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杯！”三个声音在我耳畔高呼。
我附和着，举起手里斟满了柠檬汁的玻璃杯。
四只杯子同时在空中相碰，发出欢快的“叮当”声响——可事实上，这“叮当”声并没响起，也不存在什么四只杯子。
只有一只杯子孤零零地举在空中，举在不停冒出氤氲热气的火锅上方，举在无数的鲜红辣椒上方。十数只瓷盘拱卫在九宫格火锅周围，上面盛满了羊肉、鸭血、毛肚、鹅肠之类的待煮生食。牛油、辣椒和大蒜的香气充斥在店里，带来远非湿热蒸汽所能赋予的暖意。
“干杯。”我低声说，缓慢地放下了玻璃杯。
吵闹而欢乐的交谈声从其它隔间传来，相比之下，我这一桌是如此安静而诡异。我从火锅里夹出涮好的肉片，依次放到那三个空座前的油碟里。
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从我儿时幻想里诞生出的人能带给我那么大的快乐，而时至今日，他短暂的出现却仍能为我带来慰藉。但庆春对我来说确实完美：他是个书呆子，我也是。他面对女孩时很害羞，这样我就可以是他的初恋。他几乎不理会任何陌生人，因此我就可以独占他所有的课外时间——他会陪伴我去做我想做的任何事，而当我突然又不想做了，却可以把他丢在原地。他在成长中经历的许多事情我也共同经历，他的成长从某个角度来说便是我的成长。
我当然不会忘记最初是为什么而幻想出他来的。在我小学时，我刚刚搬来中国，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对我来说是极难以融入的。与同龄人的沟通也时常困扰着我。为了学好汉语，我每天都去图书馆，不停地阅读汉语书籍……直至长久的孤独让我开始了幻想，就像我儿时曾幻想住在热带、幻想有一条秋田犬、幻想有满屋子的芭比娃娃一样。我开始幻想有一个朋友，他会陪着我去图书馆、去海边、去南方、去任何地方。
我不停地想象，想象有关于他的所有事，任何事。他的名字，庆春——来自于老舍的原名舒庆春。他长大后喜欢喝酒——因为我喜欢海明威。他写的小说全都是恐怖和奇幻风格——因为我喜欢读几乎所有的幻想类小说……我想象他的亲人、想象他的朋友、想象他朋友的朋友……
直至有一天——高一那天，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连长相都是我所幻想的那样平凡无奇。
我至今仍不清楚，他究竟是我的幻想，还是真的诞生在了现实世界。但当我第一眼看到他，我便认出了他，所感到的也从没有恐惧，只有不可理喻的狂喜。
而现在，我结束了这次孤独的火锅晚餐，从座位上站起来，依次俯视另外三个空座位上残留的生命痕迹——三堆由绿色泡沫及翠色灰烬构成的死亡剪影——它们分别是、曾经是、也许将来仍会是庆春、林博和程雯。
我能确定他们全都是因我的幻想而诞生的，但我不能确定他们是否真的存在过，也不确定他们是否已在刚才的那句祝酒欢呼声里彻底死去，化为虚无的尘埃。
我叫来女侍者，在她古怪的眼神里为我们四个人结了账。
我离开这家火锅店。座位上那些翠绿的泡沫与灰烬在逐渐褪色、熔化、消散。我没想到会这样。我不知道在今天之后，庆春以及他朋友、他朋友的朋友的世界会残留下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的人生是否真的接触过任何人。对其他人来说，他们是会变成一张老旧照片？还是变成模糊的回忆？又或是被彻底遗忘？
我漫步着前行，没有躲避飘洒在灰色街道上的冷雨。
我忽然发现自己仍在想念庆春。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登录上闪点网站，搜索到那本叫作《冥界之妓》的奇幻小说。
这本小说的人气仍在缓缓上升。评论区的最新评论里，几个读者在打赏着催更。
“再见。”我低声说。
“再见，卡佳。”微不可察的回应传入我耳——或许这依旧只是飘荡在脑海里的臆想。
手机屏幕还在亮着，突兀地闪了两下之后，《冥界之妓》所在的网页变成一片空白。
从这片空白里，缓缓显现出飘忽如幽魂的一行字：
「404 Not F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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