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公元2062年 失落纪元 第十三年
“但愿诀别不要太久，有时候，人们固执到连彼此的遗忘都做不到。”
“我会等着你的回复。”
“就像冰川守候春风，林荫期待夏阳，秋华等候故人，断桥遥望初雪，你若不至，我便无归。”
“愿我不再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即将逝去的岁月，欠我一个你在转角处的回眸；而我欠你的，是流年安排在你此生中的温暖。”
“夏枫，致易筱筱。”
落满灰尘的信笺，刹那间，摇曳少女的心跳。
她是在整理二〇七研究所的储物柜时，发现这些已经泛黄的信件的。
研究所的换衣间里，有一排整齐的柜子，在靠近浴室的那头，有属于筱筱的一个。
筱筱的柜子里堆满了记忆：教授在生日时送她的莲蓬裙、自己在现实世界手写的日记、那条想送给教授却到最后也没有织好的围巾… …
每一个，都是她在来到这个世界后，无法割舍的存在。
这些信件，被压在柜子的最底层，静静平躺，仿佛永远也不会相信自己会被发现，却又好像在等待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信就是夏枫写的。
时至今日，筱筱依然记得，那个研究所里，总是戴着方框眼睛的腼腆男孩。
多年前，拥有能够以假乱真身体的她，第一次在现实世界里留下自己的足迹。
从此，在压抑沉闷的地下研究所里，研究员们总能看见一个穿着白色吊带裙的文静女孩，游荡身边。
起初，人们以为是幽灵，但是，充满灵气的眸子，溢满柔情的乌发，连步伐都似舞蹈般的身姿，让人没理由怀疑她不是人类。
少女自由地穿梭在二〇七研究所，对周围的世界充满好奇。
后来，人们看到，少女和他们的负责人木远夕教授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人们开始猜想，这女孩是木堇儿的姐姐，教授的大女儿。
直到教授亲自向大家介绍，这是易筱筱，是亲戚寄养在他那里的孩子。
知道筱筱真实身份的人，只有教授身边的几个核心人员，大家都对此深信不疑。
自诞生的那一刻起，筱筱的身体年龄就被设定为十七岁。
十七岁的少女，很自然地，为研究所带来了青春的气息。
由于事先并没有储存地图，筱筱在研究所交错纵横的地下通道里迷路了。
一个抱着厚厚文件夹的男孩出现了，问她是不是找不到路了。
男孩戴着黑边的方框眼镜，穿着研究所的白大褂，应该是在这里工作的科研人员。
筱筱点点头。
男孩把她送了回去，筱筱问及他的身份时，他的脸颊渐渐染上红晕，
“我叫夏枫，在生物部门的第三分析化学实验室担任助理研究员。”
男孩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说有需要帮助随时打电话。
作为回应，筱筱也留下了自己在研究所的通信码。
她注意到，男孩和她说话时，脸颊的绯色越来越浓。
当时的少女，天真到不会去读取人心。
夏枫开始经常联系筱筱，有时是请她一起逛研究所，有时是请她吃饭。
少女悉数答应。
MCCM Mk4的构筑接近完成，教授又忙于其他事务，有一个人陪着在研究所玩，她很高兴。
夏枫带她参观他们的生物实验室，让她看DNA装配的细菌生物，和少女一起悄悄潜入氢聚变温室，体验生长在人造太阳下的地下森林。
涉世未深的少女第一次见到成片的植物，顾不上矜持，摸着草木湿润的叶片，兴奋奔走。
原来，人们所说的开心，真的是连心儿也会盛放。
就像教授为她打开的大门，筱筱也开始，渐渐喜欢上周围的世界，
夏枫带她看到的真实。
研究所休息区有一个供员工娱乐的小型影院，每天都会放些片子。
当男孩犹豫着请她一起去看时，少女答应得不假思索。
片子是一部悬疑电影，看到紧张处，筱筱不自觉地抓住旁边的一只手。
那是夏枫的手。
紧接着，她的手被夏枫包在掌心。
