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过算不上多长的跨江大桥，下了公交汽车，眼前便是江滨公园了。天空一片温和的粉红，远处的群山与白雪，则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在其它季节里，庆春和卡佳会来这儿朝江面丢石子玩，或是沿着江岸奔跑。但一到冬天，这条大江的表面就结起厚实到足以走车的冰层，摇身变成一片天然的滑冰场。
而雪堡，就建在江心的小岛上。每年冬天，人们会运来无数的雪砖和冰砖，筑起一座白色巨城，雕出庞大的建筑群和浮雕墙。LED灯嵌在所有的透明冰块里，从中喷溅而出的火焰般色彩，像仙后座星云一样夺目耀眼。
卡佳拉着庆春的胳膊，仿佛向远方呼唤似的喊着：
“天黑了，冰灯就要亮了！你走快些！”她的话音一如初见时那般优美近乎悲戚，在空旷江面上久久回荡。
他们匆匆跑在冰封的江面上，如两只蚂蚁爬过结冰的水洼。低沉如雷的嗡鸣自脚下的冰中传来，那是江水深处暗潮涌动时发出的凄冷叹息。令人心悸。
天色越来越暗，呈一种深红色。巨大的冰雪之城早已在视野里高耸而起，观光客们缓步游荡着，星星点点地散落在雪堡的入口附近。山、岛、城、冰——无论远近——一切都席卷在一种阴沉的色调里，冷寂之感油然而生。
他们踏上岛屿，穿过雪与冰构成的围墙，如同穿过奇幻小说里的守夜人长城。身后的江景退至远方，没有消逝，但都已黯然失色了。
冰中的灯还未亮。
“就快了。”庆春望着天色说。他穿了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可仍感觉到丝丝寒意。“今天夜里说不定还会下雪。昨天就已经下了一整夜了。”雪后放晴的头一晚总会很冷。
“已经有零下二十多度了吧？”卡佳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
“去年最冷是零下三十四度呢。”
“那算什么？我老家更冷。”如果不是她主动提起，庆春总会忘记卡佳来自更北方的俄罗斯。
“但这里也还是很冷呀，脸都快没知觉了。”她又说道，同时“啪、啪”地用手拍着庆春的脸，“怎么样怎么样？疼吗？”
“没感觉。”庆春笑着吸了吸鼻子。他的感冒总不见好，清鼻涕流个不停。
“雪真厚哦。”
“是啊，靴子里都进雪了。”
“哎，今天不会没有冰灯看吧？”卡佳踢起一片雪雾，略有些不安地问。
“不会啦，每天都会亮起来的。”
“可万一今天不亮了呢？”
“会亮的。别着急。”
天空渐转为浓如静脉之血的暗红。夜色弥漫下，四周的白色建筑显得愈发低矮，仿佛整个雪城正悄悄地陷入无底的雪白泥沼中。
“早知就昨天来了，昨天一定亮过了。昨天来就一定能看到啦。”她双手抓起庆春的左手，下意识地摇晃着。那种姿态，几乎使人认为所谓“距离”这种东西，从宇宙大爆炸开始就从不曾存在过。
“会亮的啊。昨天会亮，今天会亮，明天后天都会一直亮下去的。亮到春天来临为止。”庆春反握住卡佳的手，感到有什么东西掠过心头。
附近的观光游客们也在屏息等待着。他们的轻声低语给这片冰冷雪地注入了几分温暖。
卡佳跳到庆春身后，遮住他的双眼。
“想，庆春，想灯。”
“喂喂，别吧，这太幼稚了啊。”
“想，快想那些灯亮起来的样子。想某只冻得发僵的手拉下电闸，想无数个电子愉悦地冲出恒流电源，想它们沿着电线一个接一个地挤进LED灯管，窜进半导体芯片……随后光便透出了环氧树脂，再透出冰块的每一处截面，于是乳白、玫红、鹅黄、宝蓝、翠绿、亮橙……三千种色彩就像礼花一样喷薄而出……”
“我真不该推荐你看《美国众神》。”庆春无奈地说，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感到眼前那双手移开了，便睁开眼。
微妙的光自眼皮与睫毛之间的缝隙里透入。未及看清，那种无数色彩、光斑糅合在一起绘就的画卷便已刻印在脑海。这是让莫奈看到也要踌躇着下笔的美景。
视野清晰起来，他在这世上见过的最绚丽的色彩倒映入眼底。从距离最近的冰雕开始，彩色的光芒如奔腾不息的河流般向远方流动，如云如雾的朦胧光团霎时降临在整座白色城市。完全由颜色带来的暖流传遍全身，一切由冰与雪交织而成的建筑都映射着融化般的虹光。那些冰雕的表面，无论是凹陷还是浮刻处，全都如积了水一样清澈温润，漾出光泽。
这尘世间的光线，一时都如被冻结在琥珀里般凝滞。
“看吧，只要认真想，什么都会实现的。说不定连生命都能创造呢。”卡佳眯眼看他。
“怎么可能啊，这只是恰好赶上了而已。”
他们迈步向那些彩虹光团走去，仿如是在追逐什么。
两行脚印深深印在雪中。
清澈的波状光芒向后移动。
他偷偷看向卡佳的侧脸。当冰中的灯火映照在少女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令他的心都为之颤动。她似是漂浮在流逝的灯光中，又如夜雪之景中透明的幻象，从现实里完全剥离，残留在暮霭中的朦胧暗流。交织渲染的色彩像镜头里的虚拟背景一样在她身后横移。
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慢慢淌过内心。
他几次想要开口，但都没发出声来。他们只是安静地并肩走，或是在笑声里共同滑下长直的冰滑梯、在灯火里一起用白雪雕刻出咕噜①的头像……
入夜时分，他们转进一条灿若金箔的冰隧道，跃动的光自上下左右四面照来。
在他的眼睛同灯光重叠的一瞬间，卡佳的身影逐渐淡去，倏然消失在隧道的冷风中，仿佛之前牵着他手的不过是一团温度恒定在37度左右的雾。
庆春飞跑出隧道，寻遍整座雪堡，不停地呼唤卡佳的名字，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音——就如高考结束、两人各奔东西之后的五年里，无论他如何联系卡佳都得不到回音一样。
他一个人走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庆春在学校如常见到了卡佳。
她依旧是那个黑发黑瞳的少女，眯眼望着他笑。
①Gollum、《指环王》里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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