草扎在一起。
比起她睡觉的地方，她的叔叔明显躺在更加柔软的干草上，草堆上还铺了一张毯子。
她多少次想体验一下坐在毯子上的感觉，但一想起那是她叔叔睡觉的地方，她的兴致就荡然无存……
她没来由地想要回家，尽管她的叔叔把自己卖给了休姆斯子爵，但是这里的女孩都是这样，他这样做并不是出于他的意愿，而是领主曾经定下的规定。
这样想着，优卡忽然觉得自己的叔叔也不是那么坏的人。
尽管每次见到他都得承受他满嘴的酒臭和臭骂，但每个人生性如此，她并无法改变他们什么，只能去接受和忍耐。
而她的叔叔作为她在世唯一的亲人，她突然想要见他一面。
优卡已经经过西蒙斯夫妇的家门口，她走在高矮不一的茅草屋中间，沿着培实的道路马上就要回到自己的家里。
她知道自己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兴许明天她再也不能从那几捆稻草上醒来。
但她还是想要听到叔叔的声音，哪怕时他的骂声也好。
她的叔叔也只会耍嘴皮子骂人，实际上是个懦弱的人，懦弱得可笑，懦弱得可以亲近……
优卡走近了自己一手搭起的篱笆，她推开了那扇破旧的木门，月光一下子照进整个房间，她听到了房门与地面的摩擦，那是尖锐刺耳的声音，更是向来熟悉的声音，让她安心。
她的叔叔也一定会在这个声音下醒来。
他会骂自己吵醒她吗？
还是他会面无表情地继续睡下去？
她看着墙角肥大的身影发出粗重的鼾声，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也让她感到轻松。
放松的身体再次被饥饿侵袭，她想找点吃的，目光不自觉地被房间中央几个树枝支起的灶台吸引。
月光中，她仿佛闻到了空气烧焦的气味，借着雪白的光线她还可以看到灶台边零散的残骸……
她渐渐感受到了夜晚的异常，无法控制自己的脖颈向后扭去，她目光落在狭小的篱笆内，却什么都没有找到。
没有找到那几只年轻脆弱的生命……
“你给我起来！”优卡突然嘶吼，尖锐的叫声像是要划破夜空，惊醒无数深睡之人。
在这样的喊叫下，优卡的叔叔一下就从毯子上滚落了下来。
“这是什么？”没等约翰反应过来，优卡指着房中简陋的灶台问道。
躺在地上，约翰很快反应过来，朝她破口大骂：“你这个小杂种在说什么？”
“这是什么？”优卡第二次发问。
“你是在跟谁说话？你疯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
“这是什么？”优卡第三次问道。
“滚！”
短暂的爆发很快就结束，不清楚有几家几户被他们的争执吵醒，夜晚很快又归于宁静。
狭小的房间里优卡盯着约翰，约翰也盯着他，终于还是优卡打破了沉默。
“为什么你要杀了它们？”
“什么为什么？它们根本活不过这个冬天你问我为什么？你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在这里？休姆斯子爵让你回来的？”
“我答应过你，我会负责喂养它们的。”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记得？它们住在我这里，我要做什么还不能做主吗？！”
“它们是我的孩子！”
“它们是三只畜生！你也是！你们都是我养的畜生！”
“……那你好好看看你养的畜生给你带来了什么。”优卡淡淡地说，“明天，休姆斯子爵的人就会到这里来答谢你当年收留了我这个小畜生。”说完她义无反顾地踏出了房门。
“你要去哪里？”约翰这时才爬了起来，优卡已经走出房门，他没有意识到对方坚决的态度，有些慌乱地跟了上去。
“你现在给我停下！”他扶着门框在优卡身后大喊，但屋外的那道身影却不为所动，“你现在给我走了以后就别在想给我回来了，你就算哭着求我我也不会让你进来的！”他渐渐有些着急了。
“你个小杂种给我说话啊！”他破口大骂，这时优卡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滚！”优卡朝他大喊，喊完她哈哈大笑地跑了起来。
她没命地奔跑，木房还有田地都在她身后远去，道路崎岖，杂草和灌木在她脚下丛生，生命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远，但她全然不在乎，她没有目的地跑着，就像她的一生一样没有可以追寻的目标！
她越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头！
突然，她看到了一个十字架歪斜地插在泥土上……
她真的是没有目的的奔跑吗？
她停下了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懵懂间凛冽的寒风吹过，回首时巍峨的古堡与她遥遥相对，月光下石堡周围划分的一片片土地清晰可辨，整座庄园就在她脏兮的脚丫底下。
回过头是一棵棵高耸的树木，再往前就是未知的森林。
她的目光又回到了那个十字架上。
十字架比她的人还高，在岁月的侵蚀下，光洁的表面早已销蚀，布满沧桑。
她的小手不自觉地向前伸去。
她想要触摸，她渴望记忆中温软的肉体。
“妈妈。”那是她从来没有尝试过的呼唤，就算如此她只是依靠自己的鼻腔仍然可以轻易哼出那个灵魂深处的音节，仿佛这个称谓恒古不变。
她的手慢慢摸上了十字架，那是一层层土灰，她的小手轻轻地按在上面，缓缓擦过，留下清晰的掌印……那不是记忆中的柔软，那是凹凸与艰涩的石面。
猝不及防间，几滴热泪自眼角滑落，最后在寒风中留下一道冰凉的泪痕，这次她可以确定自己真的哭了，一直以来深藏在内心的情感终于喷薄而出。
她不应该哭的，她不可能哭的，她是特别的，只有她应当比所有人都要坚强。
但是自己为什么要坚强？
自己为什么不能将泥泞的情感倒出？
自己一直以来到底在坚持什么？
她明白了，是天国。
因为所有的忍受都可以过去，这个世界的艰苦只是为了自己的灵魂可以回归天国。
因为这片大地上所有人都是这样希冀着……除了她。
她嗅到了熟悉的思想，在这个领域她不会被任何人打败，所以她停下擦拭自己眼泪的小手。
她可以感受到傲慢在她心底再次成长，想要伴随着高昂的头颅在她心中滋生……
但也许是她真的累坏了，竟然连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抬不起头，最后只能耷拉着脑袋。
说到底她为什么要抬起头来？她为什么要敌视一切？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优卡无从得知。
也许，这是她十五年来最大的变化。
当优卡开始质疑自己出于直觉的举动时，她已经在悄然间流失赖以生存的信念，她快要失去自己唯一的倚仗。
没有这份傲慢后她心中还会剩下什么？
她不知道，反正她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会有。
漆黑的森林反而让优卡更加安心，她隐约察觉到内心深处一片荒凉，当那些本是烈火燎原的场景和信心已不复存在，她就知道自己的灵魂注定要在这个世纪苍凉的旷野上游荡。
她一头扎进无边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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