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委实是种神奇的东西。分离十多年,只见过他们的相片,我却能在片刻间认出父母——他们在夜色下的彼岸花田中伫立,对着我微笑,好像也认出了我。
然而又像是幻觉,我还没来得及呼喊,他们就倏然不见了。
如果是幻觉,为什么我会有这种幻觉?如果真的是他们,他们为什么会在望乡?
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去找他们?
我该往那追? 追到他们后如何面对以后的事?
这些问题就像一条条麻绳在我脑海里打上死结。
“呜?荔枝,你刚才说什么?”
千夏啜泣着问我。
我刚才好像看到了自己父母——这么回答显然不行。
“没,没什么......千夏,你先在这等我,我有点急事。”
不知道为什么,我说出的话像是不受大脑控制了,身体也驱使着我去找那对幻影。
“呜......小雅发信息说来找我了,你去咕。”
千夏满脸疑惑地看着站立不安的我。
“嗯,我去去就回!”
没多解释,我就沿着父母出现的方向跑去。
我没看错,我确信看到的是他们。
如果真不是幻觉,那他们也和灵界有“缘”?因为某种羁绊,所以他们被精怪邀请来这儿,就像我和茗珠姐一样。
或者他们其实是精怪,而我和姐姐是被抛弃在人间?这个不现实,虽然本来灵界的存在就不现实,但就目前来看没有迹象表明我是精怪的后代......
最后一种可能,他们已经去世了——而这个可能也有漏洞,因为凡人的灵魂按照理论是不会出现在灵界的。
不能想太多,找到他们再说。
“小知,你去哪?”
微风中,披散着长发的茗珠姐站在堤坝台阶前向我打招呼。
“没,没什么......”
这个时间点茗珠姐应该是和辰歌逛祭典才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看你慌慌张张的,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刚才好像看到了我爸妈。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我的确在一瞬间看见他们,然后又消失不见。”
我毫无掩饰地说道。
“这样啊。终于等到了呢。嘿嘿......”
暗淡的灯光下,茗珠姐的笑容十分凄凉。
“等到什么?”
我慢慢走向茗珠姐,放弃了寻找父母的念头。在这苍茫夜色中,或许茗珠姐是在说我等到了一个幻影罢了。
茗珠姐从手袋里掏出手巾摊在石阶上,然后坐在上面。
“你想他们吗?”
她双手撑在膝部捧着面颊,目光轻柔地看着我。
“想谁?”
“你父母啊。”
“这个,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的确不知道如何回答茗珠姐的问题。如果不是刚才“见”到他们,他们的存在对我来说是无关痛痒的。谈不上“想念”,顶多是偶然“想起”。
“那你爱他们吗?”
茗珠姐笑了笑,好像期待着我的正面回答。
“茗珠姐,这么说吧,我和他们不熟,要是‘爱’这个概念是可以抛开亲缘关系而谈的话,我想我不爱他们。”
“有趣的回答。小知你真可爱。”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和“可爱 ”一次有什么关系,或许茗珠姐是在讽刺我的幼稚?毕竟一般人不会这么形容自己和血亲的关系。
“茗珠姐,你不和辰哥去逛祭奠,来这儿做什么?”
“来找你啊~”
“这个玩笑开不得。辰哥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我说的是实话嘛~”
茗珠姐掏出一包烟,然后用火机点着一根含在嘴里。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看女人吸烟,尤其是姿色靓丽的女人吸烟是一种赏心悦目的事。
茗珠姐左手指夹着香烟,右手揉弄着头发,一副焦虑的样子。这样忧伤的茗珠姐很少见。
“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
“不开心就要来找你吗?嘁,小知是不是想给我一个安慰的肩膀啊?嘿......”
平时的开心果在忧伤时也会强颜欢笑。
“那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茗珠姐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一个烟圈,然后把烟头扔地上踩灭。
“呐,小知,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听到茗珠姐说出这话我也是愣了一下。为什么她现在要给我讲故事?虽然我很好奇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但也没有理由特地来找我啊。
“什么故事?”
“一个我也分不清是喜是忧的故事。怎样,要听吗?”
看样子茗珠姐也是经历了很久的心理斗争。不过是喜剧还是悲剧,她要讲的故事似乎都掺杂着浓郁的个人情感。
“要听,你讲吧。”
“我想想......什么样的故事开头才不会陷入俗套呢?”
茗珠姐装出一副很困扰的表情。
“比如说,以‘从前’或者是‘很久很久以前’开头?”
提到故事,主述者的大部分开头都会有个时间限定。
“嗯,那我试试啊。”
“开始吧。”
“从前啊,东海里住着一条小美人鱼。”
“童话故事?”
说出来我就后悔了:哪里是童话,在我面前可就是一条活生生的美人鱼。
“小知,你酱紫打断我是很不礼貌的!”
茗珠姐嘟哝着嘴责备我。
“我的错,你继续讲......”
