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公元2052年
失落纪元 第三年
“紫儿会一如既往地恨着远夕,那个她永远都不会叫爸爸的男人。”
紫儿依然恨着远夕,那个应该被她称作“父亲”的男人。
刚刚走完人生中第一个五年的小女孩不会理解什么叫“死亡”,正如即将腾飞的雏鸟,从来都不会去看草原上风干的枯骨。
当穿着厚厚防护服的医生拔去妈妈身上的最后一根导管,用被子盖住她的脸时,趴在隔离舱玻璃上的紫儿却还是,嚎啕大哭。
在幼儿园被同学欺负了,打针太疼了,走路跌倒了,她曾无数次地在妈妈的怀里哭过,然而这次,不再会有人弯下腰,轻轻拭去紫儿眼角的泪光。
出席母亲葬礼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是仅有的几个参加者,也戴着厚实的防毒面具。
浑浊的呼吸在面具中沉闷回响,像某种梦魇。
不顾别人的劝说,紫儿坚持不戴面具,只想毫无阻隔地再看妈妈一眼,哪怕只是一抔随风消散的骨灰。
远夕,那个应该被紫儿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姗姗来迟。
同样没戴面具,只是一身单薄衬衣的邋遢男人跪倒在母亲坟前,抱着墓碑,失声痛哭。
空气中有某种湿润的味道,可能是才下过雨的缘故,也可能是厚重雾霾带给紫儿的错觉,但绝不可能,是那个男人的泪。
骗子。
紫儿抱紧妈妈送的泰迪熊,狠狠瞪着他,一如这个成人世界的词语曾给予她的残酷和绝望。
妈妈,是被“海拉”害死的。
虽然才上小学二年级,虽然各国的官方媒体都在竭尽全力地封锁消息,托那个男人特殊身份的“福”,紫儿还是了解到了这个世界,这个已经病入膏肓的世界,逐渐加剧的崩坏
公元2050年,一种名为“海拉”的超级病毒在北欧地区深厚的冻土层中被发现,随即以野火燎原的速度在全球蔓延。刚开始感染时,海拉会潜伏在人体,时间从一个月到半年不等,随即开始在患者体内爆发性增殖,大肆破坏病人的肌体,如果治疗不当,一天之内即可夺人性命。人类所有的药物都对这种病毒束手无策,只能采取有限的办法略微延长患者的存活时间。但由于前期隔离措施采取得当,海拉在世界的扩散速度得以被暂时控制,人们抓住有限的时间抓紧研究新药,可感染病毒的患者仍然在一批批的死去——至今这种病毒的致死率仍然是100%,感染即死亡,绝对的平等,毫无异议的一视同仁。
人们惊恐地将病毒爆发的2050年称作“失落黄昏(The Lost Twilight)”。
自此,知晓病毒蔓延真相的人们,开始悄悄地用“失落”一词纪元。
一年后的2051年,人们终于发现从松茸中提取出的一种物质对海拉有一定的遏制作用。虽然无法彻底治愈患者,却能在很大程度上遏制病毒复制,减轻病情。但是这种物质的提取方法极其复杂,且无法人工合成,再加上松茸的稀缺性,获得这种治疗的患者,屈指可数。大量排在用药优先级名单末尾的人在头疼发烧和器官溶解的折磨中痛苦死去。
作为医生的紫儿妈妈在照顾病人时,不幸感染上了海拉。
同样是托那个男人的福,妈妈得以用上了珍贵的松茸提取物药物,病情有了一定的缓解。
好景不长,海拉对松茸提取物逐渐进化出了抗药基因,和千千万万的临床实验者一样,妈妈的状况急转直下,最终,被病毒,夺去生命。
为了不让大众恐慌,各路媒体的消息受到官方严格管控。没有到过隔离区的人们天真地以为,海拉的治愈率已经上升到了50%以上,大量的病愈者正在缓冲区进行“康复训练”,即将出院。
实际上,隔离区的焚化炉每天都要吞噬几百具遗体。所有感染者的骨灰都被严格收集,像核电厂的放射性废料一样被密封进铅制封装桶,装到超级油轮里,一罐罐地推入马里亚纳海沟。
只有那些与官方有着密切关系的人,才能得到患病亲人经过层层消毒的骨灰,悄悄地举行一个体面的葬礼。
母亲患病期间,作为丈夫的远夕一直鲜有探望,就像他在过去七年,对这个家做的那样。
甚至妈妈在病重时,嘴里呼唤着丈夫的名字,那个冷漠的男人,也没赶回来,见爱妻最后一面。
紫儿会一如既往地恨着远夕,那个她永远都不会叫爸爸的男人。
可命运的恶作剧早已在不经意间上演——她不得不和那个男人生活在一起。
远夕把女儿接到了研究所的公寓里。纵然是千万种不情愿,紫儿那颗小小的倔强之心也必须承认这个事实:没有父亲的抚养,年幼的她将在这个世上寸步难行。
连拖带拽,紫儿拉着自己的小皮箱从轿车后座跳下来,一步一步,迈向新家,像背负着十字架前行的苦行僧。
小皮箱里装着和妈妈一起照的影集,妈妈带自己做的陶艺,妈妈给自己买的书,妈妈亲手画的手工绘本。
每一个,都是紫儿不愿意割舍的记忆,是她不愿意让那个男人分享的温馨。
远夕锁好车,连忙跑到女儿跟前,想帮她拎小皮箱。
没有松手,甚至没有丝毫的迟疑,紫儿撞开他的手,拖着沉重的行李,向着公寓门的方向,一瘸一拐。
眸子中摇曳的,是女儿未曾回头的单薄身子,远夕愣在风中,像迷失在麦田里的稻草人。
新家是远夕在研究所栖身的单身公寓。尽管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开门的刹那,紫儿还是呆住了。
