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真慢呐。”青年将双脚搭在办公桌上，毫无形象的背着双手，转椅的靠背被他挤压成一个惊险的弧度，仿佛随时都可能失去平衡轰然倒下。但垂手侍立在旁边的短发少女，却仿佛习以为常般对这番场景视若无睹。
青年的办公桌上放置着一个颇为精致的水晶球，贵金属打造、经过大师之手雕龙刻凤的底座令它显得价值不菲。但二人的注意力，却并不是在那华美的底座，而是在朴实无华的上端。
“社长你说得轻巧，就算以太的传导不需要时间，但如何把载体送过数千公里的距离可是个大问题。”水晶球上显示出的面庞，正是爱丽丝的模样。少女冲着两人又吐舌头又扒眼皮的搞怪姿态让人放松，但也确实能多多少少传达一些怨气，而那怨气是针对谁而发，也是不言自明。
“所以这次才会特别把你送过去不是吗？”丝毫看不出反省的迹象，青年的嘴角扬起自得的笑意，“超远距离以太流连接，我们之中也只有能够驾驭气流、制造出时速超越一百五十公里飓风的你做得到吧？”
“就…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原谅你了！”说着这样的台词，爱丽丝装腔作势的鼓起腮帮子。不过即使是不善于体察情绪的短发少女，也能感觉出她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这应该说是浅显易懂，还是就根本没有城府呢？
“好了，赶紧报告吧，直连太久、负载率超过临界值的话就麻烦了。”收敛起懒散的神色，青年难得的端正了坐姿，两只手撑着下巴。
“嗯，明白了。”水晶球中的爱丽丝点了点头，“昨晚我和威廉搭乘末班车到达了艾伯拉姆斯镇，受到了阿班的迎接。之后我用读风简单的探测了一下十公里半径周边，并向总部发出了以太载体。今早威廉已经独自向着目标地面出发了。”
沉默了数秒后，爱丽丝的声音再度响起，“宅邸周围的驱人结界强度只有一级，目前已经遭到完全破坏。威廉和迎接的人造人一同进入了房屋？嗯，突破阻挡窥探的结界需要点时间，稍微等等…”
威廉紧跟着亚当的步伐，行走在通向会客室的长廊中。
入眼所见的面积比外表印象要广阔许多，果然是使用了空间拓展之类的术式吗？虽然和本部比起来规模天差地远，但这也表示出，Doctor.菲利普说不定并不仅是那种专精于研究的学者型、在应用方面也颇有建树也有可能。
稍微提高了戒备，威廉开始仔细观察起廊道里的布置来，只要稍微观察，就可以确信室内的布置、和屋外的庭院是出自于同一人的手笔。不论是纤尘不染的角落、还是分门别类摆放整齐的书架、以及掉落的漆面被细心补齐的云纹，都充分昭示着那人对于这座宅院所倾注的感情。
通过长廊，呈现在眼前的，便是这栋宅邸唯一的会客室。会客室中央摆放的、是一张木雕镀金的长桌，半身狮身人面像连接着S型支腿与桌面，下端雕刻有涡卷形纹饰、簇拥着中央的女性脸庞，叫不出名字的花纹、叶纹与古怪的符号布满了除桌面外的每一处所在。与之配套的高靠背座椅，与通常威廉所见的椅子不同，曲腿和X型横撑、还有那繁复的装饰与厚重的配色，让其显得格外庄严豪华。不仅如此，入目所见的所有家装均是统一风格，悬挂于墙壁四周象征着地火水风四大基本元素的旗帜，更是为房间增添了些许神秘氛围。
亚当拍了拍手，高大魁梧的魔偶（Golem）便从其他拱门处走入。圆头圆脑的土黄色魔偶，一般来说会显得与房间格格不入，但在这充满了曲线与凝重氛围的会客室里，却丝毫不显突兀。人造人向着魔偶说了几句话，随后便从紧贴着墙壁的橱柜中拿出茶具，示意威廉坐下。
“原来如此，你就是这里的管理人吗。”坐在并不特别柔软、但却已然足够舒适的椅子上，威廉扫了扫四周，视线落回了正为茶壶添注热水的亚当身上。
“是的，因为这里也没有别的人造人了。”熟练地加入茶叶，亚当将第一遍冲出的茶水倒入事先准备好的器皿当中，这是因为不论如何清洗，干燥保存的茶叶总会沾染些许灰尘，所以首次冲出来的茶水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客人饮用的——拿去浇花自另当别论。