“很久很久以前,东海里住着一群美人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刚才不还只是说‘一条’吗?”
茗珠姐瞪了我的一眼,吓得我不敢再吱声。我知道脾气好的人真生起气来可是歇斯底里的。
“Long long ago,东海里住着成千上万只高贵优雅的美人鱼。”
算了,我还是不吐槽了。让她继续说。
“有一只小美人鱼,我们就叫她A酱好了。A酱那年十二岁,已经到了可以参加家族‘大海猎’的年龄。说到这个大海猎,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人鱼家族一年一度的盛典。在这个族群活动期间,所有的美人鱼都会在特地海域展现自己‘兴风作浪’的本领,当然,我这个‘兴风作浪’在此处是个褒义词,比的就是个人操纵海水与驱赶鱼群的能力。A酱嘛,那年也是满怀期待地跟着父亲一起参加了大海猎。目前为止有没有什么问题?”
茗珠姐停顿一下问我。
“没有,你接着讲吧。”
我哪有什么问题。据我猜测,那个A酱十有八九就是茗珠姐自己。不过‘大海猎’这种概念可不是什么常识。
“没有就好,那我接着说了:那一天阳光明媚,风和日丽,正是一个兴风作浪的好日子。A酱的父亲是人鱼家族德高望重的人鱼,在这种传统活动中总是脱颖而出的佼佼者。起的海浪最高,捕获的鱼群最多,A酱禁跟在父亲身后看着惊涛骇浪很是开心。不过呢,那一年胜利在望的A酱父亲却犯了一个低级失误——他驱赶鱼群时没有避开人类船舶的航线。精怪最忌讳与人类有交集,但大海猎的场所就在人间东海,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于是悲剧发生了,A酱的父亲挑起海浪奔涌时击翻了一艘人类客轮。对于A酱的父亲来说,他失去的紧紧是当年象征性的大海猎冠军头衔,一个对他来说不痛不痒的称谓;但对A酱来说,她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因为她亲眼目睹了一艘满载活人的客轮翻沉深海。出于好奇,A酱游向缓缓下沉的客轮,透过船舱玻璃,A酱看到里面垂死挣扎的人们:他们在拼命地拍打玻璃窗,眼神充满着绝望。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A酱相信他们也看到了人鱼形态的她。”
说到这儿,茗珠姐哽咽住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认真的听着这个故事。
“‘爸爸,爸爸,他们怎么了啊?’年少的A酱还不知道人类不能在水中呼吸,困惑地问身边的父亲。‘他们快要死了,再也不能看到海面上的日出了。’A酱的父亲面无表情地回答她。‘那你怎么不去救他们啊?’A酱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那一刻,她在海水闻到了年轻夫妇身上散发的人类气息,也闻到了难以忘怀的死亡气息。可是,父亲没有回答她,而是拉着她游向远处冷漠地观看这一幕的人鱼群中。A酱回头时,客轮已经沉入海底,这是A酱第一次目睹人类与死亡。”
茗珠姐又点了一根烟。双手微微颤抖,眼睛些许湿润。
“A酱生活在蓬莱海域,从小就喜欢人类世界的事物。小说啊,动漫啊,只要身边有的,A酱都会去主动接触。尽管年龄下,可A酱自然明白‘见死不救’的冷酷无情。从那一天起,A酱非常害怕,害怕一个对人类冷漠无情父亲,觉得愧疚,因为是父亲的错才让那么多人痛苦的死去。为什么包括父亲在内的人鱼们都不去救人?这个问题困扰着A酱很久。慢慢的,A酱深深地陷入自责。几乎每天夜里,A酱都会梦到在漆黑的大海深渊里,一双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看,然后一只只血淋淋的手臂伸向她......那种躲也躲不掉的恐惧,惊醒后浑身是汗的恐惧,小知,你明白吗?”
茗珠姐此刻脸色苍白,抱着双膝浑身颤抖,真的像是遇见什么可怕的事。
“茗珠姐,你还好吧?”
似乎没听到的话,她直勾勾地看着脚下的地面,目光呆滞。
“那种恐惧持续了很多年,多次把我逼向崩溃的边缘。”
说到这里,茗珠姐已经默认A酱就是她了。
“很长时间里,我只能靠药物维持正常的生活。我有想过自杀。逃避?对,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要逃避。家人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件事会对我造成这么大的影响。当然我没有去尝试自杀,因为我害怕,我害怕自己死后会被船上那些亡魂纠缠——‘为什么你不救我们?’——我该如何去面对他们?不去救他们是我的错吗?是吗?不是吗?小知,你说是吗?”
