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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在秋日暖阳下感受近在咫尺的死亡」

#3·「在秋日暖阳下感受近在咫尺的死亡」

午后三时,是秋日里一天之中最悠闲的时光。

无论在集市还是交易所,只要温暖的阳光洒在肩上,就连喝得酩酊大醉的铁匠都会在梦里露出微笑。

一路走来,午后的比纱城还是那副一如既往的样子,扛着麻袋的商贩坐在自己的摊位前和彼此熟络的同类欢快地闲聊着。

暂时结束演奏的吟游诗人们怀里抱着自己宝贵的乐器,三三两两地坐在路边长椅上打呵欠。

外表粗犷的工匠放下了锤子与厚重的手套,在洒满温暖阳光的窗前架起木桌,戴上最最爱惜的细边眼镜,仔细品读那本快要散架了的旧书……

对加百列而言,这世上不存在没有故事的人。

他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本书,是一本涵盖了数不清的遐想、奇迹与感动的书,虽然没有多么美好,却胜过教会不断吹嘘的天堂。

(不过这个世界里还有与阳光无缘的人呢……)

一想起自己身后还有一个只喜欢留在室内看书的人,加百列就忍不住发出叹息。

现状是,由于商会本部并没有找到加百列需要的情报记录,二人必须前往「蜂鸟」作为情报交换中转站的一间书店寻找情报。

玛丽一路跟在加百列身后,表情与性格都十分平淡的她并没有多少存在感,而且她几乎不会去关注身边发生的任何事情,总是微微低着头,在保证自己既不会摔倒也不会跟丢的前提下向前行走。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特化了节省力气的走路姿势却加深了她身上的文静气质。

垂肩的发梢因为低头而倾斜着不断晃动,那双表达出“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细长眼眸里带着几分微弱的困倦之意,再加上因为身材纤细而显得十分高挑的个头,玛丽的文静魅力只要在比纱住上个一年半载,迟早就会有所耳闻。

“不好好看路会摔倒的……怎么了吗?”

“诶?不不,没什么。”

一不小心就犯了喜欢观察别人的老毛病,加百列尴尬地加快步调,却又因为担心玛丽跟不上而再次放缓。

在他的印象里,与玛丽相处的办法就是尽量少说话,多留出空间也会让这个女孩感到自然一些。

“没想到「蜂鸟」还会在商会之外的地方设置情报疏通点,原本我还以为全部情报的记录都会留在商会。”

“记录……全都摆放在一处是不理智的。”

或许是想早些办完事情回商会看书吧,玛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让人搞不清楚她究竟是在走神了还是单纯的犯困。

“但是这样就变得好麻烦……唔,好麻烦。”

“不要重复两遍‘好麻烦’,我会尽快确认情报让你回去继续看书的啦。”

虽然加百列也很喜欢留在安静且采光充足的书房里看书,但玛丽绝对是比他严重数倍的书虫。

路过游人变得稀疏的集市外围,加百列踏上了古旧的石拱桥,桥下河水的涌流之声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低下头,去看几眼将红叶送往远方的窄窄河道。

“水位又变浅了……”

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来自地势较高的西面,每年初春西北山脉的积雪会让它变得较为汹涌,但秋天的时候加百列时常会替它担心,希望这条河不会就此干涸而消失。

它早已成为比纱城的一部分,加百列在这里长大,他可不想亲眼看见这条满载着回忆与憧憬的河流被沙石填平。

“真是好景色。”

玛丽也望着飘向远方的落叶,在石桥上驻足片刻。

或许是河对岸那位褐衣吟游诗人的笛声勾起了她的遐想,这位不久前还在低声抱怨着“好麻烦”的女孩,此时却一边感受午后阳光的暖意,一边望着河水与叶编织的画卷,在嘴角露出难得的笑意。

“虽然外出会很麻烦……但如果总是能够欣赏到这样的景色,或许也是不错的事情。”