“关于父亲是否愿意与您会面这件事，我已经差遣魔偶前去询问了。这段时间中，还望您稍作等待。”
“知道了。”结果亚当双手递给他的茶水，威廉点了点头。即便不像爱丽丝那样特殊，作为【No Name】这个人类社会首屈一指怪异结社的一员，他也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而现在，那份感知正在大声的警告着他此地的危险。纵使无法具体分辨，但可以肯定的是，家具和墙壁上繁复的雕刻花纹、至少有一部分并不是纯粹的装饰。
“这样的话，庭院和这整栋房屋的整理工作，都是你在负责吗？”啜了一口杯中微带苦味的饮品，威廉看向坐在对面的人造人。
“是的，由于没办法找到很具体的样本，庭院的规划是我参考了有限资料后独立编撰后，可能有些简陋。”双手捧着杯子，亚当的脊背挺得笔直，虽然口中叙述着谦逊的话语，充斥在其中的、毫无疑问却是满满的自豪，“至于屋内的布置和家具风格，则是由数件旧时代弗朗西国皇室室内照片可供模仿复制。毕竟父亲是学会内的领军人物，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原来如此。”
旧时代风格吗，难怪和总部呈现出的氛围截然不同。回忆着社长办公室那令人不知作何感想才好的奇妙装修，威廉点了点头。确实比起那家伙的个人兴趣，经过时间和历史沉淀的东西更能让人镇静下来。
“说起来，在来的路上，我有听到一些不好的传言。”将思绪拉回正轨，威廉再一次直视人造人赤红的双眸，“据说Doctor.菲利普身患重病，沉疴难起。这是事实吗？”
空气瞬间凝滞。
八、
在爱丽丝中断连接后，青年点起一支烟。侍立在旁边的短发少女、并未像以往那样阻止他，而是静静等待着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香烟也逐渐烧近末尾，青年悠悠吐出一口烟圈，抬起头来。
“薇薇安，对于菲利普.奥里欧基曼.弗朗西斯科.D.帕拉塞尔斯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很少一点。”叫做薇薇安的少女平静的回答道，“Doctor.菲利普出生在贫寒的家庭，倚靠着努力和与生俱来的天赋考入了圣安东尼奥学院并顺利毕业，成长为人造人领域的权威。特别是智能研究方面，似乎曾经取得令雾中来客都赞叹不已的杰出成果。但他在诸多光环加身的人生巅峰却急流勇退，就此下落不明。”
“这不是很不少了吗？”青年笑道。
“我认为对任务目标进行最低限度的情报收集，也是辅佐官的责任。”似乎是在反驳青年的话语，薇薇安以极小的幅度摇了摇头，“但非常抱歉，公开领域确实很难收集到有价值的信息。”
“你去隔壁档案室，找T-36架子上、编号4050的文件。”
很快，棕色的文件袋就放在了青年面前，青年在对着文件袋做出某个微妙的动作后，从中倒出一份档案，交到薇薇安手中。少女双手接过这厚重的卷宗，瞄了一眼封面，轻轻挑了挑眉毛。
这是一份记录了人造人领域研究权威、三大智能学者之一菲利普.奥里欧基曼.弗朗西斯科.D.帕拉塞尔斯生平点滴的卷册，由于年代较为久远，我们无法保证其中内容细节100%的真实性。
薇薇安很清楚情报部的作风，当他们说出无法保证内容细节100%的真实性这句台词时，就表示卷宗的内容100%准确无误，顶多会在目标对象上台演讲时喜欢先迈左脚还是右脚这种无聊小事上有所出入。
“菲利普.奥里欧基曼.弗朗西斯科.D.帕拉塞尔斯，以下略称菲利普。生于新历157年9月23日约克镇，B型血。”用着如同叙事诗的口吻，青年以夸张的感情表达、将卷宗上的重要内容尽数复述而出，“他有着一个嗜酒如命的父亲和一个从事性工作的母亲，说白了诞生纯粹就是意外，没有人期待过他的降临。小菲利普在幼年就遭到了许多非人道的对待，因为担心他的存在会招来麻烦，他不允许被做任何母亲没有吩咐的事情。至于他的父亲，早就不知所踪（附录19）。于是，菲利普就这样成长到8岁，在他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一架机器的时候，迎来了人生第一个转折点。”