茗珠姐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情绪状态非常差,我也不知道如何接她的话。
“茗珠姐,那些都不是你的错。你没有做错什么。”
错的是精怪对人类的偏见,是那些无情的成年人鱼们。茗珠姐没有任何要承担的罪责。
“是啊,渐渐地,我也是这么释然的。几年后,我的日子逐步恢复平淡,平淡到我差不多已经选择性遗忘了那件事。我像个正常人一样哭一样笑,我有我自己的人生,我没必要活在那件事的阴影下。可是啊,命运总是和我开玩笑,就在我快要完全逃出阴影时,偏偏在那天我又遇见了你!”
茗珠姐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错综复杂,愤怒、恐惧、无助和哀怨,她在说“你”字时是紧咬着牙齿的。
为什么是因为遇见我?
我只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又不明白此话怎讲。
“茗珠姐......”
“小知,你知道吗,那天在青岛的海水中闻到你的气味我是有多么恶心?恶心到我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割掉,用刀子把自己头戳得千疮百孔。为什么是你?本来我和朋友在青岛海中度假玩得开开心心的,偏偏是你坠入海中,偏偏是个人类,偏偏是那年那对夫妇的孩子!我有多恨你你知道吗?!”
茗珠姐趴在膝号啕大哭,在她嘴里,我就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噩梦。
偏偏是我。
我明白了——
那对幻影,那对夫妇,逝去的是我离别多年的父母。
一个我期待已久的真相。
一个我不愿意接受的现实。
一对我恨过的人,一对我现在想爱却再也爱不到的人......
祭奠的喧闹声消失了。
彼岸花海的夜色黯淡了。
时间静止了。
茗珠姐还在哭,撕心裂肺的哭。
泪水流进了我的心里。
我想安慰她,也想安慰自己。
“我真希望没有救你。”
那一晚,茗珠姐说出这句话时,我只能感受到她热泪化作冰冷珍珠的温度。
此时,我明白了,那晚冰冷的还有她的心。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可以用“爱”与“恨”、“善”与“恶”的字眼诠释,我想所有人都会活得单纯而轻松。
恰恰是因为错综复杂、无言以绘的感情,才让生活枷锁重重,想要逃脱却逃脱不掉。
我恨过被自己误解的父母,绝望的父母恨过眼前见死不救的人鱼,可茗珠姐该恨谁?恨她麻木的父亲?恨我的出现?还是恨她自己?
我想起了在家时姐姐执意不提父母的痛苦。“父母去海外打拼”是她的谎言,却给我留有一丝希望。我恨父母的不负责任,然而说到底我还是爱他们的。说到底,爱是一种情感上的依赖。正如那句话——爱由恨生——我明白了当我看到父母身影后驱使着我去追逐的动力,我想问他们究竟在不在乎我这个儿子,爱不爱我。
站在我的立场上,在我面前哭泣的茗珠姐是我杀亲仇人的女儿,却又是我的救命恩人。
从我坠入海水的那一刻后,命运又开启了愚人模式。缘分说到底仅仅是造物弄人的雅称,你永远不知道即将结上的是良缘还是孽缘。
我父母的死对茗珠姐来说是一生的困扰,救我一命让这份困扰更加沉重。重到让她无法承担,让她难以呼吸。
她说她后悔救了我,事实呢?
事实是她毫不犹豫地救了我。
再多的言语解释也不如行动有说服力。
我想和姐姐,和茗珠姐一起分担生命不能承受的重量。
就像绳子上的一个结,就算死结也能解得开。
“但是,茗珠姐,我不恨你。以前不恨,现在也不恨,将来以及将来的将来都不会恨你。”
茗珠姐仍旧埋头啜泣。
“感谢你能告诉我这个故事。对于我父母的死,怎么说呢,以前我不信命,觉得命运是个扯淡的事,而现在我明白了,命运终究是你我不能跨出的轨道,所谓的机缘巧合也不过是轨道上无法避免的预定事件。生死,由命......”
我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说出这些自以为是的道理。
茗珠姐仍旧不作声。
“茗珠姐,也许你还在自责,一直以来是不是害怕告诉我真相?可是啊,真相这种事是客观的,不仅仅是你的主观印象。你怕我恨你?不,永远不会。现在我明确的告诉你,茗珠姐,我不恨你,也不恨你们人鱼种族,我恨的人类与精怪之间的隔阂,恨的是没人能站出来打破它!”
我想起了菲尔姐受的天罚,想起了千夏父母的死,想了这些命运被现实扭曲的牺牲者。
“所以呢,茗珠姐,我想和A酱继续做朋友。因为我明白,A酱是不会恨我的。我想和她一起笑,一起哭,一起没心没肺地活着。”
听到这儿,茗珠姐哭得更大声了。
我强忍着泪水。我能做的仅仅是给她一个可靠的肩膀。
不经意间我抬头看见站在堤坝上的辰哥。他对我点头示意,然后悄然转身而去。
“我们的心不是石头。石头也迟早会粉身碎骨,面目全非。但心不会崩毁。对于那种无形的东西—无论善还是恶—我们完全可以互相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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