筱筱并没有觉得什么，反倒是男孩，脸红得完全不像样子。
她以为，和夏枫的日子，能一直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直到那天晚上，男孩突然约她出来，
还是在那片温室，那片长满森林的地下沃土。
在那里，一片如夜般澄澈的蓝色中，两个人看到了，万千萤火虫翩飞的梦幻。
流萤纷飞中，夏枫轻轻靠近筱筱耳边，坦白心声，
他喜欢筱筱。
“喜欢？”
脑海里快速检索过这个义项，筱筱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人类口中的“喜欢”，有很多含义，但是指向自己的同类，尤其是异性，意义只有一个。
她开始颤抖。
夏枫试图牵起她的手，少女无意识地避开了。
她撒开腿，落荒而逃，
只留下愣在原地的男孩，以及满地飞舞的流萤。
躲进屋子里，筱筱很害怕。
不是人类，徒有一副虚假外表的她，没有勇气去面对男孩的感情。
当他看到自己隐藏在血肉之下的冰冷，他会怎么想？
她不想用自己怪物一样的内在，将男孩美好的爱恋，活生生地撕碎。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所谓的感情，或许，这只是自己的一个运算错误？
少女蜷缩成一团，想要陷入长眠，却又辗转反侧。
后来，夏枫很多次地试着联系过她，筱筱都没有回应。
男孩委托别人把一封写好的信交给她。
信中，夏枫说，无论身处何方，他都会这样喜欢着筱筱。
他会一直等待着筱筱的回复。
再后来，研究所里再也不见男孩的身影。
在和教授的一次闲聊中，筱筱偶然问起夏枫。
教授告诉少女，夏枫走了。
男孩是预备役的士兵，前线告急，他被紧急征调上了战场，
然后，和无数年轻的生命一样，永远消失在了战火中。
筱筱这才意识到，夏枫为什么那么急着向她告白，又为什么，会在信中，如此哀痛地倾述。
他是在向她诀别，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向自己倾心过的女孩子，最后一次流露心声。
少女愣住了，她开始有些明白，所谓喜欢，是怎样一种病入膏肓，
和守护一样，同样的痛彻心扉，而又同样地，执迷不悟。
夏枫的信被筱筱珍藏了下来，作为对一个亡灵的祭奠。
火舌舔着泛黄的字迹，信纸开始卷曲，发灰，终于碎裂成无数尘埃的飞舞。
八年前，易筱筱十七岁，夏枫二十一岁；
八年后，易筱筱十七岁，夏枫二十九岁；
五十年后，易筱筱十七岁，夏枫七十九岁；
两百年后，易筱筱十七岁，夏枫不会长命百岁。
就像遍身荆棘的蔷薇，
就算获得彼此承认，也终将是带血挣扎的爱情。
筱筱烧掉了信件，
与过去的诀别，不会太久。
有时候，人们只欠彼此一个遗忘。
和信件一起被烧掉的，还有储物柜里的大部分记忆。
火光跳跃在筱筱的脸颊，忽明忽暗的光影，掩不去，
少女目光中垂落的黯淡。
就像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从木远夕怀里感知到的温度，
只是这份温暖传递至今，剩下的，也不过是眼前这朵小小火焰，
行将湮灭的独奏。
她抹掉了在现实世界留下的一切痕迹。
这样，即便世界树的那个筱筱永远消失，
重回世间的堇儿，也不会因为记忆的过度残留而悲伤。
少女只能送她到那里了，
在那个七年前就已经约定好的节点，是筱筱自己选择的凋零。
行走在二〇七研究所锈迹斑斑的检修通道，她已经不需要拐杖。
如此真实的触摸这个世界，也许，是最后一次。
几个月前，很久没有来到实体世界的筱筱，笨拙得像蹒跚学步的婴孩；
现在，当她再次适应这具躯体，留给少女的时间，所剩无几。
无人探测器在两个小时前发来最新消息，
已经确认到绿洲区的存在。
通过光电传感器发回的图像，筱筱看到，
那片小小的绿洲区里，有幸存的人类、游走的动物和完好的建筑。