“一位核心程序是慈爱、或者类似内容的自律人偶，发现了菲利普的存在。并出于无关于任何利益无法说明的理由，花了一笔钱买下了当时几乎已经是行尸走肉的他。得益于自律人偶的悉心照料与人类惊人的适应性，花了数年时间后，菲利普终于走出了童年的阴影，并顺利考入了圣安东尼奥学院。同年，包括自律人偶在内、共计三十六名公民丧生于某次连代号都没有的军事扫荡。”
“失去了唯一亲人的菲利普，把自己毕生的热情和精力都投向了学业和工作，很快便成为了领域尖端的人才。不知是否在人造人（Homunculus）的行动模式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对这个历史难题发起了执着的挑战，并切实了取得了一些前人不曾取得的成果。这时，对人造人士兵化前景极为看好的格罗斯伯-多伦高层，向这位已然名满天下的大学者，伸出了友好的双手。”
青年的叙述戛然而止，因为至此为止，便是菲利普.奥里欧基曼.弗朗西斯科.D.帕拉塞尔斯的人生中，所有值得被叙述的内容。
“就好像肥皂剧那样。”薇薇安评价道。
“是吧。”青年耸了耸肩膀，将椅子转了个方向站起身来，“那家伙把人造人当成了自己的投影、或者说当成了过去的自己也没问题，所以他根本不可能答应军方的提案。然而拒绝又毫无意义，即使流亡到旧格林尼治、也不能保证那帮老顽固不会有同样的想法，因此便只好躲起来。”
“但他依旧没有停止研究。”
“当然，毕竟可是Doctor.菲利普一生的执念。”挥了挥手，青年看向少女若有所思的脸孔，“对那个名叫亚当的人造人，你怎么看？”
附录19：已死，死因酒后斗殴。
九、
踩在碎石铺就的简陋道路上，威廉抬起了头。艾伯拉姆斯小镇的天空，干净而清爽。深秋的疾风吹走了所有云彩，蔚蓝的苍穹笼罩头顶，从地平线的此方延伸到彼方，无边无垠。
“真是澄澈的天空。”他喃喃地说道。
谈判进行的很不顺利，不过，这也是在意料之中。
虽然实质上【No Name】是不从属于任何团体的私人组织，但名义上却是格罗斯伯-多伦都市的注册公司。从最开始，威廉就做好了被防备、甚至是遭到直接攻击的准备，也是因此才会等待装备的运送。
然而也有意料之外的地方，那就是亚当的出现、和Doctor.菲利普目前不明的状态。那个身患重病其实并非是传言，而是威廉自己的猜测。从见到庭院的景象开始，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就在他心头挥之不如——从人造人当时的反应来看，多半是错不了的。
过于整齐洁净了。
将房间和庭院的整理交给人造人之类的仆役，在炼金术师中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作为研究者的他们，并没有过多的时间来处理这些无聊琐事，而雇佣专门的打扫人员，又容易有被窃取、或者损毁研究资料的危险。因为制造出具备相当程度智能且绝对忠心的人造人来收拾，无疑是最优解。只要能保证命令的正确，它们的行动就一定不会出现偏差。
即便如此，炼金术师的居所，依然在所有以太能力者里脏乱差程度位居前三。
原因无他，比起类似爱丽丝那样的纯粹能力者，炼金术师的能力需要借助大量的道具和器皿才能发动。而作为学者类型的炼金术师，光是每天重复百次的基础实验废弃物，就足够让一支专门的清洁小组焦头烂额，腾不出手来处理其他工作。而那个宅邸居然能够保持极高程度的完整洁净，这不是用打扫勤劳就能解释的。
唯一的原因，只能是在相当一段时间内，Doctor.菲利普都并未进行大规模实验。而让一位炼金术师无心实验的理由，只能是“动弹不得”了吧。