比纱确实是一个拥有无尽活力的贸易之都,但由于各种旅者的参与,天南地北的文化与智慧也让这里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惊喜——

你永远不会预料到抱着鲁特琴的吟游诗人们接下来会演奏哪一国的哪一首舞曲,也不会知道看起来饱经风霜的马车都路过过什么样的街道,这些未知就好像埋藏在日常之中的珍宝一样,就等你偶有一日忽然发觉。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不知不觉已经住了十多年,看惯集市上的人来人往后,回到寂静的家乡只会让自己徒增烦恼。”

听完玛丽的呢喃,他才想起一些关于她的事情。

据加百列所知,玛丽出生在西面高地的小镇里,或许是因为那儿大部分年轻人都跑到比纱谋求生路了,所以才会让人觉得寂寞吧。

这一点,其实加百列也有同感,虽然他就是在这个比纱城里长大的。

“不过呢,偶尔也该回去看一看。”

加百列的目光看向了不同的地方,不是河流也不是石桥,而是“家”所在的方向。

“只要家人还在,就还有能够回去的地方。”

身后的玛丽看了几眼加百列,忽然意识到这些话从他口中说出有着怎样的含义。

河的对面有一片破旧的灰色建筑群,从规模与建筑样式来看,那儿曾经应该是个庄园。

路过的时候,玛丽还特意看了一眼庄园那几乎快要塌陷的大门上方——

在锈迹斑斑的金属框架上,挂着一个由红玫瑰与翻开的书籍构成的简单盾徽。

那是属于梅林氏的徽记·「书藏红玫瑰」。

(曾经辉煌一时,如今却已经彻底没落的“梅林氏”恐怕很难再复兴起来。)

她用复杂的目光看向走在自己前面、对路旁的建筑装作毫不在意的那个年轻人,知道这儿就是加百列“回不去的家。

“抱歉。”

这时,加百列忽然微微转过头冒出了这句话,把玛丽弄得一头雾水。

“为什么突然道歉?”

“话题不知不觉间就跑偏了……你是不喜欢与别人多浪费口舌的类型啊。”

听完他的话,玛丽忽然意识到这个年轻商人有一种明显的缺点——那就是太过于小心谨慎了。

“别这样,我不希望客人在与自己交流的时候总表现得小心翼翼……又不会吃了你(小声地)。”

“后半句我又听见了哦……”

总的来说,玛丽今天的心情不错。

尽管可以看书的时间比平时少了许多,但她认为和眼前这个有趣的年轻商人出来逛一逛也不失为一种富有新鲜感的选择。

“你知道吗,如果因为谨慎而显得畏畏缩缩,你就会因此而失去很多东西。”

十月中旬的风里混着凉意,在二人走过路旁一棵棵景观树的时候,她针对加百列性格上的弱点进行了提醒。

“明明自己就是个在性格上有很大问题的人,为什么反而指出了我的缺点啊……不过呢,你说的确实是一点没错。”

放慢脚步与她肩并肩同行,加百列忍不住挠了挠头,一边绕开偶尔伸向道路边的树枝,一边在心中组织着措辞。

集市与这条商店街由石桥连通,如果忽略掉河边残破的庄园,这边还算是比纱城里最热闹的地带之一。

大部分人暂时结束了在集市上的买卖,开始涌向那些在橱窗里排放着精美工艺品的小店。

比纱城里的工艺品店种类繁多,基本上所有类别的工艺品都可以在这条街上买到,比如制作精巧的玻璃渡鸦、用翠绿藤条编织的悬挂式花篮,就连装饰用的布偶都拥有专门的店铺。

自从成为了城市商人,加百列可没少和这些店铺打交道。

毕竟城市商人最有利的人脉之一就是由这些拥有独立店铺,并且长年在此定居的店主维系起来的,如果能够活用商会、集市与商店街的关系,赚大钱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二人此行的目的地,作为「蜂鸟」商会外设分支,暗地里用于中转情报而表面上则做了伪装的平凡书店就位于商店街第二个十字路口的转角处。