换下来的衬衫丢满地板,废纸篓里的泡面碗堆得摇摇欲坠。被子揉成一团丢在床上,窗台上的灰尘厚成毛毯。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霉味,紫儿娇嫩的喉管,窒息难耐。
她想立即离开,永远不再踏入这个门槛。转过身,远夕站到了面前。
“对不起,紫儿。”还披着白大褂的男人揉揉鼻子,充满歉意,“昨天… …本来想打扫一下,碰上了部门的紧急调研会议,散会时,又得忙着接你… …”
紫儿扭过头,咬住嘴唇。
接下来的时间,她都戴着厚实的口罩,躲在一边,冷冷地看着远夕手忙脚乱地收拾房间。而当屋子里的霉味变成什么东西烧糊的味道时,紫儿知道,这顿晚饭是吃不成了。
果然,夜幕降临时,远夕将两盘黑乎乎的东西端上桌子。哦对了,还有一锅粘成一团的焦黄色黏物。
紫儿丢下筷子,“嘭”地关上自己的房门,一声不吭。
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她把头埋入双膝间,低声啜泣。
以前住的那个小屋,总是被妈妈收拾得干干净净。每次下班回家,妈妈都会在厨房里忙活,把紫儿最喜欢吃的菜早早端上餐桌。茶几上的花瓶,妈妈每天都会往里插上几束鲜花。有时是七色堇,更多的时候,是紫儿喜欢的紫罗兰。
她没有家了,妈妈走后,世界对她关上大门。
房间外渐渐没了动静。紫儿从床上溜下来,悄悄开了一条门缝。
好像撞到了什么,她蹲下身,惊住了。
房门外,放着草莓蛋糕和燕麦牛奶,放在便利店的塑料口袋里。紫儿扒拉到一张小票。
是刚买的。
公寓空无一人,饭桌上摆着清洗干净的碗筷。忽然想起什么,紫儿冲到废纸篓边。
垃圾桶里仍然装着以前的废物,并没有增加类似烧糊饭菜的东西。
难道那个男人吃完了这些菜,下楼给她买了食物,自己悄悄离开了?
肚子传来乞食的呻吟,紫儿管不了那么多,撕开蛋糕包装,狼吞虎咽。
远夕匆匆赶到研究所时,偌大的实验室已经空无一人。
同事们都回家了,今天他值夜班,而且,偏偏在这时候。
没关系,他才是这家研究所的核心。就算所有人都离他而去,只要她还在,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不是黑白。
趁着电脑启动的空当,远夕端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
喉管灼烧着火辣辣的热感,没有加糖的黑咖啡,浓得像窗外化不开的夜色。
不,不,夜色中,些许还有让人躲避的地方,唯有这份苦涩,让人无处可逃。
“MCCM Mk4远程通信连接协议建立,正在进入人机交互界面,欢迎回来。”
触摸显示屏跳到了明亮的海蓝色,远夕瘫软在椅子上,抬头呆望。
“教~授~!”
少女的呼唤,带着淡淡绯红,仿佛随风起伏的七色堇花田。
一袭齐膝白裙,硕大的草帽盖不住满头乌发的柔顺。如果不是半透明的娇小身子偶尔摇曳一下,你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个突然现身的玲珑姑娘,会是三维全息投影出的幻象。
是Mk4。
“好久不见,Mk 4。”远夕双手枕在脑后,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汇报MCCM的工作情况。”
“除了3台冗余备份机组还在武汉转运外,MCCM的所有硬件设施已经全部在二〇七研究所安装完毕。从今天上午8时21分的试运行看,安装就位的量子阵列均运算正常,与生物部门的衔接工作也进行得很顺利。等待样本运到后,就可以开始实验了。”
像早读时被老师点名起来背诵课文一样,带着微微羞涩的恬淡。
“很好。”远夕闭上眼,愁眉舒展,“那边就拜托你了,抱歉,我这里实在走不开。”
“请放心。”少女飘在空中,双手叠在裙间,“我正是因此而诞生的。”
少女是MCCM Mk4的人格模型管理员。
MCCM
Mk4,全称是“第四代综合运算矩阵”,是远夕和他的科研团队倾注了全部心血研制成功的超级量子计算机。说起来,远夕也是半路出家。曾是量子运算领域硕士的他,在研究生即将毕业的时候,突然对医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硬是啃完了好几本专业书,读了医学院的博。
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双重专业背景竟然会在此刻,为他的海拉病毒研究添上助力。
基因靶向纳米机器人,是远夕现在的研究项目。小到分子级的纳米机器人拥有着不逊于瑞士表的精密结构,这正是在基于MCCM Mk4强大的演算处理能力设计出来的。记忆了特定基因序列的纳米机器人进入人体后,会自动搜寻攻击海拉病毒,而不会对其他正常细胞造成伤害,远夕坚信,这种机器人投入量产后,消灭海拉,指日可待。
可惜,第一批实验机器人还没生产出来,他的妻子,就撒手人寰。
那晚,当他带着赶制好的成品匆匆赶到医院时,见到的,只是爱妻冰冷的遗体。
那晚,他喝得烂醉如泥,倒在海边,用力把装着新药的瓶子扔进大海。
有孩子路过海边,拉着母亲的手:妈妈快看,漂流瓶!