“爱丽丝，我还需要点信息。”沉吟了片刻，威廉转过头来，看向自从碰头以来就不停地点头打瞌睡的少女。虽然她没有说明“在意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威廉也并不打算过问。
就结果上来讲，爱丽丝并没有发现问题，而自己也不需要编撰蹩脚的借口去支开她和班尼，挺好。
“什么？”揉了揉眼睛，爱丽丝抬起头来，精致的面庞上完全是一副睡懵掉的表情，隐约可以看见顺着重力流下的口水痕迹。
“读风”的副作用吗？威廉皱了皱眉头。
“那个……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底气不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从见到两人开始，班尼迪斯克就觉得自己像个累赘。
被人潮挤倒的自己与仍有余裕帮助他人的威廉先生，同为旧世代的两人、身体基础上的差距一目了然。
能够使用大范围读风，短短数分钟即可掌握半径数十公里信息的爱丽丝小姐。在情报收集能力上，差距正如新世代和旧世代之间的深渊。
再加上今天，能以单机突破笼罩宅邸的结界、与其中的存在谈判后尚可全身而退的威廉。如果战斗的话，肯定也能轻易压倒自己，班尼毫不怀疑。
那么，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在这里的呢？不止一次的，班尼禁不住去思考这个具有强烈自我否定意味的问题。最后也只能强行说服自己，那就是即使如此出色的二人组、也一定有着什么不足，而自己的存在理由，就是填补那份不足。尽管，他也意识到这说不定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
“两年，吗。”
“对，虽然镇上生活的少数居民无法给出准确的时间点。但您描述的那位人造人少年——与他同行的老者，确实是在大约两年前不再出现了。”翻动着记载着简易关键字以便于帮助回忆的笔记本，班尼绞尽脑汁的想到。
“而且自那以后，那位人造人每年四次采购，总计购买的物资降低为大约为80公斤大米、或与之匹配的等量小麦。蔬菜和肉食少量。”
这是没有特异的能力的班尼迪斯克，利用将近十天的时间，一点一点走访了艾伯拉姆斯镇所有角落。借口作为采访者取材、不厌其烦的反复拜访常住居民，不惜躬身低腰才收集到的，原本以为已然无用的零散信息。
“这能说明什么？”威廉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的神情。
“在两年左右、这个时间点之前，人造人每年采购的食物数量总数，大致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而每年80公斤的碳水化合物，基本上只能维持一个成年人类最低程度的消耗。”将手中的笔记本合上，班尼低声说道。他心里明白，缺乏实际采购经验、又不用担心钱财开销的专员，肯定不会明白这些无聊数字的意义。然而如果自己能将它转化成别的信息，说不定就可以。
能力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此时此刻，这个想法在他心中愈发肯定。确实，不论是情报搜集、潜入、谈判或者战斗，自己可能都会拖两位专员的后腿。但是站在这里的自己，无疑是能够发挥某种作用的。威廉脸上那不可思议又恍然大悟的表情，切实的证明了这一点。
结合方才所听到的见闻，班尼做出了某种猜测。
十、
“那个…真的不用我们跟去吗？”站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班尼紧握着打开保险的微冲，神色之间充满着不安。这也难怪，毕竟距离二者谈崩不足一小时，然后甲方就圈马杀回乙方家中——再怎么想，欢迎他的也不会是精致糕点和西式红茶、而是刀光剑影枪林弹雨才对。
班尼相信这点常识威廉还是有的，不然他也不至于把风衣内侧的凶器直接悬挂在外了。不过在这个年代还挥舞着长刀的，一般都只能是悲剧角色吧？
再不然就是搞笑角色什么的。