“说起来,能够生活在比纱城也是一种幸运吧。”

路过那家顾客爆满的金属制工艺品店时,加百列听见身旁的玛丽这么说了。

“是呢,就是因为那么多不同的文化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汇聚在这里,憧憬着外边广阔天地的人才会有更多的机会去了解这个世界……”

然而,玛丽尴尬地打断了他: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书的种类很丰富,这真的是太幸运了。”

“结果能够打动你的就只有书嘛?!我的理解方向完全不对啊……”

玛丽对书籍的热爱之深加百列或许已经感到习惯了,只好将这次失败记在心上。

“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这么向往着外界……那当初为什么要选择成为城市商人?游走各地的旅行商人不是更加符合你的期望吗?”

平时寡言少语的玛丽好像因为之前的话题难得来了兴致,二人之间的气氛终于不再僵硬。

“咦?我并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比纱城哦。”

加百列回答得理所当然,这让玛丽倍感意外:

“为什么?明明这么热衷遥远国土上的传说,就不想亲自去看看吗?”

加百列是作为术士家系的一员在梅林氏长大的。

每一个梅林氏都拥有一项义务,那就是继承家族花费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术式研究成果,保护长辈们倾注一生心血换来的某句铭文,让它们得以流传,并且可以被用在正途上。

但事情到了加百列这一代,忽然就变得艰难而又复杂:因为时计第三帝国颁布的改革,可以为国家提供更高利益的机械技术成为政客们拥护的新对象,而一直以来将术士们贬低成社会寄生虫的教会则直接发起了迫害术士们的「猎巫」行动。

「狩猎女巫」被政客们肯定,自此,过去那些摆弄神秘力量的人们被冠以「异端」的罪名,一部分已经成为了牺牲品,剩下的术士们只能隐瞒自己的身份,去过老鼠一样与自己格格不入的生活,或是启程前往东面,寻求“巨树乡”的庇护。

“世界很大,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说走就走。”

加百列忽然停下脚步,俯身捡起自己脚边一枚泛黄的枫叶,用它挡住眼前刺眼的太阳。

“虽然梅林氏没落了,我的家人们也已经不在,但至少我还活着。那些被尘封的知识不能没有人传承下去,所以我不能轻易离开这个地方。”

就算加百列是一个胆小鬼,但他心中也拥有应该去捍卫的事物。

“……听起来好像很麻烦的样子。”

玛丽听得相当认真,她试着用没落家系后裔的视点去考虑加百列的话,很快就无奈地摊了摊手。

“是很麻烦没错,不过目前我也只能为这件事而活了。不是有人曾经说过吗?如果人总是在寻找活下去的理由,那么人生就是一场寻找生存意义的旅行。”

“我对这类充满哲理性的话题不是很拿手,所以能求您放过我吗?”

这话玛丽是面无表情着说出口的,加百列露出苦笑,转过身看向下一个街口——

“那间书店就是能够获取情报的地方了,对吧?”

被萧瑟秋风侵染得金黄的枫叶飘落到手心里,商店街百米外树林中的枫树下,名叫依莱恩的少年用树干隐藏自己的身躯,悄悄观察着商店街第二个路口的状况。

虽然他其实并不能在这里看清楚街口的情况,但那对血红色的瞳孔却因为兴奋而显得格外明亮。

这棵枫树生长地极其繁茂,那些枫叶不时会伴随微风落下,披着长袍的女弓手倚靠着枫树的躯干,坐在一条横着生长的粗壮枝丫上。

翠色鸟儿偶然间落在她身边,几秒后却被天上的一声鸟鸣所惊扰,赶忙拍打翅膀飞向远方——

“终于等来指令了。”

浑身雪白的信天翁以优雅的姿势俯冲到她面前,炫耀似地缓缓收起自己强健有力的双翼,冲她点了点头。

“这性格还真不像是审判长亲自驯养出来的鸟……夏薇兰大人的那份气量与睿智你完全没有学到啊。”

塞莲娜回想起那个被认命为审判长的女人坐在办公桌前的模样,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将绑在信天翁左爪的小巧圆筒打开,从里面倒出一张进行了各种保护处理的羊皮纸条:

「有传闻说“怪物”流浪到比纱城附近,第二小队全员注意,优先留心“怪物”动向,其次抓捕梅林氏遗留异端份子。」

看完纸条上的信息后,塞莲娜微微挑眉:

(怪物?不会吧,真的往这边过来了?)

