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公元2041年 失落纪元前
“林霏说，她最喜欢紫罗兰。永恒和不变的誓言，是值得让人托付的安心存在。”
通常意义上来说，木远夕是不会选择在这样一个季节的晚上出门的，
特别是，这座城市的夜晚，刚刚被初雪擦拭一新。
在木远夕所在的大学，他那样的研究生，已经不多了。
量子计算及通信专业的硕士往往是各大网络公司争先抢夺的稀缺资源。这个年代，依靠梦境进入游戏空间的虚拟现实网游风起云涌。而支撑这些宏大游戏运行的，正是越来越普及的企业级超级计算机。
木远夕的研究生同学，差不多都跟着导师一起去帮着游戏公司做项目了。
曾经也有一个公司试探着给他发来邀请函，问他愿不愿意来公司做技术总监。
待遇也说得很干脆，解决户口，赠送三环内的住房，年薪后的零让他足足数了半天。
犹豫了小会儿，木远夕婉拒了公司的邀请。
现在的他，干着本科生助教的活，在外当着家教，刨去学费，勉强够他的生活开支。
偶尔，有几个外面揽活儿的同学返校看老师。昔日青涩的同窗如今一身名贵西服，开着进口的越野车，开口闭口就是什么几千万的投资和风险运营。风流倜傥的身姿，总是迎来女孩子们爱慕的眼光。
每当这时，一身发白格子衬衫的木远夕总是默默地从人群中穿过。他会回头对花团锦簇的同学招招手，哪怕在拥挤的狂欢人群里，没有人会注意到他这样一种卑微的存在。
木远夕并不感到凄凉，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科研道路。只要书包里还装着那些他一笔笔写下的代码和运算符，就算零落到天涯海角，他也不会孤独。
默默收拾好单反，三脚架，木远夕把快门线装入相机包。
拔钥匙时，他思索了下，最后还是决定出门。
主楼广场上的人不算多。寒风凛冽的日子，没有人愿意在冰冷的空气中浸淫太久。所以，木远夕很快发现了，那个独自踱步的女孩。
“对不起，霏… …”木远夕卸下沉重的相机包，嘴里冒出大朵的白汽，“走的时候发现相机电池没电了，重新换了一块，一定… …让你等了很久吧… …”
“没事。”林霏莞尔一笑，鬓前的发丝在脸颊温柔勾勒，“远夕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
木远夕是在学校的摄影协会里认识林霏的，他是协会里的元老级人物。在一次外拍活动中，扛着长枪大炮的他正沉浸在秋日银杏的火黄浪漫中，一个举着微单的姑娘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姑娘说，她从同学那里借了微单，但是不知道怎么用。
“这么美丽的景色，可惜，只是我眼里，一个匆匆的过客。”
木远夕被这句话深深触动。他开始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对焦，怎样搭配光圈选择快门速度。在他的帮助下，姑娘终于能拍出一张令人满意的照片了。
抬头，他看见周围的男生投来的嫉妒目光。
后来，木远夕了解到，姑娘名叫林霏，是医学部少有的高材生。
作为一个从本科时代就投身实验和代码编写的技术宅，木远夕对自己的感情事业没有太大的奢望。但是，林霏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浮荡腰间的长发用一根紫色丝带，轻轻系扎，回眸顾盼间，林霏的时光仿佛凝固了，你能看到女孩的肌肤流泻着雪色的丝滑，润泽的芳唇宛若四月翩跹的花吻，你更能看到，那如同风信子一般摇曳的眸子里，牵起的阵阵涟漪。
哪怕是时光，也不愿意在这女孩身边，匆匆离去。它更愿化作傍晚的阳光，勾勒着林霏面颊轮廓，芦苇般、轻轻压弯的柔软。直至最后，跌落女孩裙间，满地琉璃色的沉醉。
木远夕终于明白，那些男生为什么会嫉妒了。