“你不行。”不带有一丝犹豫，威廉立马回答道。随后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自己的拒绝方式太过伤人，又补充了一句，“确实你很训练有素……但那也不过是以人类的视点来评价。对手是准备完全的炼金术师，等级完全不同。”
“虽然我觉得就是这样，也不用这么直接吧……”脱力的垂下双肩，班尼沮丧地抱怨道。他知道威廉是对的，自己那种想要帮忙的心情、有极大可能会拖累整个行动。但就算是知道，也想做点什么啊。
一次又一次反复地确认自己的无力，比预想中还让人受伤。
“抱歉。”
“不用道歉了，毕竟事实如此。”摆了摆手，班尼努力振奋起精神，挤出一个笑脸，“多加小心啊，威廉。”
“加油~”带着昏昏欲睡的表情，爱丽丝拖着长音挥动手臂。目送着黑衣青年的背影缓缓走进薄雾之中。
“好了，我们也差不多找个地方坐一坐，等待威廉凯旋归来吧。”反复深呼吸几次、班尼拍了拍脸颊，回过身来，却只见爱丽丝背着手微眯着双眼，用一副极为微妙的表情打量着自己。
“怎、怎么了吗？”刚才还懒洋洋的少女、转眼间就如同变了人一般，这快似翻书的状态切换，让班尼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
“谁都会有逞强的时候。”微笑的背后似乎还潜藏着什么，爱丽丝在原地轻巧地转了个圈，后退两步，冲着班尼迪斯克捻起裙角行了一礼，“如同狮子般桀骜而强大的威廉不需要任何帮助——你也这么想吗？”
骤然浓郁的雾气，在班尼做出反应之前、便将少女吞入其中。
“怎么可能这么想啊。”愣了片刻，推测出爱丽丝行动的班尼，向着不可见的雾气敬了个礼，怅然若失的笑了笑，“好了，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我，该去做点什么才好呢？”
站在隐约能看到庭院大门的距离，威廉停下了脚步。
讲真，这片雾气给人的感觉糟透了，过分湿润的空气在一切比它温度更低的物体上留下水渍，包括草木、栅栏、砖石的地面，衣服和刀，甚至还有眼睫毛。来的时候雾有这么浓吗？无暇思考这些问题，他甩了甩头，缓缓擦掉眼前的水滴，将龙雀从鞘中抽出。
深吸了口气，威廉将长刀斜拖到地面，开始助跑。那是足以令史上所有百米运动员当场退役的极速，黑发青年如同一道漆黑的闪电冲破白雾，在刀口带出的甬道合拢之前、以玉碎般的决然气势轰上院门。两扇由金属打造、总重超过一百公斤的铁栅栏就像是被全力冲刺的犀牛正面撞中，在被分成四瓣的同时倒飞而出，巨大的轰鸣响彻整个院落。
吐出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整个院落站满了魔偶（Golem）。在院门被突破的瞬间，浓雾如同落潮般迅速褪去，将隐藏的一切完整的暴露出来。这些具有生命的无机质就站在这里，直到上一秒为止都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真的只是一具具泥塑而已。
此刻，鲜红的光芒，自魔偶眼中亮起。
“来的时候我在想，如果亚当没有敌对的打算，院门的钱该怎么赔。”平静地说着毫不相干的话题，威廉将左手伸入风衣下摆，取出一杆造型夸张狰狞的手枪，“看来可以放心了。”
魔偶们动了，身高超过三米、重达数百公斤的它们一拥而上，如同地震时山顶崩落的巨石群，从四面八方压向威廉。擎在手边的龙雀横斩而出，长刀划过坚硬的岩石、就像是裁纸刀切割A4纸般流畅，短短一瞬间，右侧的魔偶全部被拦腰斩断。在这攻势中断的刹那，威廉绷紧了双腿的肌肉，高高跃起！.50口径马格努弹，自上而下毫不留情的倾泻而出。连续扣动着扳机，枪身传来的巨大反作用力略微延长了滞空的时间，接着这股力量，威廉跃出了包围。
经过特殊处理的洗礼银弹在魔偶身上轰出渗人的孔洞，以太回路遭到破坏的它们，在挣扎了数秒后逐渐停止了活动。但其他魔偶丝毫不为同伴的死亡所动，仿佛视死如归的战士般盯紧了威廉，无休止的扑上来。