「异端审问局」是在教会发起猎巫后新设立的特殊机构,曾经讨伐异教徒的机构据说就是它的前身。

异端审问局的工作就是处理掉被视为异端份子的术士,而执行处理的人被讽刺为教会的「猎犬」。

塞莲娜知道,早在异端审问局成立之前,教会就已经试图用各种手段去捕获“不死不灭的怪物”了。

那个活着的异闻与传说被视作不洁、反叛、邪恶与堕落的象征,在异端审问局总部大厅那条长达三百米的肃清名单里,「希芙尔·蒂·潘多拉」的名字位居清单之首,却从来都没有成功将她灭杀。

“呐,小伊,听说过不死怪物的传闻吗?”

女弓手将纸条反向卷起来放回圆筒,将信天翁推向天空时不经意间问起了这件事。

“知道哦知道哦,好像无论是毒杀、绞杀还是火刑统统都不管用,不仅拥有不死不灭的身躯,还掌握着大量超危险术式的怪物嘛!”

依莱恩所说的基本上都与那些传说中的描述相符。

塞莲娜曾经还在一本书上看见过“怪物拥有吞食婴儿、收集死尸”这类骇人听闻的习性,简直就是恶魔在世。

“不过啊,不死不灭……换句话说就是长生不老吧?真好啊~”

依莱恩低声说出了天真的话语。

“每次受重伤的时候我都会想:呜哇完蛋了,以后再也吃不到塞姐煮的热汤了。所以如果我也能够不死的话……”

“小伊,人的寿命是有限的。正因为会死,我们才被叫做人类而不是怪物。这世上有数不清的人妄想着长生不老,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做到。”

塞莲娜似乎想到了什么,她皱着眉,用右手纤细的手指抚摸自己脖子上紧紧勒着的银环。

“活得久,难道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在她的心中,人生的终点或许不会离自己太过于遥远。

塞莲娜认为,只要能够把那几件最重要的事摆平、寻找到几个最重要问题的答案,自己就会无憾而亡。

但现在不行,为了“那个计划”得以顺利实施,她必须和依莱恩一起好好活下去。

“嘿嘿,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那么,我们要怎么寻找怪物?”

依莱恩挠着头笑了笑,抬眼看向树上的同伴:

“虽然说了它有可能就在附近,但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怪物的容貌……根本就无迹可寻嘛!”

“这倒不用担心。”

坐在树上的塞莲娜将系在自己腰后的黑色盒子打开,掏出一支泛着萤蓝光斑的箭矢扔给下方的少年。

“听说怪物有两个最容易辨别的特征,一是银发与被疤痕破坏的右脸,二是血液的颜色。”

“咦?血的颜色?”

接住箭矢的少年一愣。

“对,正常人的血液应该是红色,而怪物体内的血液,却是灰黑的。这一点暂时还没有公开,因为与传闻里对怪物的描述存在差异,现在只有我们猎犬和隶属异端审问局的人知道。”

在过去的记载中,怪物的血从来没有出现过问题,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能够知道它有着人类的大部分特征,但没有人清楚怪物的血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也不清楚究竟是不是真的发生了变化。

“灰黑色的血液……光是听起来就让人很不舒服啊。”

依莱恩用力折断手中的箭矢,下一刻,他的身边浮现出一道幽深的蓝色漩涡,一个体积惊人的黑色剑柄从漩涡深处渐渐现身,然后在他的发力中整个被扯出了漩涡。

这是塞莲娜附着了「空间传送」特性的术式箭矢,只要附着的魔力足够多,就连活物都可以直接穿过两个箭矢所连接的空间漩涡。

这个箭矢被用于作战与快速将远在异端审问局总部的武器取出,在实用性方面无可挑剔,毕竟依莱恩不可能一直背着他那异常显眼的漆黑巨剑。

“说起来,我们真的能够指望那个叫加百列的少爷吗?万一他靠不住怎么办?”