山坡上开着连片的虞美人，开垦成耕地的停车场生长出郁郁葱葱的禾苗，有孩子聚在屋顶一起做着各种游戏。
不是计算核心强制渲染出来的虚拟图像。
现实世界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温柔现实，
须臾间，就将少女精心构筑的谎言无情击碎。
筱筱的眼角，浸染开淡淡的泪光。
惊喜吞没悲伤，七年如一日地执着，终于换来今天。
人类到底还是没有被海拉，赶尽杀绝。
这个顽强的物种依然在死神的魔爪下奋力挣扎，哪怕已经在地球上零落四方。
筱筱知道，诺亚计划就要成功了。
香格里拉地下生态圈的备份计划就要终止，堇儿终于可以离开冰冷的冬眠舱，去和她的同伴们生活在一起了，
因为杀灭堇儿体内海拉病毒的Anti-HX纳米机器人完成了所有临床实验，正式投入量产。
虽然受限于生物部门的老化设备，药物的生产效率不如人意，但是，可以肯定，再过半个月，MCCM Mk4指挥下的流水线将生产出足以消灭堇儿体内病毒剂量的药物。
筱筱将Anti-HX的设计工程图写入移动硬盘，连同一瓶试制的样品药物，放入研究所的逃生舱。
届时，从世界树中苏醒过来的堇儿将携带这些战胜海拉的宝贵资料，乘坐逃生舱离开研究所，飞往绿洲区。
人们在海拉肆虐下苟且偷生的日子，也将迎来尽头。
她也知道，距成功的一步之遥，同时也是离万劫不复的毫厘之差。
必须派出更多探测器对绿洲区展开持续观察，筱筱现在还不能确定，当地的居民是否还保留着人心中一些基本的东西。
必须做到对堇儿的万无一失。
只剩最后半个月了。
但偏偏就是在这最后半个月… …
筱筱握紧拳头，深深屏住的呼吸，郁积胸口。
不管是谁，都没有资格玷污她的世界。
哪怕我们终将迎来共同的黄昏。
诺言往往是在最后才难以为继，筱筱已经七年没有见到木远夕了，但是此刻撩拨少女发丝的，分明是他若隐若现的鼻息。
最后一次，按照系统规定的流程，她检查了核反应堆、主机冷却系统和防卫设施的工作情况。
离开控制中心前，她将研究所的警戒级别升级为最高级。
几天前，预警系统发出警报，在研究所通风口方圆十公里内发现了大队哨兵机器人出没的痕迹，少女担心，研究所位置的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由于维护机器人大多损坏，现在的安保系统，漏洞百出。
她知道，他们尽力了。
二〇七研究所像一个尽职的老管家，年岁已高，却依然陪在筱筱身边，兢兢业业。
谢谢。
抚摸着蒙上厚厚灰尘的面板，筱筱温柔垂眸，
你也累了呢。
再坚持一下，我们就快到了。
巡视完研究所，筱筱看看表，距离夕霏的日出，还有半个小时。
足够了。
她来到木堇儿的冬眠舱。
浸泡在液体中的小女孩，沉睡依旧。
跳动着各种生命参数的显示屏，不时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筱筱伸出手，轻轻按上去，结着一层薄雾的玻璃舱，留下少女清晰的手印。
再过一个星期，她将启动冬眠舱的解冻程序。
在木堇儿体内的海拉病毒被Anti-HX绞杀殆尽后，她的身体会被注入一种特殊纳米机器人。
这些机器人将刺激木堇儿的细胞以原先三百六十倍的速度加速分裂，使她在短短一周内发育成十七岁的少女。
七天的时间，木堇儿冬眠已久的身体将奋起直追，赶上她已经发育到十七岁的心智。
一切，都如同木远夕估计的那样精确，筱筱只是一个忠诚的执行者。
当木堇儿在这个世界再次睁开眼睛，她将亲手把女孩送上逃生舱。
相守太短，而离别太长。
但愿诀别不要太久，有时候，人们固执到连彼此的遗忘都做不到。
晚安，堇儿。
筱筱的脸颊贴到玻璃舱上，冰凉如泪。
下次见面，就是大孩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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