将弹匣中的备弹一口气打空，威廉开始后退，皱起了眉头。
魔偶虽然力量强大，但行动迟缓，智力也不高，只要自己紧贴墙壁死角、依靠地形只对付两面袭来的家伙。虽然可能会花费不少时间，但迟早能够将这满院的魔偶尽数解决的吧？
问题是，那个人造人会给对手这样的余裕吗？在威廉视野的余光中，耸立在院落四周的、象征地火水风四大基本元素的石雕逐渐亮起。
看起来，必须要做好承受攻击的觉悟才行。
“防御！”这时，略显失真的清亮女声在头顶响起。辨识出声音主人的瞬间，威廉就压低了身体的重心，将龙雀架在身前。
随后，气流的风暴倾天而降。
时速超过两百公里的飓风如同瀑布般自天际倒灌而下，刺耳的尖啸掩盖了所有声音。威廉的身边以龙雀为中心、赫然出现了一个明确的球形领域，一切气流在接触的瞬间戛然而止，回归于无。在领域笼罩外的墙壁和魔偶，就好像被攻城锤砸中的木板，在吹飞的同时被肢解，支离破碎的石块沿着风的轨迹子弹般射出。植物被连根拔起，雕像被掀翻在地，池水被一卷而空，整个庭院在短短数秒内好像被大炮轰过的街道一片狼藉，仅剩下尽头的房屋还勉强完好无损。咆哮的气流席卷了整个庭院，摧毁了所有能够摧毁的东西。
站起身来，威廉将长刀插在地上，接住了如同蒲公英般自高空飘落的少女。
“道路清开了哦？怎么样，我很厉害吧！”剧烈的喘息着，满面通红的爱丽丝，极为艰难的比出V字手势，冲他笑了起来。
十一、
亚当深吸了一口气。现在，这座宅邸所有的房间已经被空间术式排列成了直线，门与门之间被互相替换。在无法破坏经过高度精炼加工墙壁的前提下，入侵者必须要一路破除整座宅邸内所有的防卫机关、将全数守护者尽皆击倒，才能站在自己面前。
尽管如此，他却丝毫感受不到安全。庭院一役就已经消耗掉了魔偶中的半数，至于剩下的半数，逐渐接近的颤鸣已经宣示了它们的下场。结果显而易见，即使配合这座房屋中可以说是无处不在的防御术式，在数量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魔偶们，仍然无法奈何那个人。
数秒后，大厅的正门轰然倒下。出现在视野当中的，是拖着长刀、黑发黑衣的青年。和不久前的见面相比，他显得狼狈了不少，左肩凝结着未退的冰霜、大衣的下摆遍布焦黑的火痕，冷淡的脸庞上也有几处擦伤，但那种从容不迫的态度却是没有丝毫改变。
“哟，又见面了。”青年坦然的打着招呼，就仿佛参加一场酒宴的宾客、见到不久前刚在茶会上碰过面的主人，没有丝毫尴尬与不耐。猛然间，他剧烈的咳嗦起来，早就不再整洁的地板上顿时多出一片刺目的红。
“请退下，来自格罗斯伯的客人，我不会把父亲的研究交给你们。”礼貌的词汇掩盖不住寒冷的话语，克服了恐惧的人造人，开始展现出他最具攻击性的一面。低声念诵着奥妙的咒文，大厅中的金属迅速液化并悬浮而起，短短数秒内，赤红色的流体散就发出黄金般夺目的光辉，而后迅速冷凝，固化成为一柄厚重的宽刃剑落在亚当手中。
耸了耸肩，威廉没有回话，只是再次架起了长刀。
双方同时发力，在狭小的空间内，威廉和亚当开始以凌驾于普通人常识之上的速度进行对冲，每次撞击都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作为立足点的、拥有惊人耐久性的墙壁吱呀呻吟，经过硬化加工的表面不断崩落出碎块。两个人如同被镜面反射的光线般在厅室内疯狂移动，寻找着对手的破绽并予以追击，手持兵器的他们互相追逐彼此厮杀，宛如两只以命相搏的剑齿虎。
隐藏在角落的纹路逐一亮起，炽热与极寒的射线横扫而出，窗框被融毁，地面被冻结，空气中的以太急剧活性化，甚至散发出肉眼可见的光辉。所处环境愈发恶劣的现状丝毫都没有干扰到舞台上的两人。仿佛这些不是危险的预兆，而只是飘落的樱花花瓣，只会把气氛推向高潮。
占据上风的是亚当。随着时间推移，威廉的动作已经开始有了少许凝滞，而亚当却依旧如同开始般迅捷。在多达数百次的交击后，人造人强韧的躯体优势，终于开始渐渐显现了出来。