“一定没问题的。梅林氏的知识对我们的计划而言非常重要,本来我还在思考该如何潜入那片庄园偷取术式手记……但没想到某个术士名门的后裔已经成为我们的目标,倒是省下了不少力气。”

塞莲娜用被术式强化过的目力扫视远处的街口,那个与年轻修女并排走过的身影却忽然映入眼帘——

“目标出现了,小伊。”

“没问题,就尽管交给我吧!”

轻轻推开书店大门的加百列并不知道,一场改变他人生走向的冲突已经近在眼前。

“从‘金桂的走廊’到这里也真是够远的一段路了……”

跨过大半个城市后,加百列和玛丽终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

这间书店虽然位于相对繁华的街口,里边却完全没有任何顾客前来光顾,冷清的前厅里只有老板那此起彼伏的鼾声在一阵阵回荡。

作为书店,这里的装修可谓是极其简陋,毫无任何装饰的大排书架遮掩了视线,上了年纪的老板将脚翘在破旧的木桌上睡得很香,这个前台就设置在前厅一进门的角落里,可能是为了方便收银吧。

“需要叫醒他吗?”

加百列看着老板,很是无奈。

“不用,我自己能够找到你需要的情报。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库房里找一下。”

玛丽嫌麻烦似地摆摆手,便从修女服不起眼的口袋里掏出精致的小钥匙,向第一排书架最后方紧闭的白色木门走去。

(虽然店面简陋,但书的数量也不少……嗯?居然连木匠的学术书都有?)

整整齐齐摆在书架上的各类藏书吸引着加百列的目光,他兴致勃勃地寻找着传记与异闻类的书架,想要看看这个地方有没有他一直非常想看却始终找不到的一本传闻集。

书名为《十一盟国异闻录》,由于它极其全面地记录了那些被教会视为异类的怪物们真实的生活面貌,似乎早在出版时就遭到封存,所以加百列跑遍比纱城大部分的书店与图书馆,却始终一无所获。

“有了……这两排书架全部都是传闻集?”

使人感到慵懒的阳光从窗外洒在木地板上,

让这没点上几盏灯的室内显得还比较明亮。

加百列的目光仔细扫过按序号排列好的一排排书架,身体也一点点往右侧移动,却不料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

(咦?)

他低头看去,只见窗下的木地板上摆放着一个小矮桌,它沐浴在温暖阳光中,散发着好闻的木材气息……

当然,这不是加百列在心底发出疑惑之声的真正原因。

有一个人正趴在矮桌上熟睡。

无意间披散开的长发有着耀眼的银色,这抹银色反射着奇妙的太阳光辉,使人不由得越看越着迷。

从长发与那小巧的脸颊来看,这应该是一位十分年轻的女性。

经过数次缝缝补补的浅灰色旧长袍包裹着她单薄的身躯,女孩以双手枕着头部的姿势陷入梦乡,时光在她平缓又微弱的呼吸声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着。

苍白的脸颊被阳光染上好看并且富有生机的健康色泽,女孩紧闭着她的眼帘,并没有因为加百列无意的接触而惊醒。

(这里居然有人在啊……)

感受着阳光的暖意与书页的特殊气息,加百列立刻理解了女孩为什么会在这里睡着。

(这头银色长发,她是从北方来的旅者吗?肤色如此苍白,该不会是……贫血症?)