他不可避免，或者说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林霏。
林霏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追求者。
木远夕当然知道自己的实力。比起那些开着公司日进斗金的竞争者，抱着一个科研课题苦苦求索的他，卑微得如同那些深埋在地下的树根。
他一直将这份爱恋，深埋心底。
林霏也拒绝了无数人的表白。
两个人依然保持着朋友的关系。
在林霏的邀请下，木远夕给她拍过很多照片。
最满意的一张，是在郊区的那片花田里拍的。
长发委地的林霏，一袭青衫长裙。厚厚的线装书抱在怀里，玉立娓娓的她，盛放在万物生长的中央，宛若青莲。
女孩身边，无数紫罗兰随风起伏。
林霏说，她最喜欢紫罗兰。永恒和不变的誓言，是值得让人托付的安心存在。
前几天，木远夕的一幅星轨摄影作品获得了学校的大奖。
那幅照片里，群星在深邃的夜空里划出圆弧状的轨迹，轨迹之下，学校历史最悠久的礼堂，魏然屹立。
群星的弧迹犹如隧道一般，而古老的礼堂正是从这时空隧道里穿越而来，横贯古今。
看到照片的林霏，被照片展示出的时空沧桑，深深震撼。
她给木远夕发来信息，想知道这样壮阔的星轨是怎么拍出来的。
木远夕费尽心思解释了半天，女孩依然发来泪眼汪汪的表情。
没有办法，他只好和她约定时间，带上器材，亲自演示。
寒风里，林霏依然穿着短裙，一层薄薄的连裤袜描绘着女孩小腿曲线的曼妙。
木远夕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
她没有拒绝，披着木远夕的大衣，把一缕发丝撩到发烫的面颊前。
木远夕组装起相机，给她重新解释起拍摄原理。
其实，星轨是每一个摄影爱好者必拍的入门题材。只要在延时快门线上设定好曝光时间，间隔时间和拍摄张数，手动对焦无穷远，剩下的事就是等着相机拍好设定的张数，回家堆栈合成就行。
“基本要求就是这些，完成照片拍摄需要半个小时。”木远夕搓搓发红的手，“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外面冷。”
林霏笑着摇摇头。
“已经准备了这么久，远夕也一定想看到最后拍出来的结果吧。”
两个人在三脚架边，席地而坐。
旁边的相机不时发出清脆的快门声。
木远夕指着晴朗的夜空，给她解释着各个星宿的位置。林霏静静听着，一直都很安静的她，此刻，温润如月。
“远夕，你知道，看着这些浩如烟海的星星，我想起了什么吗？”
“什么？”
“纳米机器人——你论文里的那些小不点。”
木远夕愣住了。
他一直以为，和林霏的了解，只是他对她单方面的进行。
“《纳米级自逻辑图灵机算法原理及未来应有研究》，已经拜读了。”
挽着柔发，林霏面向木远夕。
已然不止是惊愕。这是他刚刚发表在SCI上的第一作者论文。
论文里汇集了他这几年硕士生涯的全部研究成果，可以说，是支撑他一路走过来的唯一精神支柱。
而他倾心的女孩，居然耐心读完了这篇艰深晦涩的专业论文。
“那只是… …嗯，初步的设想… …”
“想象一下，以后人类将向整个宇宙发射数以亿计的纳米机器人。他们以恒星能为燃料，通过虫洞跃迁到达遥远的星际彼岸；利用行星材料改造当地环境，建立工厂和机械，为人类的探索做好铺垫，真的，好像《荷马史诗》一样的宏大… …”
木远夕感觉脸发烫得厉害。在论文里他确实畅想过纳米机器人作为星际探索远大图景，不过，现在人类也才刚刚在月球建立永久基地，正逐渐向火星伸出触角，恐怕在有生之年，这也只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想法。
“不过，远夕，你有没考虑过，这些孩子在医学上的应用，比如——替代分子靶向药物？”林霏眨眨眼，美丽的眸子，闪若晨星。
“你是说，让纳米机器人发挥，类似巨噬细胞或者白血球的功能？”