在不知道第多少次交锋中，亚当终于突破了威廉的防御，宽刃剑的剑脊重重地击打在对手的肩膀，灌注的巨大力量让威廉像一颗炮弹般倒飞而出、撞在厅室残破不堪的墙壁上，半个身体嵌入其中，左臂不受控制的垂在身侧。方才的一击直接打碎了他的肩胛骨。
下一刻，人造人的身影落在面前。
技术、经验、武器，不论哪一点都是威廉占据上风，因此明明是胜利者，亚当的模样看上去却更加凄惨的多。脸颊割损、左手肌腱断裂、右胸被贯穿、腹部也被豁出不小的伤口，至于手中的宽刃大剑更是伤痕累累，似乎随时都可能崩碎还原成普通金属。
“我赢了！”举起残破不堪的剑指着青年的头颅，人造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身体上的剧痛令他难以集中，但抑制不住的亢奋感却充斥着全部精神。自己做到了，自己打败了难以战胜的强敌，保护住了……保护住了？
保护住了什么呢？
“真是不像样子。”仿佛在嘲讽自己的败北，威廉笑了起来，随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近在咫尺的剑尖，对上人造人那赤红的双眸，“于是，里面的那位大人，准备拿我怎么办？”
他的音咬得很重，那些词句宛如一把把尖刀，无情地戳入亚当心中。
“闭嘴！”亚当凶狠的吼叫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剑劈入墙壁，剑锋斩断了威廉的几根头发。然而纵使被如此威胁，青年的面庞上也依旧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幅有着浓厚嗤笑意味的表情。
“省省吧人造人。”深吸了口气，威廉推开嵌在头颅旁边的大剑，自顾自的站起身来，看了一眼亚当，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称呼过那个名字，“有那个觉悟就杀了我。没有那个觉悟就乖乖地蹲去墙角待机，你的主人已经不会对你发出任何命令了。”
说着，他又笑了一下，只是这个笑容里，多多少少有了些悲凉的意味。
“毕竟Doctor.菲利普，在两年前就死了，对吧？”
那是并不太久之前的故事。
人造人领域的天才，为了使自己的研究成果不遭军方利用，选择了避世，独自一人躲到了当时还算繁荣的小镇。他用早年积攒的身家买下了偏远的洋馆，并以炼金术师的独特方式加以改造，继续进行着自己的研究。
曾经，他的成果受到了业界的一致赞美，认为这样下去，人造人自主化的课题、会很快就遭到破解。但只有菲利普知道，自己和真理之间，还隔着不知道多少比千山万水更难跨越的鸿沟。
十年过去、二十年过去，即便是不知倦怠的菲利普、也终于感受到了疲惫，停滞不前的进展摧垮了他曾经的信心。在人生的晚年，如同流星突然划过天际的，菲利普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
对于人类来说，人造人终究不过是“物品”，是“活着的研究素材”，可以没有负担的用过即丢的“道具”。而过去的自己之所以能够重新振作，再一次审视自己的内心迈开脚步，却是得益于自律人偶那无微不至的关怀。无关种族差异，不蔑视人格短缺，那填补了空白内心的东西，不正是那份关怀吗？
是不是我、我们，从最初就错了呢？
于是亚当诞生了。
时年六十一岁的大炼金术师，头一次发觉人生是如此美好。他开始投身于曾经不屑一顾的工作，开始与那些“低人一等”的人们攀谈，开始学习如此制作面包，开始请教园丁如何为植物剪枝，开始购买不具备任何实际价值的美术画册，开始与菜贩子讨价还价，开始设计规划那栋乌烟瘴气的洋馆。菲利普的生活，开始以惊人的势头丰富起来，每一件事情，他都会带上亚当并询问他的意见。
直到这位炼金大师身患重病，依依不舍地撒手人寰。
“想起来了吗？或者说，终于被逼到不得不面对的地步了吗？人造人。”冷漠地走过亚当身侧，威廉拾起跌落在地的长刀，缓缓走向厅室内唯一保持完整的那面墙——适才的战斗当中，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两人都竭力避免了对此处的波及。