从加百列所站的角度,他只能看见女孩的左半边脸颊。单从这左半边脸颊就能够知道她的五官有多么端正,这等容貌再加上银发,年轻的商人不禁推测起这个女孩的来历。

观察偶然遇见的旅者,几乎已经成为加百列的职业病了。

但他的思绪只进行到一半,意识就完全被一样东西吸引住——在女孩趴着的小矮桌上放置着一本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古籍,虽然很不显眼,但加百列分明看见,那本书的书名就是自己在寻找的《十一盟国异闻录》!

(那本书居然就藏在这种地方?!额,但是……)

但是,女孩的一只手就放在这本书的上面。

而她,丝毫没有从睡梦中醒来的征兆……

加百列反复确认着女孩前方的这排书架,却遗憾地发现,他已经找不到第二本一模一样的书了。

(怎么办,要不要叫醒她呢?不不不,说不定她是要买走的,干脆趁着这个好机会直接拿……等一下,那样做超差劲的啊!)

嗯,果然离天国不远却比地狱残酷的地方就是人间(这里)——

这么想着,加百列犹豫再三,向那本书伸出手的举动也在中途停住……

“谁?!”

某种极其强烈的气息在顷刻之间到来,使他缩回了自己的手。

在意识到那是杀意的一瞬,原本沉睡着的女孩以违背人类极限的速度向加百列发起袭击:

起身、迈步踏进与奋力伸出左手抓住加百列的衣领,在一气呵成的动作中,加百列幸运地通过过人的眼力,看清了女孩右手里一闪而逝的血色锋芒……

(那是术式!)

身体的重心在向后倾斜,自己的衣领还被他死死拽着不放,加百列完全没有办法从女孩的攻击中脱身,但极速飙升的肾上腺素让他感到思路前所未有地清晰——

只能从正面挡下来了!

陌生女孩的手里凝结出了一柄血色刀刃,它划破暴露在暖阳里的空气,直指加百列的喉咙!

而这挥击的距离,就是加百列与死亡的最后距离。

刀刃毫不犹豫地刺向目标,但在下一刻,二人之间猛然爆发出恐怖的闷响,刀刃居然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阻拦——不,是被某种无形的壁障挡下并弹开了!

女孩错愕地看着从自己手中倒飞而出、刺在身后墙壁上逐渐消失的刀刃,终于松开拽住加百列衣领的左手退到了墙边。

虽然只有一刹那而且很难以看清,但她确实看见有一层黯淡的壁障保护了这个人。

“他身上没有「猎犬」的气息?!”

她在靠墙警戒的同时似乎自言自语着什么。

而正是因为这个拉开距离的举动,加百列在站稳身形之余,终于可以看清女孩的全貌了。

那是一张充满遗憾的面孔,虽然左半边脸一切正常,但她右侧脸颊却有一道从眉毛上方直到与鼻尖齐平位置的疤痕,它似乎破坏了女孩的右眼,但并没有让加百列感到很强烈的违和。

而这道疤痕,忽然让他想到了自己印象中某个被视为“禁忌”的名字——

“我为刚才的行为感到抱歉,陌生人。”

“……”

虽然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但加百列仍然能够从她身上感受到那股森寒的杀意,所以他并没有因此而松一口气。

毫无疑问,这个女孩是掌握着危险技巧的术士,而且还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和过度的警惕意识。

以旅者身份来到比纱城的术士多不胜数,但这些人大部分都和加百列一样总是小心谨慎地使用术式,害怕暴露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而这个女孩却很不一样,刚才那完全就是防卫过度的体现。

(不过即使在沉睡中都会毫不犹豫地展开术式进行反击……)

使用术式的方法与时机可以看出一个术士的经历,加百列不难想象这个女孩过着怎样的逃亡生活,也难怪会对自己的靠近如此警觉了。

这时,加百列突然注意到刚才她低声的呢喃——

“你刚才有提到「猎犬」……是异端审问局的猎犬吗?你是正在被追捕的术士?!”