“可能是专业的限制吧，我的想象力，也只能局限在人体医学的微观层面了。”
林霏的微笑敛去几分，淡淡的，却依然，沁人心脾。
“但是，假若有朝一日，远夕的这种技术能得到这样的应用，想必人类的痛苦，又会减少许多吧。”
木远夕睁大眼，心弦抽搐。
风啸如故，快门的闭合声在耳畔不断响起，仿佛某种倒计时。
他知道，这样和林霏独处的时间不多了。
只有在这一刻，他是如此地希望，时光流逝的脚步，无限延长。
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守望风中的旗帜，也就无所谓相忘，无所谓，分别。
“对了，远夕。”林霏的声音突然变小了，摇曳得，像烛光，“认识这么久了，一直都被你这样照顾，还没有说一声谢谢呢。”
木远夕的手指在草地上抽搐一下。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别这么客气… …都是… … 嗯，朋友… …”
“今天晚上约你出来，是想，和你道别的。”
胸前仿佛被人重重一击，木远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霏？”
“明天，有一班飞机会载着我离开这里，飞到遥远的大洋彼岸。从此，我能留在这里的，只有思念。”
林霏的语气保持着惯有的轻柔，但这次，木远夕触摸到了她的颤抖。
“是要… …出国？”
“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在父母的要求下，我拿到了那里的offer。”
木远夕知道，哥大医学院是世界首屈一指的医学院。成绩优异的林霏迟早有一天也会向着她的彼岸，远走高飞。但是，他不相信，前几天还在和舞蹈团的姐妹们一起排练的林霏，会走得这么突然。
突然得，甚至让他来不及悲伤。
“这么快？”
“其实爸爸妈妈早就办好了移民的手续，等我进入哥大，全家人就会移居美国，一切，都是在他们的规划中。”
林霏抓住自己的裙角，目光垂落下来。
木远夕感到胸腔里什么东西，被狠狠挖去。他很想挽留林霏，劝她留下来。但是恍惚间，他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凭什么对别人的远大前途，横加干涉？
林霏，注定还是会离他远去，不管是在别的男人的怀里，还是远涉重洋，一去不返。
“但是，爸爸说，他们会尊重我的选择。”
低垂的眸子里重新跃起隐约的希望，林霏的鼻息，微微收紧，
“你知道吗，远夕？”
“知道… …什么？”
木远夕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
“我一直在等，等待一个理由，等待一个——”
“能让我留下的理由。”
林霏从包里取出一张薄薄的芯片，这是存储着她的签证、录取通知书，和机票扫描码。
女孩微笑着面向木远夕。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因为在他看见了，噙在她眼角的，
泪光。
相机的快门声依然清脆作响。
木远夕呆立着，宛若石像，却又战栗不止。
林霏的笑容慢慢枯萎，一颗晶莹，从眼角滚落，滑落女孩面颊的苍白。
夹住芯片的手指，慢慢回缩。
突然，木远夕扑上前，夺过林霏手中的芯片。
他把芯片掰成两段。
紧接着，他抱住林霏，亲吻着她的脸颊。焦急而抽搐的嘴唇，滑过泪痕，顺着女孩光滑的肌肤，贴到了她的柔唇。
她没有拒绝。
两个人拥吻在一起，如胶似漆，热烈地传达着彼此的温度，仿佛这样就可以战胜匆匆而过的时光，仿佛这样，快门就能永远定格在这一瞬。
多么希望，我不再是你镜头里，一个虚无的幻影。
直到这一刻，远夕，你才真正明白，那些让我徘徊在你面前的流连… …
林霏静静地躺在木远夕的怀里，安详，垂眸。
两人身边，相机发出完成拍摄的“滴答”声。
公元2052年 失落纪元 第三年
世界安然垂下她的双眸，于是，他们看见了宇宙。