妈妈说,孩子,快许愿吧!漂流瓶里,满满的都是愿望呀!
去你妈的愿望。
原来,所谓痛苦,就是亲手撕碎你的愿望后,再在你的心中,种下另一种执念。
他趴在沙滩上,泫然泪下。
不久,海拉病毒发生变异,远夕之前研制的纳米机器人全部宣告失效。
一切都必须推倒重来,他要重新收集成千上万的病毒样本,交由MCCM Mk4分析,重新找出可以锁定病毒的靶向基因。但这一切在紫儿面前都黯然失色,远夕必须代替爱妻,重新去做女儿的父亲,还有母亲。
“教授?教授?”
猛然睁眼,远夕才发现自己在椅子上打了个盹儿。
“不好意思,稍微想了点往事。”
打了个哈欠,他转过头。白裙少女正坐在工作台上,手里摊着本书。
“没有必要实体化吧。”远夕笑笑,“几十万字的书,在数据库里扫描一下,几微秒不到。”
“可大家不是这样看的呀。”少女把书抱在胸前,微微歪头,“一直都很羡慕人们,可以一点一点地融入书中的情节,被作者笔下的悲欢离合渐渐感染。这次,我把自己的理解速度降低到了千亿分之一的水平,也想和大家一样,慢慢地去品味一个故事呢。”
远夕愕然。
在给Mk4下达的学习指令中,他没有安排文学艺术作品的内容,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Mk4是学习型的人工智能。在爱妻重病的日子里,远夕深陷在新药的研制中,无暇探望。出于思念,他以妻子的人格为模型,基于MCCM的强大演算能力,设计出了这个少女AI(人工智能)。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Mk4,就像新生儿一样,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远夕引导着她一步步学习人类的科学技术和历史发展进程。不愧是驾驭超级计算机的AI仅仅两年,她就掌握了人类所有的知识。
如果不是远夕刻意控制着,Mk4本可以在一个月内完成。
他以人类之身,引导着年幼的Mk4步步成长,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自己在女儿成长中的缺位。
不久,妻子离世了,Mk4也投影了实体化的形象。
在现实世界看到白裙少女的那一刻,远夕没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泪水。
不是别人,此刻飘荡眼前的,正是少女时代的妻子,在他与她邂逅的,最美的那个年纪。
想去拥抱,指尖触及的,却只是空气的虚无。即便出现在了眼前,Mk4也只是投影出的虚拟幻象,正如,永远只能在梦中相见的爱妻。
“紫儿,还好吧。”少女小心翼翼的发问。
他摇摇头,苦笑一下。
“感觉,教授一直把重点放在研究所这边,对女儿太不上心了。”
“我知道,紫儿的心里大概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吧。”
“只有去争取,两个人才会在不经意间住进彼此的心窝。”
远夕的眉头微皱了一下。
“接下来,就请教授好好陪陪紫儿。”少女举起书,盖住嘴唇,“这边,有我就好。”
“Mk4。”
远夕突然换了种语气。
“你想… …拥有身体吗?不是这种虚拟的投影… …是真正的,像人类一样的身体。”
少女的书跌落地面,散作无数蓝色光点纷飞的流萤。
“教授给予了我生命,让我看见了这个多彩的人类世界… …那些追问宇宙真理的探索… …那些波浪壮阔的史诗,现在的我能坐在这里,陪着教授,已经,非常满足了… …”
远夕的脸颊埋入掌心。
也想像人类一样的呼吸,也想拥有和人类相同的心跳,用自己的感官,去完完整整地触摸这个世界,在阳光下,嗅着新剪草坪的味道… …
少女知道,自从被赋予“Mk4”这个冰冷代号的时候,她的作为某种工具的命运,已然无法更改。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亲身体会一下,你给我描绘的这个世界。
“如果… …能实现一个愿望的话… …请让我,拥有人类的名字… …”
“是吗?”
轻轻叹口气,远夕眸子中的光芒,逐渐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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