已经被明确为异端的术士与加百列这种仍然没有暴露的术士完全不同,前者是标准的通缉犯,后者则是披着普通人皮囊苟且偷生的家伙,但只要与异端扯上关系就有暴露自己的可能。

“……把你遇见我的事情忘掉吧,和谁都不要提起。这是为你自己的安全着想。”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原因不明的沙哑,就好像长时间在沙漠中跋涉却没有汲取任何水分的旅者。

(默认了吗?)

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让人心有余悸,书店的老板并没有被这边的动静惊醒,而玛丽似乎仍然身处隔壁,加百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没有其他人知道刚才发生的剧烈冲突,也就是说 ,不会有人知道自己与一个被通缉的异端接触过。

加百列认为她说的没有错,虽然这个陌生的女孩刚才差一点就可以要了自己的小命,但发生冲突的原因就是加百列的贸然接近。

如果能够用“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来化解有可能暴露自己术士身份的危险,自然是加百列当前的最优选择。

但是,心底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悸动正在阻止他做决定。

其实加百列并没有太大的把握,但眼前女孩的这头银发、这道疤痕……细枝末节一般的线索,在他脑海中构筑成那个已经呼之欲出的名字:

“你是……希芙尔·蒂·潘多拉吗?”

“!”

让他感到既惊喜又不可思议的是,女孩似乎对加百列说出的这个名字感到非常动摇与意外。

古籍里这样描述“希芙尔·蒂·潘多拉”——

「一个银发、独眼,不老不死、永生不灭的怪物。它嗜血、残忍却充满了智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快速掩盖住自己的动摇后,她终于移开了锐利的视线并且进行否定,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紫色独眼中流淌着几分淡漠与厌恶——那似乎是对她自己的厌恶。

“如果你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最好别轻易接近别人……”

女孩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支黑色箭矢便在破空的尖啸声中从窗外射来,将一本封面朝外的古籍彻底贯穿!

(箭矢?!这股魔力波动是——)

在加百列与她做出反应之前,那支箭矢绽放出刺眼的赤色光芒,其中蕴含着的力量已经得到了解放……

下一刻,爆破的巨响掩盖了教会高塔之上的洪亮钟声,冲天而起的火光也将这间阴暗的店铺彻底照亮!

一辆诡异的马车停在了田野旁。

两匹肤色血红的八足巨马发出让人心悸的嘶鸣,缠绕着黑色荆棘的车厢仿佛隐匿在暗影里,整个马车散发着强烈的不详气息。

“葳拉,为什么停下?”

穿着酒红色西装的男子怀抱刚刚刻好的鬼脸南瓜,轻声询问座椅前方推开车门、穿着男款黑色正装的女性。

“范特西先生,是火光。”

身姿挺拔却肤色苍白的年轻女性有着异于常人的外表,乌黑单马尾下不仅长着一对尖耳,燕尾服的衣摆外居然还有一条泛起金属般光泽的骨尾在轻轻摆动。

“比纱城里升起了火光,我闻到风里飘来爆破术式魔力残渣的味道……啊。”

她回头凝视远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还有「猎犬」身上刺鼻的恶臭。”

听罢,被她称作范特西的古怪男人举起右手,将白手套中间不断涌动的、如同活物的血流倒入被掏空的鬼脸南瓜中,嘴角勾起一抹小丑般足够癫狂的笑:

“很好很好,就在这片虚伪的和平舞台上大闹一场吧!把繁华踩在脚下,把无聊生者天真的美梦送上那见鬼的天堂!”

在他乱糟糟的黑色短发下,那双充斥着复杂思绪的细长眼眸里闪动着骇人的光。

而在他的怀中,那个鬼脸南瓜突然获得了混乱不堪的灵魂,对着葳拉发出尖锐刺耳的恐怖大笑。

缠绕荆棘与雾气的马车缓缓驶向前方,破碎着加百列那华而不实的可悲日常——

某种非人的混沌恶意,正在向这个世界张牙舞爪!

#3·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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