“停下…”
“停下。”
“停下！”
听出声音内蕴含的意志，威廉停下了脚步，侧过身体。视界中的人造人，用双手再一次握紧了大剑，他的肌肉在痉挛、身体在不住地颤抖、泪水从眼眶内不断落下。纵使如此，他的声音仍旧坚定，行为依然确实无疑。
“这样好吗？”在这压倒性不利局面下，威廉的语气却还是那般缺乏兴致，“人造人在不经过主人吩咐的情况下凭借自己的意志行动了——还真是了不起。但是这样，”
“你要肯定Doctor.菲利普的死吗？”
“整理庭院、迎接客人、抵挡恶徒，只要是精神正常的人都会做出这些判断，所以你大可麻醉自己也没有什么问题。”
“但杀人可不一样。在真正的做完全出属于自己独立判断的瞬间，你就真的回不去了，再也无法逃避那个事实了。”
“即便这样？”
黑衣的青年矗立在那里，平静地叙述着。每说一句，人造人都会剧烈的颤抖一次，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然而随着话语的继续，他的身体却越来越稳定。伴着话音落地，决然而悲壮的氛围，开始充斥整个空间。
叹了口气，威廉将长刀收归入鞘。
“麻烦你收尾了，爱丽丝。”
十三、
“没想到居然还能买到当天的车票，我还以为铁定要留在那里过夜了。”靠在并不如何舒适的座椅上，威廉透过车窗注视着天边的晚霞，随后转过头来，看了看放在桌子上，装饰精美的白皮魔导书，又看了看自己被石膏固定着的左臂，“而且还找来了专门的医生？虽然托他的福伤势倒是被有效控制住了。”
“有点过意不去？”光芒亮起，由打魔导书的锁头内、小小的爱丽丝蹦了出来。只不过此刻的她只有大约十公分高，着实幼的可以。
“嗯，毕竟说了些过分的话。”威廉点了点头。
“威廉你也是为班尼着想不是~ 那种强度的战斗，普通人去了也只是送菜而已。”坐在书的边缘晃动着白净的小腿，爱丽丝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所以说你就是个死傲娇啦，明明关心别人偏要拗着说话。”
“不是。”黑衣青年面无表情。
“又来了~”白衣少女窃窃地笑着。
在他们二人正面攻入宅邸的时间内，支部侦查员班尼迪斯克，设法买下了本日最后一班列车整节车厢的票、包下了镇上最好的厨子炮制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并请来了方圆十里内最精通外科手术的医生。这令旁观者乍舌不已的超级效率，大概就是他能够被【No Name】看中的理由也说不定。
“不过，这次还真是完全没有收获。”沉默了片刻，威廉用完好的右手拿出一个略有破损的册子。这是在那间被亚当誓死保护的房间内搜索到的，Doctor.菲利普仅存的研究手稿，也是此次他和爱丽丝之所以前来的目的之一。至于另一个目的，确保Doctor.菲利普的人身安全，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
“就是说啊。”无视了话题的神转折，爱丽丝赞同地点点头，气恼地用小拳头锤了锤书面，“真是的，作为一个炼金术师怎么会写出那种跟牧师一样的话，他就不肉麻吗！”
“谁知道呢。”平静地说着，威廉将册子随意放置在桌面上，打开了车窗。随着列车的行驶，距离艾伯拉姆斯镇已经愈发遥远。现在向外望去，只能看到镇子最北端的、那间洋馆的断壁残垣而已。
“还会重新建起来吗，那个人造人？”趴在车窗边，爱丽丝问道。
“不是那个人造人，”用食指点了点爱丽丝的脑袋，威廉摇头否定道，“现在是亚当了。”
微风将册子吹开，雪白的页面不断翻动，在那最后一页上，赫然写着这样一句话：
自由在他们心中，这自由就是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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