战争时期的灯火管制熄灭了这座城市的大部分。也正是由此，远夕和紫儿才能看见头顶闪烁的群星。
入夜的公园，褪去了白天了无生气的寂寥。堇色的薄纱笼罩空气，似乎掩盖着一切，又仿佛，冥冥中的孕育。
远夕在教紫儿辨识星空。
“… …看到了吗，就在那片弥漫星云里，对… …魔蝎座和蛇夫座之间，你数数有多少颗星星？”
“一、二、三… …”
紫儿扳着手指，怎么也数不过来。
“二十颗哟。”
远夕温柔地回答，搂紧怀里的女儿。
“骗人！这么多星星，哪里数得过来！”
紫儿撅着小嘴，将信将疑。
远夕只是笑笑，手一挥，无框平板电脑将一座立体星图投影到面前。二十颗代表星星的光点以不同的颜色闪烁着，仿佛浓密星云中，游弋的萤火虫。
她瞪大眼，仿佛初次踏入纳尼亚大陆般，惊奇不已。
“紫儿，你看看，这些星星，像什么？”
“像… …像，一把拉开的大弓？”
远夕点头，摸摸女儿的额头，
“没错，这二十颗星星组成的就是射手座，属于冬季星空黄道十二宫中，少有的可以用肉眼直接欣赏的星座。”
紫儿抬头，打量着父亲的眼光中，盈满好奇。
“以我们的角度观察，射手座就是银河的中心。”远夕接着解释，“但这不是它展示给我们的全部，银河中心的大部分光辉是被人马臂星云的尘埃带遮住了。组成射手座的星星，是发射星云、暗星云、疏散星云、球状星云和行星状星云。而在它们的中间，科学家叔叔们猜想，可能存在一个很大很大的黑洞。”
“黑洞？”
“紫儿就把它想象成一个很贪吃的孩子吧。”
“到底有多贪吃？”她眨着眼，执着追问。
“连光也是它的开胃小菜。”
远夕微笑。
他又给女儿讲了关于射手座的古希腊神话，讲了黄道十二宫的其他星座。
身边的相机不时发出快门的“咔擦”。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朗之夜，他和林霏并肩坐在草地上，怀着人类诞生之初便拥有的虔诚，仰望群星。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远夕如同搁浅的鲸鱼，一任回忆的流沙淘尽全身，无力挣扎。
十年间，弹指一瞬，
他和林霏疯狂地相爱，拥有了家庭，迎来了紫儿的诞生。
十年后，物是人非，
头顶的星空，璀璨依旧，只是他的身边，那个长发委地的女孩，早已——
化作千风。
但远夕并不孤独，
只要紫儿还在，他在这个世间，被称作“家”的依靠，永不消失。
相机发出拍摄完成的滴答声。远夕打开电脑，利用无线传输把拍好的几百张照片导入合成软件。
紫儿也趴在身边，小猫一般盯着屏幕，等待着奇迹发生的那一刻。
堆栈完毕，城市上空的群星化作银河舞姿的婉转。无形的天使踏着北极星跳起芭蕾，在那如花盛放的裙裾下，霰雪飞旋的弧迹，连缀成环。
“好美… …”
紫儿呆呆地趴在电脑前。
十一年前，在两人彼此依偎的那个星空之夜，看到最终成果的林霏，也是这般深深沉迷的神情。
三千年斗转星移，任尘世云起云落，不变的，依旧是你翩跹的舞步。
远夕感到鼻子发酸得厉害。
正是在林霏的影响下，他放弃了前途一片大好的量子计算专业，废寝忘食，考取了医学博士。
而他一直倾心的纳米机器人项目，也如同林霏畅想的那样，被应用到对抗海拉病毒的最后战役。
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将要代替你守护下去的誓言… …
远夕再次搂紧女儿，闭上眼，下巴贴到她的头上。
“爸爸… …”
紫儿半垂眸子，歪着头，顺势靠到父亲的手臂。
孩子，你要知道，在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比我，
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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